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大胖子 詹大胖子是五小的斋夫。五小是县立第五小学的简称。斋夫就是后来的校工、工友。詹大胖子那会,还叫做斋夫。这是一个很古的称呼。后来就没有人叫了。“斋夫”废除于何时,谁也不知道。 詹大胖子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浑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显得更自,更胖。他偶尔喝一点酒,生一点气,脸色就变成粉红的,成了一个粉红脸的大白胖子。 五小的校长张蕴之、学校的教员——先生,叫他詹大。五小的学生叫他的时候必用全称:詹大胖子。其实叫他詹胖子也就可以了,但是学生都愿意叫他詹大胖子,并不省略。 一个斋夫怎么可以是一个大胖子呢?然而五小的学生不奇怪。他们都觉得詹大胖子就应该像他那样。他们想象不出一个瘦斋夫是什么样子。詹大胖子如果不胖,五小就会变样子了。詹大胖子是五小的一部分。他当斋夫已经好多年了。似乎他生下来就是一个斋夫。 詹大胖子的主要职务是摇上课铃、下课铃。他在屋里坐着。他有一间小屋,在学校一进大门的拐角,也就是学校最南端。这间小屋原来盖了是为了当门房即传达室用的,但五小没有什么事可传达,来了人,大摇大摆就进来了,詹大胖子连问也不问。这间小屋就成了詹大胖子宿舍。他在屋里坐着,看看钟。他屋里有一架挂钟。这学校有两架挂钟,一架在教务处。詹大胖子一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上这两架钟。喀拉喀拉,上得很足,然后才去开大门。他看看钟,到时候了,就提了一只铃铛,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叮当。叮当、叮当……从南头摇到北头。上课了。学生奔到教室里,规规矩矩坐下来。下课了!詹大胖子的铃声摇得小学生的心里一亮。呼——都从教室里窜出来了。打秋千、踢毽子、拍皮球、抓子儿…… 詹大胖子摇坏了好多铃铛。 后来,有一班毕业生凑钱买了一口小铜钟,送给母校留纪念,詹大胖子就从摇铃改为打钟。 一口很好看的钟,黄铜的,亮晶晶的。 铜钟用一条小铁链吊在小操场路边两棵梧桐树之间。铜钟有一个锤子,悬在当中,锤子下端垂下一条麻绳。詹大胖子扯动麻绳,钟就响了:当、当、当、当……钟不打的时候,麻绳绕在梧桐树干上,打一个活结。 梧桐树一年一年长高了。钟也随着高了。 五小的孩子也高了。 詹大胖子还有一件常做的事,是剪冬青树。这个学校有几个地方都栽着冬青树的树墙子,大礼堂门前左右两边各有一道,校园外边一道,幼稚园门外两边各有一道。冬青树长得很快,过些时,树头就长出来了,参差不齐,乱蓬蓬的。詹大胖子就拿了一把很大的剪子,两手执着剪子把,叭嗒叭嗒地剪,剪得一地冬青叶子。冬青树墙子的头平了,整整齐齐的。学校里于是到处都是冬青树嫩叶子的清香清香的气味。 詹大胖子老是剪冬青树。一个学期得剪几回。似乎詹大胖子所做的主要的事便是摇铃——打钟,剪冬青树。 詹大胖子很胖,但是剪起冬青树来很卖力。他好像跟冬青树有仇,又好像很爱这些树。 詹大胖子还给校园里的花浇水。 这个校园没有多大点。冬青树墙子里种着羊胡子草。有两棵桃树,两棵李树,一棵柳树,有一架十姊妹,一架紫藤。当中圆形的花池子里却有一丛不大容易见到的铁树。这丛铁树有一年还开过花,学校外面很多人都跑来看过。另外就是一些草花,剪秋罗、虞美人……还有一棵鱼儿牡丹。詹大胖子就给这些花浇水。用一个很大的喷壶。 秋天,詹大胖子扫梧桐叶。学校有几棵梧桐。刮了大风,刮得一地的梧桐叶。梧桐叶子干了,踩在上面沙沙地响。詹大胖子用一把大竹扫帚扫,把枯叶子堆在一起,烧掉。黑的烟,红的火。 詹大胖子还做什么事呢?他给老师烧水。烧开水,烧洗脸水。教务处有一口煤球炉子。詹大胖子每天生炉子,用一把芭蕉扇忽哒忽哒地扇。煤球炉子上坐一把白铁壶。 他还帮先生印考试卷子。唐大胖子推油印机滚子,先生翻页儿。考试卷子印好了,就把蜡纸点火烧掉。烧油墨味儿飘出来,坐在教室里都闻得见。 每年寒假、暑假,詹大胖子要做一件事,到学生家去送成绩单。全校学生有二百人,詹大胖子一家一家去送。