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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六题(图)

 佛人 2013-10-28
怀
怀 底

  管生在张家扛长活时,待少东家最为心热,还习惯向东家老爷说:“甭操心,有我盯着哩。”及至他当了大管家,他的儿子和少东家都长到十几岁时,他还常说“我盯着”那句话,让东家自管对他放心。

  管生对儿子管教极严,粗活累活样样叫干,包括少东家玩耍的木枪、纸船、弹弓子、风筝,都叫儿子亲手做好、拱手奉送,且家里好吃、好喝的,必先孝敬了家中老人才能轮到晚辈享用。管生儿子干活从不偷懒,平日也从不向家里张嘴要钱要物,养成了自己动手,一心想助别人的习惯。

  管生对少东家却不一样,他视少东家比大东家还亲,每有好吃好喝必先备上,不管别人如何,少东家总会得到最好的那份,喜得老爷和老太爷都夸管生当管家当得最好。

  待老太爷下世、少东家娶了媳妇,老东家突然得了半身不遂,家里任事儿顶不上呛了,管生依然对东家尽心尽力,依然把家里管理得有章有序、井井有条,只是所有大事小情全部靠给了少东家,对老东家不再说那句“我盯着”的话,而是改口为“您看这事……”总是顺着少爷听他傲慢地说:“我不管,你看着办去。”依然伺候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横吃横喝,不管旁人,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靠给管生去做。

  又几年,老爷下世了,管生也老了,他回到自家里不再为东家当差。管生回到家里时,他家已是豪宅大院富响八乡,儿子已盖房、置地样样能干。儿在小时候,就会家里的活计,干完了还要帮邻居;长大后,更是帮了邻居、帮外头,啥事都是无惧苦累,头头是道。等到成家立业做上买卖时,儿子把持家里的日子,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钱财也越聚越多,当年的少东家,却早已把家里挥霍得瓢干瓮净,贫困潦倒了。少东家把自家屋院卖完之后,又盼着挣大钱捞回来,四处借债,到处去赌,最后落得出家要饭,一直要到了管生家门口。

  管生见到少东家时,依然极是客气,给了许多好吃的,目送他走出去老远……少东家走后,街上见到管生送少东家的人们议论说:“管生对东家一家可是不薄……”人群中,二秀爷最有学问,他揭底说:“他待儿子苦,那是他亲他儿子,儿子才有了今天。他待少东家甜,那是他‘恨’他东家,少东家也才有了今日……他怀揣二心哩。”

  众人愕然。

  忌

  孬子热天来姥姥家干活,头一回上房晒粮,扭头就瞅见了东邻洛河家南院枣荆地里那十多箱蜜蜂。他打小就听说蜜甜,可惜不晓得哪生哪产,甭说是吃,连见都没见过。下房后,他问老舅:“蜜蜂箱里有啥物件?”老舅说:“有蜂蜜。”他问:“能吃不?”老舅笑过说:“傻小子,蜜不能吃,世上还有啥稀罕物件。”孬子就打上了偷吃的主意。

  东邻洛河隔几天一准在黑晌时分往南院取蜜。孬子记准了时辰,扒开篱笆墙,顺缝儿窥视—只见洛河头戴沙网,反穿布衫,扣子扣住后背,胸前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手忙活。

  看一眼就有了手艺。孬子选准了个蝉鸣秋爽的后半夜,伴着天上那弯镰月,借着如同头黑时分一样的天色来下手。孬子也头戴沙网,反穿布衫,扣子扣住后背,胸前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手,蹑手蹑脚探进院来。

  院里枣荆密匝,孬子学着洛河的模样,大胆走近蜂箱。揭开箱盖,赶走群蜂,顺手就端起一盘蜂蜜。又学着洛河的样子鼓腮一吹,工蜂全部飞走,顺势伸舌一舔—啊,真甜!孬子不由大喜,伸脖子眯眼地咂了起来,吞下一盘蜂蜜,甜得如云如仙,又吞下一盘,甜得如醉如痴,他后悔没带来个盛蜜的家伙,返回去又怕被抓住惹麻烦。后一想,反正也离得近,再吃再来不就成了?就又端起一盘蜂蜜鼓腮吹去工蜂,又伸舌甜甜地咂上一口儿—真甜!孬子此刻就觉得自个儿真是了神仙,连连咂舌的同时后悔没有带水。太甜、太甜!他就觉得嗓眼儿甜得痒痒。再吃,又觉得嗓眼儿蜇得生疼,千载难逢个大好时机决不能错过。他又铆劲吃下一盘,直吃得大汗淋漓气闷难喘,才恋恋不舍地蹑手蹑脚地返回。

  回到家,孬子觉得烧心烧嗓,紧着舀了瓢凉水喝下去,还不好受,又舀了瓢凉水喝下。整整折腾了小半宿,直到头天明才睡下。

  第二天,孬子懒懒地起身,佯作无事准备照常干活,尽管听着东院不见动静,还是害怕夜里的事端被人发觉。到吃早饭的工夫,老舅唤他拿镰割草,他开口问:“还拿绳……”“子”字未出口,就觉得嗓眼儿生疼。

  老舅问:“咋啦?”

