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送父亲回家

 一林冷月图书馆 2013-10-31

文章转自网上  作者:刘兰生

 
慈容依旧在,影踪已渺茫。寻遍天涯不见父,唯有泪千行!年年清明断肠处:点梅坑,山莽莽,雨潇潇,松苍苍……
 
                                               ——1997年清明泣题父亲周年祭
 
 
 
 
 
爸爸,您一定记得,1995年12月,那是我们父子俩最痛苦的一段日子。
 
那时,您的病况愈来愈不好了。起初,我只是半个月带您去医院抽取一次血性胸水,到后来,每隔三、四天就得去医院了,而且,一抽便是半痰盂。在医院里,每次看见医生将那筷子一般长的胸穿针从您背后扎入胸腔的时候,我都难过得扭过头去。而您,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就像您小时候在沙路下放鸭子时,遭遇吡牙咧嘴的豺狼,竟用一根小山竹与它对峙一样的勇敢;就像您年轻时左眼珠子被野蔷薇的钩钩刺勾住时,竟一声不吭地去到墟镇上,请土郎中用钳子将那利刺钳出来一样的坚强。
 
然而,这一次,您的坚强和勇敢却无济于事了。可恶的癌魔,日日夜夜疯狂地吞噬着您的肉身,将您铁塔一般的身躯,摧残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到了十二月下旬,更糟糕的现象出现了:您的双脚一天比一天浮肿起来,手指轻轻一按,便显出难以平复的深坑。您不再相信我一直哄骗您得的是“胆囊炎”了。您预感到了生命之灯即将熄灭。
 
于是,您一次又一次眼泪汪汪地央求我:“兰妮啊,我的病,怕是医不好了。你抽个时间,赶快送我回家吧!”
 
其实,赣州市人民医院的老乡医生,早就跟我说了,说您在人世间的日子,顶多还有两个月。可我不敢告诉您啊,爸爸!所以,每次默默地听完您的央求之后,心如刀割的我,唯有默默地走开。面对即将永远失去恩重情深的爸爸的残酷现实,我忽然变得精神恍惚起来:明明厅堂里静静悄悄的,我却仿佛听见电话机在“铃铃铃”地作响;明明门外连人影都没有,我却仿佛听见有人在“笃笃笃”地敲门。去了办公室,我常常关上门,独自悲苦地伏在桌子上低声哭泣起来。
 
那时,您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连上卫生间,都得扶着墙壁了。为了送您回家,我的挚友邓泽林,就是您在住院的一个月里,天天在病床边陪护着您,被您称为“和我兰生一样”的那个年轻人,把您接到他爱人所在的医院,给您打了两瓶葡萄糖,一瓶氨基酸。临走那天早晨,您的儿媳又提出带您去医院,静脉注射了两支50%的葡萄糖。毕竟,赣州离老家有两百公里呀,我们都怕在路上出现意外。
 
    爸爸,您一定记得,离开赣州那天,是1995年12月31日。那天,刮着冷嗖嗖的北风,阴沉沉的天空,飘飘洒洒地下起了寒雨。我煮好了白粥,买好了您平时爱吃的花卷,可您一口也没有吃。您穿着我那件褪了色的蓝棉袄,默默无语地坐在厅堂里的那把旧藤椅上。您明白,自此一别,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回赣州来了,再也不能在这个屋子里见到从北京放假归来的两个孙女了。只是,您当时没有流泪。您是不想用眼泪跟我们诀别啊!
 
那天,当我步履沉重地走到您的身边,用手挽起您的胳膊,声音喑哑地说了声:“爸爸,我送您回家......”那噙在眼里的泪水,便如决了堤似的滚滚而下!
 
那天,是我和泽林送您回家的。到达古溪村前的凤凰河边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妹妹带着她的一家人,来到河边接您。好些邻里乡亲,听说您回来了,或站在池塘边,或站在家门口,忧郁地看着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地架着您的胳膊,艰难地朝家里走去。
 
从此,病危中的您与我天各一方。虽然固厚卫生院的黄院长受我拜托,每隔几天会去家里看望您,给您抽取血性胸水,给您注射止疼的杜冷丁;虽然住在墟镇上的良明嫂受我拜托,每隔几天会买好一些东西送去,让妹妹弄给您吃。但是,您日日夜夜遭受的疼痛、孤独、寂寞的折磨,您对我和我的家人深挚的牵挂与思念,却无处诉述,无法排解。于是,您让良明哥一次一次地给我打电话,要我回去跟您说说话。记得我最后一次回去探望您时,您躺在铺满稻草、垫着草席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旧棉被上又压着我那件褪了色的蓝棉袄。当时,您那深深凹陷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您用轻细得如同微风拂过耳边的声音,一顿一顿地跟我说:“兰妮,我要......回家了......”
 
爸爸,我知道,您说的“回家”,就是要离开人世间了,就是要回归土地了。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刹那间,千般哀戚、万般悲恸,一齐涌上我的心头。我无法控制自己,竟像小时候遭遇的那个生离死别的落雪夜一样,伏在您的稻草枕上,失声痛哭起来。
 
爸爸,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回家”那天,是1996年3月25日,离清明节只有十一天了。那天黄昏,当我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心急如焚地从赣州赶回古溪村的时候,您已气息奄奄地在刘屋祖堂里等了我六个多小时了。我知道,您是在以惊人的毅力等待我回来呀,没有见到我,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您是舍不得走啊!所以,当我泣不成声地俯在您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您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当时,我悲怆地走到祖堂外面,泪眼迷蒙地仰望着春雨滂沱的天空。爸爸,那是苍天与我同悲啊!
 