成绩单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左边写着学生的住址、姓名,当中朱红的长方框里印了三个字:“贵家长。”右侧下方盖了一个长方图章:“县立第五小学。”学生的家长是很重视成绩单的,他们拆开信封看:国语98,算术86……看完了就给詹大胖子酒钱。 詹大胖子和学生生活最最直接有关的,除了摇上课铃。下课铃,——打上课钟、下课钟之外,是他卖花生糖、芝麻糖。他在他那间小屋里卖。他那小屋里有一个一面装了玻璃的长方匣子,里面放着花生糖、芝麻糖。詹大胖子摇了下课铃,或是打了上课钟,有的学生就趁先生不注意的时候,溜到詹大胖子屋里买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很坏。他的糖比外面摊子上的卖得贵。贵好多!但是五小的学生只好跟他去买,因为学校有规定,不许“私出校门”。 校长张蕴之不许詹大胖子卖糖,把他叫到校长室训了一顿。说:学生在校不许吃零食;他的糖不卫生;他赚学生的钱,不道德。 但是詹大胖子还是卖,偷偷地卖。他摇下课铃或打上课钟的时候,左手捏着花生糖、芝麻糖,藏在袖筒里。有学生要买糖,走近来,他就做一个眼色,叫学生随他到校长、教员看不到的地方,接钱,给糖。 五小的学生差不多全跟詹大胖子买过糖。他们长大了,想起五小,一定会想起詹大胖子,想起詹大胖子卖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得很平静。除了放寒假、放暑假,他回家,其余的时候,都住在学校里。——放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下了几场雪,一个学校都是白的。暑假里,学生有时还到学校里玩玩。学校里到处长了很高的草。 每天放了学,先生、学生都走了,学校空了。五小就剩下两个人,有时三个。除了詹大胖子,还有一个女教员王文蕙。有时,校长张蕴之也在学校里住。 王文蕙家在湖西,家里没有人。她有时回湖西看看亲戚,平时住在学校里。住在幼稚园里头一间朝南的小房间里。她教一年级、二年级算术。她长得不难看,脸上有几颗麻子,走起路来步子很轻。她有一点奇怪,眼睛里老是含着微笑。一边走,一边微笑。一个人笑。笑什么呢?有的男教员背后议论:有点神经病。但是除了老是微笑,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挺正常的。她上课,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她教加法,减法,领着学生念乘法表: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二二得四…… 下了课,走回她的小屋,改学生的练习。有时停下笔来,听幼稚园的小朋友唱歌: 小羊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晚上,她点了煤油灯看书。看《红楼梦》、《花月痕》、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李清照的词。有时轻轻地哼《木兰词》。“卿卿复卿卿;木兰当户织……”有时给她在女子师范的老同学写信。写这个小学,写十姊妹和紫藤,写班上的学生都很可爱,她跟学生在一起很快乐,还回忆她们在学校时某一次春游,感叹光阴如流水。这些信都写得很长。 校长张蕴之并不特别的凶,但是学生都怕他。因为他可以开除学生。学生犯了大错,就在教务处外面的布告栏里贴出一张布告:学生某某某,犯了什么过错,著即开除学籍,“以维校规,而警效尤,此布”,下面盖着校长很大的签名戳子:“张蕴之。”“张蕴之”三个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他也教一班课,教五年级或六年级国文。他念课文的时候摇晃脑袋,抑扬顿挫,有声有色,腔调像戏台上老生的道白。“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不觉到了济南地界。到了济南,只见家家泉水,户户垂杨……” 他爱写挽联。