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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与异乡

 大闲人 2013-10-30

故乡与异乡

章小东   发表于2013-10-30 07:38东方早报B10版

  二十多年以前,背负着累赘的行李,牵扯着儿子的小手,漂洋过海,走上了一条背井离乡的道路。当我远离我的故乡,来到异国他乡的时候,我发现当地人称我为外国人。可是想不到的是,当我这个上海人再次回到我的故乡——这个生我养我的上海的时候,我的老乡——上海人又把我称为外国人。我茫然了,丈夫自嘲:“这叫里外不是人。”

  于是,我这个“里外不是人”的人对故乡和异乡的感情变得非常复杂。当我在异乡的时候,我的故乡是那么贴近。闭上眼睛,我一下子就可以看到家里那扇陈旧到了发黑的小门,淮海路上人轧人,轧闹猛(凑热闹)的情景;我可以闻到好婆厨房里咸菜黄鱼汤的奇香,看到街角大饼油条摊头里的炊烟;我可以触摸到姐姐的残疾车子上冰冷的钢管,南京路丝绸公司里滴溜溜滑爽的布匹;我可以听到母亲带有宁波口音的上海话严厉的教诲、和蔼的叮咛,她好像又拥着我的儿子在读菜谱、讲解《天龙八部》了……

  记得这还是在老早的上海,想要扯几尺卡其布做条长裤,布店里一个颈脖上挂着软尺的老营业员,算过来算过去,又把一片纸头的裤子裁片,放在棉布上摆来摆去,想出来一个套裁的办法,买客高兴地省下几尺布票,几块钞票,卖者好像把少赚了布票和钞票的事情全然忘记在脑后,一点也不会计较,只是笃笃定定地从柜台下面摸出一只单位里发送的搪瓷口杯,满意地吞下一口大麦茶。

  这就是我的故乡上海,在我异乡的梦中的上海,以及在梦中和我朝夕相处的上海人,他们在我的脑海里生活得精致又乐惠。可是当我真正回到了我久别的故乡,我的故乡上海突然变得那么遥远,遥远到了如云在天一般。张开眼睛,我找不到好婆门口的弹硌路,找不到弄堂里箍桶、磨剪刀、修理棕绷的手艺人,找不到小食摊上可以放心大胆享受的一碗豆腐浆、一只油墩子,甚至那种讲起来绘声绘色的上海人的口音……

  最要紧的是,我找不到上海市民原有的扎劲和笃定了。每一个人都变得急吼吼地浮躁不安。我开始做梦,我在梦里来到了淮海路,我要去寻找那家里面站着一个挂着软尺的老营业员的布店,可是我的睡梦无法继续,只有在迷失当中惊醒,我不知道自己是站在纽约的第六大道还是意大利的西班牙台阶的附近,只是这里的行人显得格外陌生。有人指着对面的“东方商厦”告诉我“那还是一家国营公司”,我走了进去。

  我发现我似乎不能顿足,稍有环顾就有各类的营业员围拢过来,不断地把我不需要的物品拎到我的面前,面孔就好像一朵花一样,恨不得让我立刻掏出钞票,买一把比我家里蹩脚很多又昂贵很多的刮胡刀,我在心里想:“我是上海人啊,骗不进的呢。”不料我这个上海人立马就在这家上海淮海路上的“东方商厦”被骗得七荤八素。我看着一只380元的枕头,刚刚在想上海人现在的生活水平高了,连个枕头都要花费60多美元,营业员就起劲地向我游说,再三告诉我,只要我掏出380元,就可以得到300元的赠券单,却没有告诉我这张赠券单在一个多小时以后就要作废了。第二天当我回去询问的时候,大半个楼面的营业员,面孔上都好像刮起了一层糨糊,唇枪舌剑地讥笑加讽刺把我弄到无地自容,吓得我以后再也不敢走进这家商店。

  回到家里枕在那只枕头上,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挖塞(不舒服),丈夫在一边调侃:“不要忘记,你现在已经不是上海人了,你是外国人。”

  我有些伤心,不是因为那300多元钱,而是为了上海的味道,这就是在我异乡的长梦里常常出现的味道,过去的味道,小时候的味道,我自己的味道……我想起来丈夫自嘲的话语:“这叫里外不是人”,于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丈夫在一边听了说:“里外不是人,这五个字里最关键的是‘外’字,因为这个‘外’字,你就变成了第三种人,长出来了第三只眼睛,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异乡你都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用第三只眼睛观察故乡和异乡。就好像你的父亲,当年不也是一个外乡人到北京、到上海的吗?不也是和你有过同样的经历吗?”