  “嗓疼。”

  “是上火了?”老舅急忙过来摸摸头,见不热,又问,“哪不舒坦?”

  “嗓疼。”孬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疼就歇歇吧。”老舅说,“我上街请个先生来。”说着已走出家门。工夫不大,老舅带了先生来,号过脉,把过舌,先生说:“脉上无恙。多喝水,养养就好。”开了一服草药。熬妥了,老舅说:“等等再喝。”言罢,往东邻洛河家要来半碗蜂蜜,要孬子就着蜜喝药,并说:“这是生蜜,不可多喝,多喝了害嗓。”

  一见蜂蜜,孬子吓得心惊肉跳,慌忙哑嗓艰难地说:“老舅……我……”遂叫老舅自管去忙活,他自个慢慢喝药。

  老舅走后,孬子捏住鼻子把苦药喝下,把蜜偷偷扔去一点,算是喝过。

  之后多年里,孬子再往姥姥家走亲戚,再也没敢去过洛河家偷蜜。当村人们都晓得,孬子从不吃蜜,且说话一直是哑嗓。

  鸡鸭颂

  村西丑货家养鸡,丑货家媳妇进城卖鸡蛋,村东二肖家也养鸡,二肖家媳妇也进城卖鸡蛋,两家都在城里菜市场摆蛋摊儿,摊位紧挨着。卖蛋闲工夫里,丑货家媳妇对二肖家媳妇笑着说:“你家的鸡蛋可是好,赶明儿得跟你家学配鸡饲料。”二肖家媳妇也笑着说:“你家的鸡蛋真新鲜,赶明儿得上你家学学保鲜手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卖蛋闲工夫里有说有笑拉家常,忙时里更是相互关照,你上厕所我帮你瞅瞅摊儿,我上厕所你帮我过过秤,一来二往走得可是近乎。丑货家小子帮他娘送货,见了二肖媳妇唤大姨,二肖家闺女帮她娘瞅摊儿,见了丑货媳妇唤大娘。年轻人三天两头打头碰面,当娘的瞅见当娘的禁不住言笑,当孩的碰见当孩的眉来眼去。没几年,丑货家媳妇无意间提了一句:“既是你家闺女这么好,不如嫁给俺臭小算了。”结果,天遂人愿两家竟成了亲家。如今,两家合成了一个养鸡合作社,俩孩成亲后,成双成对赶往省城超市送鸡蛋,日子过得那叫红火,整个村里人瞅着眼馋,十里八乡美名大扬。

  村南小气儿家养鸭,小气儿家媳妇进城卖鸭蛋,村北老拐家也养鸭,老拐家媳妇也进城卖鸭蛋,两家都在城里菜市场摆蛋摊儿,摊位隔路不为邻。卖蛋中,小气儿家媳妇暗中向客户悄声说:“她家鸭蛋小,比鸡蛋还小。”老拐家媳妇明着向客户声张说:“她家的鸭蛋旧,比放了半年的还旧。”两人不动声色地明争暗斗,卖鸭蛋工夫里互相揭短,忙时里,你上厕所我明码加价,我上厕所你暗中缺斤短两,工夫一长,谁看谁也别扭,谁想谁也有气。小气儿家闺女帮她娘瞅摊儿,瞅见老拐家媳妇瞪一眼,老拐家小子帮他娘送货,瞅见小气儿家媳妇怒一目。年轻人三天两头打头碰脸,当娘的瞅见当娘的禁不住脸阴,当孩的碰见当孩的早已有气。终于有一天,两家为鸭的价格斗了嘴,浑小子把个丑闺女打了个鼻青脸肿外加血流满面。如今,两家的鸭舍也拆了,双双买卖也黄了,为告倒对方,俩孩子上诉赶往省城法院打官司,日子过得那叫闹心,让整个村里人瞅够了热闹,满街上,谁见了谁当笑话去说。

  这天歇后晌,一帮老人又在村头谷场边上念叨闲事儿,村中二秀爷笑说道:“猫狗不合,那是狗见了猫叫,狗以为猫要打架,猫见了狗跑,是猫以为狗要追咬,那是天性;鸡鸭斗嘴就不同了,鸡鸭斗嘴是鸭觅鸡食,鸡食鸭料,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是为同食,那叫人为。”

  黑孩爹大不解,蔫声问:“啥叫天性,啥叫人为?”