写好了,就用按钉钉在教务处的墙上,让同事们欣赏。教员们就都围过来,指手画脚,称赞哪一句写得好,哪几个字很有笔力。张蕴之于是非常得意,但又不太忘形。他简直希望他的亲友家多死几个人,好使他能写一副挽联送去,挂起来。 他有家。他有时在家里住,有时住在学校里,说家里孩子吵,学校里清静,他要读书,写文章。 有时候,放了学,除了詹大胖子,学校里就剩下张蕴之和王文蕙。 王文蕙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散散步。王文蕙散完步,常常看见张蕴之站在教务处门口的台阶上。王文蕙向张蕴之笑笑,点点头。张蕴之也笑笑,点点头。王文蕙回去了,张蕴之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王文蕙走进幼稚园的前门。 张蕴之晚上读书。读《聊斋志异》、《池北偶谈》、《两般秋雨盒随笔》、《曾文正公家书》、《板桥道情》、《绿野仙踪》、《海上花列传》…… 校长室的北窗正对着王文蕙的南宫,当中隔一个幼稚园的游戏场。游戏场上有秋千架、压板、滑梯。张蕴之和王文蕙的煤油灯遥遥相对。 一天晚上,张蕴之到王文蕙屋里去,说是来借字典。王文蕙把字典交给他。他不走,东拉西扯地聊开了。聊《葬花词》,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王文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里怦怦地跳。忽然,“噗!”张蕴之把煤油灯吹熄了。 张蕴之常常在夜里偷偷地到王文蕙屋里去。 这事瞒不过詹大胖子。詹大胖子有时夜里要起来各处看看。怕小偷进来偷了油印机、偷了铜钟、偷了烧开水的白铁壶。 詹大胖子很生气。他一个人在屋里悄悄地骂:“张蕴之!你不是个东西!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干这种缺德的事!人家还是个姑娘,孤苦伶仃的,你叫她以后怎么办,怎么嫁人!” 这事也瞒不了五小的教员。因为王文蕙常常脉脉含情地看张蕴之,而且她身上洒了香水。她在路上走,眼睛里含笑,笑得更加明亮了。 有一天,放学时,有一个姓谢的教员路过詹大胖子的小屋时,走进去,对他说:“詹大,你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一趟。”詹大胖子不知道有什么事。 姓谢的教员是个纨绔子弟,外号谢大少。学生给他编了一首顺口溜: 谢大少, 捉虼蚤。 虼蚤蹦, 他也蹦, 他妈说他是个大无用! 谢大少家离五小很近,几步就到了。 谢大少问了詹大胖子几句闲话,然后,问: “张蕴之夜里是不是常常到王文蕙屋里去?” 詹大胖子一听,知道了:谢大少要抓住张蕴之的把柄,好把张蕴之轰走,他来当五小校长。詹大胖子连忙说: “没有!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能瞎说!” 詹大胖子不是维护张蕴之,他是维护王文蕙。 从此詹大胖子卖花生糖、芝麻糖就不太避着张蕴之了。 詹大胖子还是当他的斋夫,打钟、剪冬青树、卖花生糖。芝麻糖。 后来,张蕴之到四小当校长去了,王文蕙到远远的一个镇上教书去了。 后来,张蕴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没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 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 瓶花收拾起台布上细碎的影子。瓷瓶没有反光,温润而寂静,如一个人的品德。瓷瓶此刻比它抱着的水要略微凉些。窗帘因为暮色浑染,沉沉静垂。我可以开灯。开开灯,灯光下的花另是一个颜色。开灯后,灯光下的香气会不会变样子?可做的事好像都已做过了,我望望两只手,我该如何处置这个?我把它藏在头发里么?我的头发里保存有各种气味,自然它必也吸取了一点花香。我的头发,黑的和白的。每一游尘都带一点香。我洗我的头发,我洗头发时也看见这瓶花。 天黑了,我的头发是黑的。