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岁月

手里端着一本《纳兰词》，明丽初夏的傍晚，顺着从海湾里引过来的水渠，一路散漫地走过去。有微风徐来，清冷却带着海风特有的涩涩的咸，是一种鲜嫩的情怀在心头浮漾开来。路边繁茂着青枝翠蔓，春已去，林花尽谢，只有紫阳不管不顾的大朵大朵地开，像个没有心的女子，憨瞒可爱。
　　
　　海滩上，除了叫不出名字的几只水鸟，空空地立着左顾右盼，便只有我，独往独来。附近的居民，怕是近处无景般对这斯空见惯的海，早没了兴致，便是我，只有我，还会这样对着它，生出无尽的缠绵情意来。海浪，一浪一浪覆上来，心绪也随着它一叠一叠沉浮。来时如沉重的慰藉，去时又如撕裂般难舍，明知这样返来复去是一种折磨，却依旧立在岸边不肯离去，人心，是甘愿得到再失去的。如果从不曾得到，又怎么知道失去的疼，若没有尝过失去的疼，又怎么怀恋得到的快乐？
　　
　　“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纳兰容若的词，总是渗透着淡淡的哀愁与落寞，那是人间至情至爱的痴诚和执着，是对今生今世的爱人，最深情的思念。而这半厥词，竟不禁让我想起另一个故事……
　　
　　张茂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国女子。她是个才女，可是，她的才华却被一时风满上海滩的侄女的锋芒隐在了幕后，是的，她是张爱玲的姑姑，一个清朗利落的名门闺秀。若说门第，她比张爱玲还有傲人的资本，张爱玲的曾外祖父是她的亲外公，更是清末的政坛风云人物李鸿章，她的父亲张佩纶亦是朝中重臣。可是她，清静果决，很早，便与家族绝裂了，与嫂子一道远洋留学。她那段鲜为人知的爱情，便是此时萌发了出来，却正因为她的显赫家事，而填满了遗憾。
　　
　　去英国的轮船上，她偶遇了风度翩翩，又对她们姑嫂照顾拳拳的青年才俊李开弟。同赴天涯，患难与共的情怀让彼此都有了心动的理由。煦风清波，海上升明月，独立船头欣赏海景的张茂渊，忽然肩头一沉，一缕厚重的情份，温暖了她浅淡凉薄的心。一条淡红色的披霞稳妥地安放在她肩头，一个名字却深烙在她的心上。花好月圆夜，他们应该谈些什么呢？“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然而，当一切的情意还未及开出明艳的花儿来，就被东风无情吹折。李开弟因为她的家事而冷落了她，他将《马关条约》的签定，“马尾之败”的责任，丧权辱国的罪名硬生生地扣在了外公李鸿章与父亲张佩纶的头上，并牵累了她，误了将近一生的举案齐眉。
　　
　　也许，这便是宿命吧。
　　
　　后来相处，他知她是个清心寡欲，且荣辱不惊的女子，爱玲就在《姑姑语录》中写过她的幽默慧雅，洒脱无羁。为了生计，她要到电台去播报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却戏谑着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唾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最让人惊讶的，是那篇语录中，竟写到了那块淡红的披霞，絮絮叨叨的讲了披霞的百无一用后，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为何没有意义呢？只因百无一用吗？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一条百无一用的披霞有人估价十块大洋，她却不肯出手，留到现在。因为，那是他送她的，就算再没有用处，结果还是要收起来。说到底，不是披霞的错，而是她的情爱，几乎就是一场无望的等待。
　　
　　当他明白她的心意时，已娶了别的女子。此后六十年，她将自己沉埋进没有意义的生命，虽与他相交如初，却君子之义淡如水。她让自己如花般静放在绝崖上无边的岁月中，没有欣赏者，她也不眷恋红尘，洁身自好，一直未许他人。“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十年，是一个女子几乎最美丽的轮回，若让一个女子为谁等了十年，那么，足已感动世人的心。就是朋友之情，十年之后，我敢说我们还是始终如一，可是，六十年后，世事无常，人心难量，让我拿什么来判断？六十年，不仅仅是女子美丽的一个轮回，那几乎是一个人的一生……当她嫁给他时，已是七十八岁的暮年老妪。举灯红帐视婵娟，当年青丝转秋阑。华发满头，虽情可感叹，却是眷眷流年中一夜一夜熬来的银辉，多少寂寞委屈，可有人懂得？
　　
　　幸而，有人懂得！
　　
　　“我早知道你和李开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当初李开弟对你的出身抱有偏见，对你的个性也不甚了解，他是一个粗人，就断然拒绝了你的初恋，贸然和我恋爱并结婚了。真的，当初我一点也不知情，你把你的恋情暗藏在内心深处，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出来。等李开弟了解你的为人个性，了解你的坚韧不拔的恋情之后，我已经怀孕，和李开弟再也分不开了。李开弟苦恼过，悔恨过，内责过，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晚了。你作为李开弟的初恋情人是那么地专注于爱情，在长达60年不间断的交往中，你没越雷池一步，这点是我在暗自观察中的深刻认识。李开弟也是一位谦谦君子，你视我儿子为己出，李开弟视张爱玲为己女，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将不久于人世，我过世后，希望你能够和李开弟结为夫妇，以了结我一生的宿愿，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会死不瞑目。”李开弟的妻子，临终前的绝别，却这样款款深情地交代着身后事。她的这段话，是张茂渊一生的考语，字字血泪，不忍细细寻味。爱情都是自私的，同爱着一个男人的女子，要付出多少的隐忍与避让，分寸与舍得，才能换来另一个女子的原谅与成全？
　　
　　“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遥望着隐在蒙蒙暮色中岛屿，想着这段倾城之恋，心底有隐隐地哀伤似潮水般涌上心头。真爱如此动人心，红豆花相对开，可是月似当，人似当时否？就算真爱如此深切，那些遗憾都不计较，我怕，不仅仅不及张茂渊的坚贞与绝烈，我更怕，没有张茂渊那么长命……也忍受不了“华发为人妇，相对两无言”的哀苦。若是真心待我，就让我喜嫁少年时，“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式的无妄等待，是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殇。想来，比起张茂渊为人的清冷寡淡，我才是个薄幸的人，不及她外表孤寒，内心却执着坚韧。若我是她，这样没有承诺的守候，怕早就老了，死了。“人到情多情转薄”，我的世界，因为孤绝，所以分外多姿多彩，因为不能有人来填占落寞的清月夜，所以，一个人的岁月才需要特别的充实。瑶琴歌赋，书画吟咏，生命点点滴滴被琐碎地精致起来，像这傍晚的海岸漫读，该是为多人羡慕的难得的惬意。其实，一切的浪漫风流，只是因为孤独，所以，才要格外珍重的诗意与才华来缝补惆怅的心境。
　　
　　一个人的岁月，只求静好如一，得到与失去，都是潮起潮落间的沉浮。有些人经得起波折，狂风热浪才能唤起生命的激荡；有些人却已在恋恋红尘中，归结成岸边的一粒净沙。
　　
　　一个人的岁月，宁和清婉，是一个个晶莹雅致的生活碎片拼凑而来的圆满，易碎而脆弱，若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安排，不要轻易改变，且让我安然独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