  二秀爷说:“天性还用多说吗?人为能取能舍,你不晓全在自个掌握之中?”

  听者恍然有悟,笑而无语。

  叫 声

  秋阳犯傻,藏头云后把老天压近树梢;郑老汉犯贱,干巴巴走在街上自找倒霉。

  半晌时分,赶集路人不见多,郑老汉迎头碰见张老汉扯着小孙往回走。或许是光顾了赶路,或许走路低头,双双差些个头碰头,脚碰脚。

  “回来啦?”郑老汉先问。

  张老汉没听见,还在低头扯着小孙嘟囔。

  “回来啦?!”郑老汉又说。

  张老汉这才听见话音,惶惶然抬头惶惶回:“啊,回来了,也赶集?”笑问。

  这不是你问我答人之常情吗?郑老汉心里就不愿意。张老汉察言观色想卖好,扯着小孙笑指老人仰脸说:“看看这是谁,认得不?”愿意叫小孙唤他一声爷,给刚才的怠慢换回个甜嘴舌头。

  或许是小孙在集上没得顺心,或许是“小皇帝”果真缺乏教养,面对老人肃穆瞪眼,大呼一声:“郑三奎!他叫郑三奎……”

  话未完,张老汉赶忙说:“混账!”

  小孙撅嘴依然叫道:“郑三奎,他就是郑三奎!”

  “混账!叫爷……”张老汉见小孙出口不逊,惶惶然又要动怒。话未完,那郑老汉早已抡上巴掌。只听“啪”的一声,巴掌落在后脑勺上,“小皇帝”当即哭声大作。

  郑老汉本意是想轻手逗娃,不承想,崽子躲闪方向相反,赶上寸劲儿递来个小脑瓜密切配合,出手重了,加之心神不顺,也就顺嘴生气:“喊谁呢?没个教养!”

  张老汉正为小孙委屈寻找出路,正想等郑老汉赔礼道歉,不想听来一声怒言,也生气说:“喊你呢。咋?老家伙不叫郑三奎吗?喊你叫你皇二爷呀?”

  郑老汉来了怒气:“喊我?小小毛贼胆敢喊我郑三奎,是吗?你老不死也这么混账?老没教养的!”更为生气。

  “你才没教养,你才没教养!爹娘起个大号当摆设啦?非叫孙们呼爷喊爹,唤你大号挖你祖坟啦,没了教养!”

  “谁没教养?谁没教养?!这小羔子没大没小,谁没教养?一老一小混账物件!”

  “郑三奎、郑三奎,我就唤你郑三奎!”张老汉气哼哼去哄小孙,心疼地蹲跪为小孙擦泪。

  郑老汉更为光火,一脚顺势就把张老汉踹倒在地,不解气,又跟进一脚。这一脚又赶上寸劲儿,张老汉密切配合,倒地不起……

  郑老汉大声呼道:“活该、活该!他一老一小没教养,死有余辜!”郑老汉仍狂躁不勒,咆哮大街。

  惨 孝

  秀奶黑早起身开门出屋,缓行至院外茅厕里,先把爱狗球球拖出来,拿簸箕在院里撮一下子干土撒在球球蹲过的屎尿上,再将其慢慢扫入茅眼里,回身又撮一下子干土垫好,把食盆刷洗干净,把周边收拾利索,然后再回屋做早饭。她每早都有这么一阵子忙活。

  半年前,也不晓是哪家过路的汽车,在街上活生生把球球双腿轧折。球球那比绵羊还高的身影,和那洁白无瑕的绒身,伴随叫声吼天的雄相就再也不见了,由乡下少有的宠物,变成了村上烦人的累赘。被轧的当时,球球昏死了过去,还是请来后街的保健站大夫打了麻药、补了跌打膏,才救下它一条性命。

  秀奶从此便多了活干。

  月余后,球球上半身恢复了往日的英姿,后半身却再也站不起来。听到街上、院里稍有动静,它照样厉声狂吠,震慑毛贼或陌生人怯而止步,倒是能不遗余力地尽职尽责,只是蹲在茅厕里原地不动又拉又尿,给秀奶带来了不少麻烦。