  我无语,顺手翻开父亲的短篇小说《猫》。《猫》实在是我阅读了无数遍的小说了,短短几千字的文章,描写了五只不同的猫,其中有朋友赠送的、不请自来的和花钱买来的等等。这五只猫秉性各异,形象不同,在父亲的笔下竟然会让读者有一种看得到,摸得到,闻得到,听得到的活蹦乱跳的感觉。然而这次读起来,全然有不同的感情,让我心惊肉跳,我发现这五只猫不就是父亲生命当中不同阶段的经历和不同情感的碰撞吗?

  第一只猫是朋友赠送的,生性顺良,从来也不曾抓伤过人,也不曾到厨房偷过一片鱼,它喜欢蹲在窗台上,瞇着眼睛,像哲学家一样沉思着。父亲在写这只猫的时候已经离开了他的故乡,回忆当中的故乡的猫,总是那么亲切、温情、通人性。

  第二只猫算起来是父亲作为一个外乡人的时候得到的,那时他独自租赁了北京三座门大街14号——也就是《文学季刊》和《水星》的诞生地,不料现在有人在回忆当时出入此地的文学名人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谁是这里的主人!父亲在形容那个地方的情景时,运用了这些文字:“那个城是古老而沉静的,到处是树,清静悠闲。”“秋天是如此,春天也是如此。墙壁粉了灰色,每到了下午便显得十分黯淡。”就在这个时节,那只猫跳进来了。父亲让仆人用肝和饭喂养了这只猫,没想到这只猫吃饱了喝足了,骗取了父亲的真心付出,又逃走了。读到这里,我禁不住为父亲的厚道感到悲伤。我说过,这种野猫,对我来说不逃出去也要被打出去的,却没有想到一个有生命的动物,对一个孤寂的外乡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最后的三只猫是父亲花钱买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购买了三只猫,大概是不忍心眼看着那只老猫和它的两个孩子分离。父亲用烂饭和牛乳喂养小猫,走路都不敢提起脚步,只是溜着,怕会踩到它们。通过这三只猫,父亲看到了家庭和亲情的温馨,也让我们看到父亲对家庭的渴望和对其母亲的孝顺。为了病着的母亲的寂寥,父亲把两只小猫带回了他的故乡。但是他“忘记了它们离开母亲会成为多么可怜的小动物”,它们不停地叫,到处找。尽管一度看上去适应了异乡的环境,但是最后,它们的后腿也冻跛了。

  读到这里,心里涌起无限的哀痛,我不就是那两只离开母亲离开故乡的小猫吗?长年累月在异乡生活,表面上我好像变成了外国人,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永远都会保留着一片我的圣地,那就是我的故乡。

  前不久在上海,我无意间穿出老家的后弄堂,在弄堂关闭的铁门外面,突然看到一个中年人坐在树荫底下,旁边架着一辆挂满了棕丝和藤条以及修理工具的自行车,我激动了,不自觉地站在他的面前呆了很久。后来他告诉我,他的这份手艺是他的阿公传给他的,因为保安不允许他串到弄堂里吆喝,就在弄堂外面等待,有需要的人自会找上来的。问及收益,他回答:“发不了财,但是够吃饱饭,难般也可以咪咪老酒(难得也可以喝点老酒)。”

  “哦哟,小乐惠啊!”我说。

  “那当然,人活着,总归要自己为自己找点开心的啦。”他回答。听到这里我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平和,这种平和就是我在异乡长梦当中的故乡。丈夫听了我的故事说:“这不就是你在用你的第三只眼睛看故乡吗?”

  我回答:“是的”。我没有能力批判历史,也没有力量批评人性,我的故事只不过是用我的第三只眼睛平实地记录历史,记录生活,记录人性。前不久记者问:“小说里那个最为重要的‘我’的形象,有几分真实几分虚构呢?”我当时回答“与我自己70%重合”。回到美国以后很当心地阅读了一遍自己的小说,我发现好像没有70%这么多,我的故事都是我用第三只眼睛看到的,只是自己原本写散文,习惯注入自己的感觉,不过小说毕竟是小说,我说过:“我的故事都是真实的,人物是虚构的。假如你发现其中的人物很像你,那一定不是你,只是你也许有过类似的经历,纯属巧合。我仅仅是把我看到的故事,全部并拢在一起。”

  最后想讲一个与本题目毫无关联的故事,那是在我的父亲去世以后,有一天姐姐正在父亲的床上睡午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三只肥胖的大猫坐在窗台上,它们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姐姐,把姐姐惊吓到了七窍生烟,声嘶力竭地叫“救命”,过路的行人无不以为这幢房子里发生了凶杀案。后来在西方常常会听到“一猫九命”的传说,我想那是不是父亲呵护过的猫呢?我真希望父亲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作者系旅美上海作家,著有《吃饭》、《火烧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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