黑的头发倾泻在枕头上。我的手在我的胸上,我的呼吸振动我的手。我念了念我的名字,好像呼唤一个亲呢朋友。 小学校里的欢声和校园里的花都融解在静沉沉的夜气里。那种声音实在可见可触,可以供诸瓶几,一簇,又一簇。我听见钟声,像一个比喻。我没有数,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轻重,我听出今天是西南风。这一下打在那块铸刻着校名年月的地方。校工老詹的汗把钟绳弄得容易发潮了,他换了一下手。挂钟的铁索把两棵大冬青树干拉近了点,因此我们更不明白地上的一片叶子是哪一棵上落下来的;它们的根须已经彼此要呵痒玩了吧。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没有塞好,他想他的猫已经看见他的五香牛肉了。可是又用力一下。秋千索子有点动,他知道那不是风。他笑了,两个矮矮的影子分开了。这一下敲过一定完了,钟绳如一条蛇在空中摆动,老詹偷偷地到校园里去,看看校长寝室的灯,掐了一枝花,又小心又敏捷:今天有人因为爱这枝花而被罚清除花上的蚜虫。“韵律和生命合成一体,如钟声”。我活在钟声里。钟声同时在我生命里。天黑了。今年我二十五岁。一种荒唐继续荒唐的年龄。 十九岁的生日热热闹闹地过了,可爱得像一种不成熟的文体,到处是希望。酒闹人散,庭堂里只剩余一枝红烛,在银烛台上。我应当挟一挟烛花,或是吹熄它,但我什么也不做。一地明月。满官明月梨花白,还早得很,什么早得很,十二点多了!我简直像个女孩子。我的白围巾就像个女孩子的。该睡了,明天一早还得动身。我的行李已经打好了,今天我大概睡那条大红绫子被。 一早我就上了船。 弟弟们该起来上学去了。我其实可以晚点来;跟他们一齐吃早点,即使送他们到学校也不误事。我可以听见打预备钟再走。 靠着舱窗,看得见码头。堤岸上白白的,特别干净,风吹起鞭炮纸。卖饼的铺子门板上错了,从春联上看得出来c谁,大清早骑驴子过去的?脸好熟。有人来了,这个人会多给挑夫一点钱,我想。这个提琴上流过多少音乐了,今天晚上它的主人会不会试一两支短曲子。伙,这个箱子出过国!旅馆老板应当在报纸上印一点诗,旅行人是应当读点诗的。这个,来时跟我一齐来的,他口袋里有一包胡桃糖,还认得我么?我记得我也有一大包胡桃糖,在箱子里,昨天大姑妈送的。我送一块糖到嘴里时,听见有人说话: “好了,你回去吧,天冷,你还有第一堂课。” “不要紧,赶得及;孩子们会等我。” “老詹第一课还是常晚打五分钟么?” “什么?——是的。” 岸上的一个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动了动,风大,想还是留到写信时说。停了停,招招手说: “好,我走了。” “再见。啊呀!——” “怎么?” “没什么。我的手套落到你那儿了。不要紧。大概在小茶几上,插梅花时忘了戴。我有这个!” “找到了给你寄来。” “当然寄来,不许昧了!” “好小器!” 岸上的笑笑,又扬扬手,当真走了。风技下她的一绺头发来了,她已经不好意思歪歪地戴一顶绒线帽子了。谁教她就当了老师!她在这个地方待不久的,多半到暑假就该含一汪眼泪向学生告别了,结果必是老校长安慰一堆小孩子,连这个小孩子。我可以写信问弟弟:“你们学校里有个女老师,脸白白的,有个酒涡,喜欢穿蓝衣服,手套是黑的,边口有灰色横纹,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声音那么好听,是不是教你们唱歌?——”我能问么?不能,父亲必会知道,他会亲自到学校里看看去。年纪大的人真没有办法! 我要是送弟弟去,就会跟她们一路来。不好,老詹还认得我。跟她们一路来呢,就可以发现船上这位的手套忘了,哪有女孩子这时候不戴手套的。我会提醒她一句。就为那个颜色,那个花式,自己挑的,自己设计的,她也该戴。——“不要紧,我有这个!”什么是“这个”,手笼?大概是她到伸出手来摇摇时才发现手里有一个什么样的手笼,白的?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在船上。梅花,梅花开了?是朱砂还是绿尊?校园里旧有两棵的。波——汽笛叫了。一个小轮船安了这么个大汽笛,岂有此理!我躺下吃我的糖。 “老师早。” “小朋友早。” 我们像一个个音符走进谱子里去。我多喜欢我那个棕色的书包。蜡笔上沾了些花生米皮子。小石子,半透明的,从河边捡来的。忽然摸到一块糖,早以为已经在我的嘴里甜过了呢。水泥台阶,干净得要我们想洗手去。“猫来了,猫来了。”“我的马儿好,不喝水,不吃草。”下课钟一敲,大家噪得那么野,像一簇花突然一齐开放了。第一次栖来这个园里的树上的鸟吓得不假思索地便鼓翅飞了,看看别人都不动,才又飞回来,歪着脑袋向下面端详。我六岁上幼稚园。玩具橱里有个Joker至今还在那儿傻傻地笑。我在一张照片里骑木马,照片在粉墙上发黄。 百货店里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们幼稚园的老师。她把头发梳成圣玛丽的样子。她一定看见我了,看见我的校服,看见我的受过军训的特有姿势。她装作专心在一堆纱手巾上。她的脸有点红,不单是因为低头。我想过去招呼,我怎么招呼呢2到她家里拜访一次?学校寒假后要开展览会吧,我可以帮她们剪纸花,扎蝴蝶。不好,我不会去的。暑假我就要考大学了。 我走出舱门。 我想到船头看看。我要去的向我奔来了。我抱着胳臂,不然我就要张开了。我的眼睛跟船长看得一般远。但我改了主意。我走到船尾去。船头迎风,适于夏天,现在冬天还没有从我语言的惰性中失去。我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水面简直没有什么船。一只鸬鹚用青色的脚试量水里的太阳。岸上柳树枯干子里似乎已经预备了充分的绿。左手珠湖笼着轻雾。一条狗追着小轮船跑。船到九道湾了,那座庙的朱门深闭在透迄的黄培间,黄墙上面是蓝天下的苍翠的柏树。冷冷的是宝塔檐角的铃声在风里摇。 从呼吸里,从我的想象,从这些风景,我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我觉得我不大自在,受了一点拘束。我不能吆喝那只鸬鹚,对那条狗招手,不能自作主张把那一堤烟柳移近庙旁,而把庙移在湖里的雾里。我甚至觉得我站着的姿势有点放肆,我不是太睥睨不可一世就是像不绝俯视自己的灵魂。我身后有双眼睛。这不行,我十九岁了,我得像个男人,这个局面应当由我来打破。我的胡桃糖在我手里。我转身跟人互相点点头。 “生日好。” “好,谢谢。——”生日好!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明白。这个城太小了。我拈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其实胡桃皮已经麻了我的舌头。如此,我才好说。 “吃糖。”一来接糖,她就可走到栏杆边来,我们的地位得平行才行。我看到一个黑皮面的速写簿,它看来颇重,要从腋下滑下去的样子,她不该穿这么软的料子。黑的衬亮所有白的。 “画画?” “当着人怎么动笔。” 当着人不好动笔,背着人倒好动笔?我倒真没见到把手笼在手笼里画画的,而且又是个白手笼!很可能你连笔都没有带。你事先晓得船尾上就有人?是的,船比城更小。 “再过两三个月,画画就方便了。” “那时候我们该拼命忙毕业考试了。” “噢呵,我是说树就都绿了。”她笑了笑,用脚尖踢踢甲板。我看见袜子上有一块油斑,一小块药水棉花凸起,虽然敷得极薄,还是看得出。好,这可会让你不自在了,这块油斑会在你感觉中大起来,棉花会凸起,凸起如一座小山! “你弟弟在学校里大家都喜欢。你弟弟像你,她们说。” “我弟弟像我小时候。” 她又笑了笑。女孩子总爱笑。“此地实乃世上女子笑声最清脆之一隅。”我手里的一本书里印着这句话。我也笑了笑。她不懂。 我想起背乘数表的声音。现在那几棵大银杏树该是金黄的了吧。它吸收了多少种背诵的声音。银杏树的木质是松的,松到可以透亮。我们从前的图画板就是用这种木头做的。风琴的声音属于一种过去的声音。灰尘落在教室里的绉纸饰物上。 “敲钟的还是老詹?” “剪校门口冬青的也还是他。” 冬青细碎的花,淡绿色;小果子,深紫色。我们仿佛并肩从那条拱背的砖路上一齐走进去。夹道是平平的冬青,比我们的头高。不多久,快了吧,冬青会生出嫩红色的新枝叶,于是老詹用一把大剪子依次剪去,就像剪头发。我们并肩走进去,像两个音符。 