  秀奶的五个儿女极是孝顺,对老人的衣食住行尽心厚待,且争抢愿意让老人跟自家吃住。偏偏秀奶十分要强,老伴儿去世后,依然单身独过,一日三餐只在为邻的长子家吃,其他一切全是自己照料。

  长子对母亲百依百顺。两年前,父亲去世后,长子跑去百里外的省城,与小弟合计专程买回来球球,当时喜得秀奶拍手言好。

  今年年下,小儿子自省城回家探亲,见老母亲忙了自身,还要伺候那白毛畜生,便说这既不卫生,又不养眼,白吃白喝还要找人干活,不如扔掉省心,便自作主张在夜深人静时,把球球拉去村外偷偷埋掉了。

  第二天黑早,老人起身不见了球球,遂向小儿子追问缘由。小儿子回说道:“残废物件留着也是麻烦,日后再给您买回一条好狗。”老人用多年不见的口气厉声问道:“你是一命,它也是一命,咋就狠下心来只顾自个?”小儿子回道:“活着也是受罪,不如埋了安生,您少了活计,对球球也是解脱。”母亲没再言语。

  从此,老母亲郁郁寡欢,身懒心空。不多日,水米不进,卧床不起了。长子慌忙将母亲接到自家细心照料,最终仍是回天无力,又过了不多时日,老人便驾鹤西去了……

  脸 面

  那些年,十里八乡的人都晓得三妮娘长得水灵。生下了三妮之后,三妮娘还梳着齐腰的大辫子,柳眉掩杏,红霞映柳地走在街上,丢下一路人在背后呆若木鸡地卖眼。三妮十三岁那年,三妮娘被送去医院,到三妮二十三岁出嫁这十年里,三妮家的日月就一天也没叫人喜兴过。三妮娘在灶口被一团突来的大火烧了脸,稀少有人见到那脸烧成了咋个模样,光是听三妮爹说,老树根一样个脸,出门还不是叫猴儿们咬舌头,不如在家安生呆着!

  三妮家的日月就走上了下坡路。头十年是上省城治,说是把臀部的肉往脸上贴,贴了脸蛋,贴不来那樱唇,贴来了黄额,贴不来那杏眼。三妮爹那衣裳就破多了,隔壁秀奶心疼地说:“大妮子她爹,我看你成天价也不打整打整,瘦哩连个人模样都没有了,跑脚挣钱多苦哇,苦一年,苦两年,这都十多年过去了,穿戴上不讲究,也别叫街上人笑话得没了体统,自己身子也是要紧啊。”

  三妮爹说:“头几年,光上省城就花了好几万元,我那是多厚的家底,全垫上了。不行啊,老婶子,得多攒下几个儿,给大妮她娘治脸哩。她那脸烧得老树根一样,再苦再累我也得为她治,这两年出门多,婶子多包涵我,顾不上别个了,多挣上几个儿,听说京城能治好大妮她娘这脸哩。”

  一家人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着过。大妮出嫁就甭说了,二妮出嫁也甭说了,到三妮出嫁这年,同村的姐妹们纷纷劝说:“咋说出嫁也是件大事,穿件儿值钱的衣裳也不能算框外。”三妮回说:“这我清楚。俺一家子得给我娘攒钱治脸哩。我大姐是咋过的?我二姐是咋过的?我大姐夫、二姐夫,都为我娘出过不少力。我就是不穿不戴过到了他家,他也不能说为这点儿事不好着待我。”说着就流了眼泪。三妮说,为治娘的脸,她一辈子受苦也愿意。


  这年,三妮娘突然病故了,连医院都没来得及去就咽了气,说是心口疼造成的。三妮大舅舅从外地赶来,倒在灵前一场大哭。哭过,哽咽着说:“妹夫啊,一进你这家,我就心酸难忍。我不光哭我妹早逝,你也转眼瞅瞅这里里外外,有一件像样的器物、像样的摆设不?你这样个家呀,叫我妹过了个啥日月,这也叫日子?”

  三妮爹更是悲痛欲绝,哭着说:“这些年我可没少挣呀!娃们哪个都知情知礼,从没乱花过一分钱,要不是那年出事,咋说也不会是如今这场面。看看吧,我这十几年的辛苦全用在了哪?”他顺手往灵床上一指。三妮大舅舅看了一眼灵床,没再言语。他进门时早已看过了灵床,那里除了一个尸身,任物没有。所不同的是,亡人有一张修补了无数次的花脸。

  本版题图:尚世元

  作者:赵广建
netease 本文来源:天津网-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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