趁着您的身子尚有微微体温,荣阶哥提着一只木桶,撑着一把雨伞,带我去到村前的凤凰河边,向河神买水给您抹澡。那年您七十七虚岁,是奔八十的人了。我照着荣阶哥的嘱咐,泪流满面地跪在湿漉漉的沙砾上,向河神买了八碗水,朝浑黄的凤凰河里丢了八枚硬币。
 
当我回到祖堂里,用您那条灰白色的洗脸毛巾,沾着冷凉的河水,在您瘦骨嶙峋的背脊上轻轻擦拭着的时候,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荣阶哥他们是怎样给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将您抬入棺柩里的,我都全然不知道了。
 
爸爸,您走了的那天夜里,我就睡在您睡过的那间屋子里,默默地想您,默默地流泪。这幢简陋的土砖屋子,是您千辛万苦,前后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在1980冬天盖起来的。直到九十年代初期,您才在土墙上抹了一层石灰,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水泥。您说,您把这幢屋子弄好了,等我在夏季过年休假的时候,就能回来避避暑。可是,我还没有在这幢屋子里住过一个夏天的夜晚,您却永远走了。从此,在这幢空荡荡的屋子里,我再也见不到您熟悉的身影了,我再也吃不到您打的香软的糯糍和黄糍了,我再也没有“爸爸”可喊了......
 
鸡啼五遍的时候,我昏昏沉沉地迷糊了片刻,却见您静静地站立在床前,慈爱地看着我。我哭泣着喊了一声“爸爸——”便猛然惊醒过来。睁开泪眼一看,空荡荡的屋子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附近的巷子里,有狗在狺狺地狂吠着。
 
我听见妹妹在祖堂里哭您了。那时,天刚蒙蒙亮。我也索性起来,去到祖堂里,绕着您的棺柩,缓缓地踱着,默默地垂泪。刘屋的乡亲们,陆陆续续来吊唁您了,给您鞠躬,给您作揖。他们说,您当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为大家做了许许多多的好事,远远近近的人都说您是个好人。乡亲们都为您走了而难过。此刻,他们给您送来了火纸、线香、蜡烛,表达对您的哀悼与敬重。我感激这些淳朴的乡亲们。等到送您回了家的那天中午,我要在祖堂里请他们吃顿饭,代表您,也代表我的家人,一桌一桌地去给他们拜谢。
 
爸爸,我一直记得,您因为家里贫穷而没给妈妈换掉那块巴掌般大的墓碑而难过了几十年。所以,这次我请荣阶哥给您买回了一块当时最大的碑石,将荣生哥为您撰写的长长的碑文,镌刻在上面。我给您写的那幅挽联:“忠厚善良一世 勤劳俭朴终生”,则作为子碑,竖立在您安息地的左右两侧。
 
按照地理先生选定的日子,第三天辰时,是送您回家的时候。那天清晨,雨还滴滴答答的下着,时辰将到的时候,雨就慢慢变小了,停歇了。当接龙仙来的几个和尚,在祖堂里为您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送别仪式之后,荣阶哥他们四人,就抬着您踏上了送您回家的路程。
 
那天,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哭泣,不流泪,就像您两个月前离开赣州时,不用眼泪诀别一样。毕竟,您永远摆脱了尘世的烦恼和病痛的折磨,就要回到那个冥冥之中的家里去了——那里,有您苦苦思念了半个多世纪的妈妈,有我未曾谋面的哥哥和妹妹,还有疼爱您的爷爷和奶奶。我应当平平静静地送您回家才好。
 
送到村子右侧的池塘边,按照我们那里的乡俗,见到有水的地方,女人们都得回去。于是,泪流满面的妹妹和您的儿媳,都停住了滞重的脚步。现在,只有我代表她们,也代表一直不晓得噩耗的、在北京读大学的两个孙女,继续往前送您了。
 
山路上,唢呐幽幽咽咽地吹着,鞭炮噼噼啪啪地响着。
 
爸爸,送您回家的这条山路,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也是我很熟很熟的路。小时候,您为了惩罚逃学的我,在秋雨霏霏中带我去很远很远的乌石峰下砍柴,走的是这条路;小时候,每年清明那天,您带我去给妈妈和爷爷、奶奶扫墓,走的是这条路;小时候,后母要我在暑假里每天砍四担柴,您怕我累坏,便在山上砍好一些柴,让我去那里捆,走的也是这条路……这条弯弯曲曲、坎坎坷坷的山路上,嵌印着、见证着您对我的希冀、挚爱和深情。今天,我又沿着这条山路,披麻戴孝地送您回家了。一路上,我每隔几十步,都要回过头来朝您跪拜——拜谢您对儿子山一般沉重、海一般深邃的养育之恩!
 
在幽幽咽咽的唢呐声中,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我看到了掩藏在映山红中的妈妈的坟茔了,我看到了掩藏在映山红中的爷爷、奶奶的坟茔了。爸爸,此时此刻,他们一定是笑微微地站在那里迎接您回家。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