我们都看着远远的地方,比那些树更远,比那群鸽子更远。水向后边流。 要弟弟为我拍一张照片。呵,得再等等,这两天他怎么能穿那种大翻领的海军服。学校旁边有一个铺子里挂着海军服。我去买的时候,店员心里想什么,衣服寄回去时家里想什么,他们都不懂我的意思。我买一个秘密,寄一个秘密。我坏得很。早得很,再等等,等树都绿了。现在还只是梅花开在灯下。疏影横斜于我的生日之中。早得很,早什么,嗐,明天一早你得动身,别尽弄那花,看忘了事情,落了东西!听好,第一次钟是起身钟。 “你看,那是什么?” “乡下人接亲,花轿子。”——这个东西不认得?一团红吹吹打打的过去,像个太阳。我看着的是指着的手。修得这么尖的指甲,不会把手套戳破?我撮起嘴唇吹,河边芦苇嘘嘘响,我得警告她。 “你的手冷了。” “哪有这时候接亲的。——不要紧。” “路远,不到晌午就发轿。拣定了日子。就像人过生日,不能改的。你的手套,咳,得三天样子才能寄到。——” 她想拿一块糖,想拿又不拿了。 “用这个不方便,不好画画。” 她看了看指甲,一片月亮。 “冻疮是个讨厌东西。”讨厌得跟记忆一样。“一走多路,发热。” 她不说话,可是她不用一句话简直把所有的都说了:她把速写簿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把另一只手也褪出来,很不屑地把手笼放在速写簿上。手笼像一头小猫。 她用右手手指转正左手上一个石榴子的戒指,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 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若再说,只有说: 你看,你的左手就比右手红些,因为她受暖的时间长些。你的体温从你的戒指上慢慢消失了。李长吉说“腰围白玉冷”,你的戒指一会儿就显得硬得多! 但是不成了,放下她的东西时她又稍稍占据比我后一点的地位了。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一种跟人打赌的光,而且像丘比特一样有绝对的把握的样子。她极不恭敬地看着我的白围巾,我的围巾且是熏了一点香的。 来一阵大风,大风,大风吹得她的眼睛冻起来,哪怕也冻住我们的船。 她挪过她的眼睛,但原来在她眼睛里的立刻搬上她的嘴角。 万籁无声。 胡桃皮硝制我的舌头。 一放手,我把一包糖掉落在水里,有意甚于无意。糖衣从胡桃上解去。但胡桃里面也透了糖。胡桃本身也是甜的。胡桃皮是胡桃皮。 “走吧,验票了。”她说话了,说了话,她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了。感谢船是那么小。 “到我舱里来坐坐。我有不少橘子,这么重,才真不方便。我这是请客了。” 我的票子其实就在身上,不过我还是回去一下。我知道我是应当等一会才去赴约的。半个钟头,差不多了吧。当然我不能吹半点钟风,因为我已经吹了不止半点钟风。而且她一定预料我不会空了两手去,她知道我昨天过生日。(她能记得多少时候,到她自己过生日时会不会想起这一天?想到此,她会独自嫣然一笑,当她动手切生日蛋糕时。她自有她的秘密。)现在,正是时候了。 弟弟放午课回家了,为折磨皮鞋一路踢着石子。河堤西侧的阴影洗去了。弟弟的音乐老师在梅瓶前人神,鸟声灌满了校园。她拿起花瓶后面一双手套,一时还没想到下午到邮局去寄。老詹的钟声颤动了阳光,像颤动了水,声音一半扩散,一半沉淀。 “好,当然来。我早闻见橘子香了。 差点儿我说成橘子花。唢呐声音消失了,也消失了湖上的雾,一种消失于不知不觉中,而并使人知觉于消失之后。 果然,半点钟之内,她换了袜子。一层轻绡从她的脚上褪去,和怜和爱她看看自己的脚尖,想起雨后在洁白的浅滩上印一弯苗条的痕迹,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怕太娇纵了自己,她赶快穿上一双。 小桌上两个剥了的橘子。橘子旁边是那头白猫。 “好,你是来做主人了。 放下手里的一盒点心,一个开好的罐头,我的手指接触到白色的毛,又凉又滑。 “你是哪一班的?” “比你低两班。 “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是插班进去的,当中还停了一年。 她心里一定也笑,还不认识! “你看过我弟弟?” “昨天还在我表姐屋里玩来着。放学时逗他玩,不让他回去,急死了!” “欺负小孩子!你表姐是不是那里毕业的?” “她生了一场病,不然比我早四班。” “那她一定在那个教室上过课,窗户外头是池塘,坐在窗户台上可以把钓竿伸出去钓鱼。我钓过一条大鸟鱼,想起祖母说,乌鱼头上有北斗七星,赶紧又放了。” “池塘里有个小岛,大概本来是座坟。” “岛上可以拣野鸭蛋。” “我没拣过。” “你一定拣过,没有拣到!” “你好像看见似的。要橘子,自己拿。那个和尚的石塔还好好的。你从前懂不懂刻在上头的字?” “现在也未见得就懂。” “你在校刊上老有文章。我喜欢塔上的莲花。” “莲花还好好的。现在若能找到我那些大作,看看,倒非常好玩。” “昨天我在她们那儿看到好些学生作文。” “这个多吃点不会怎么,笋,怕什么。” “你现在还画画么‘!” “我没有速写簿子。你怎晓得我喜欢过?” 我高兴有人提起我久不从事的东西。我实在应当及早学画,我老觉得我在这方面的成就会比我将要投人的工作可靠得多。我起身取了两个橘子,却拿过那个手笼尽抚弄。橘子还是人家拿了坐到对面去剥了。我身边空了一点,因此我觉得我有理由不放下那种柔滑的感觉。 “我们在小学顶高兴野外写生。美术先生姓王,说话老是‘譬如’、‘譬如’,——画来画去,大家老是一个拥在丛树之上的庙檐;一片帆,一片远景;一个茆草屋子,黑黑的窗子,烟囱里不问早晚都在冒烟。老去的地方是东门大窑墩子,泰山庙文游台,王家亭子……” “傅公桥,东门和西门的宝塔,……” “西门宝塔在河堤上,实在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堤上。老是问姓翟的老太婆买荸荠吃。” “就是这条河,水会流到那里。” “你画过那个渡头,渡头左近尽是野蔷薇,香极了。” “那个渡头……渡过去是潭家坞子。坞子里树比人还多,画眉比鸭子还多……” “可是那些树不尽是柳树,你画的全是一条一条的。” “那张画至今还在成绩室里。” “不记得了,你还给人改了画,那天是全校春季远足,王老师忙不过来了,说大家可以请汪曾棋改,你改得很仔细,好些人都要你改。” “我的那张画也还在成绩室里,也是一条一条的。表姐昨天跟我去看过。……” 我咽下一小块停留在嘴里半天的蛋糕,想不起什么话说,我的名字被人叫得如此自然。不自觉的把那个柔滑的感觉移到脸上,而且我的嘴唇也想埋在洁白的窝里。我的样子有点傻,我的年龄亮在我的眼睛里。我想一堆带露的蜜波花瓣拥在胸前。 一块橘子皮飞过来,刚好砸在我脸上,好像打中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掩住眼睛。我的手上感到百倍于那只猫的柔润,像一只着凉的猫,一点轻轻的抖,她的手。 波——,岂有此理,一只小小的船安这么大一个汽笛。随着人声喧沸,脚步忽乱。 “船靠岸了。” “这是××,晚上才能到××。” “你还要赶夜车?” “大概不,我尽可以在××耽搁几天,玩玩。” “什么时候有兴给我画张画。——” “我去看看,姑妈是不是来接我了,说好了的。” “姑妈?你要上了?” “她脾气不大好,其实很好,说叫去不能不去。” 我揉了揉眼睛,把手定交给她,看她把速写簿子放进箱子,扣好大衣领子、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箱子我来拿,你笼着这个不方便。” “谢谢,是真不方便。” 当然,老詹的钟又敲起来了。风很大,船晃得厉害,每个教室里有一块黑板。黑板上写许多字,字与字之间产生一种神秘的交通,钟声作为接引。我不知道我在船上还是在水上,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有时我不免稍微有点风疯,先是人家说起后来是我自己想起。钟!…… 一九四四年四月号七日夜写成 廿九日改易数处,添写最后两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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