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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果树下(简稿)

 林氏书屋887 2013-11-06

其实,我每天都能见到银杏树。正值深秋,你可以想象那叶子是一种什么样的黄色。我问儿子:树上的叶子是不是像蝴蝶?他说:像。像不像花?像。我能教给他的只能是这些。他刚刚四岁半多点儿。

那天是星期六。我中午就把他从幼儿园接出来,带他去看大河。从河堤上下来后,我们就走到了那几棵银杏树下。深秋的风吹着阳光,洒在地上。地上铺满了黄灿灿的叶子,被吹得乱跑。在凯歌兴致勃勃帮我捡叶子的时候,我看见了大树下那间小茅屋,包在枯枝围成的厚厚的篱墙里,茅草顶上积了一大堆银杏叶。那几天,我看的银杏叶多了(自从四个月前搬家到这儿,我就发现了两个银杏园,不过那时是一片浓绿),一律不杂一点绿意的黄,很灿烂。我只把它们看作树叶,看作深秋的一种颜色,并没产生什么特殊的想法。可那天,看到银杏树下的茅草屋,我终于又想起了一个人。

我知道那个人是从小林庄迁到营子村去的。 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四个女儿。 大儿子个矮,小儿子较秀气。

她带着一家子人在营子村安下一个家。我没见过她,只从我的母亲那儿听到关于她的那点事。桃三杏四梨五年,无儿无女不种白果园(白果就是银杏),母亲提起她时,是以这句话开头的。母亲是她的大孙女儿。

提起白果树,母亲就提到她的祖母,总是用一种很敬重的口气。 一个女人, 拖儿带女,举家搬迁,这本身就很能说明点儿什么。

母亲说, 祖母在搬迁后的头几年里, 拼命地买田置地,终于有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园子。园门外有一口井,谁家的井也没这井的水甜。院墙外种了白果树,桃树,梨树,或许是因了那井的缘故,长势异常迅猛。我常想,母亲之所以一生酷爱花木和戏文,肯定离不了当时对落红纷飞东风乱颤的感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人把眼光局限在土地上,绝不是狭隘。有能力买田置地本身就不是件平凡的事,何况是一个小脚女人。

母亲后来所讲的一件事,更证明了她的祖母既不狭隘,更不平凡。

园子越来越红火,那两儿四女也在长大成人。一年四季,园子内外总有人来了又去。有来看园的,有来看树的看花的。

突然间,就发生了那件事。那天,阳光好得出奇,春天这就过去了。所有的人都没在屋里,所以谁也不知道火是怎样烧起来的——那时候没有电,屋里也没点灯。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祖母,一直用天火来解释那场灾难。她刚嫁过来不久,她说她的嫁妆高到屋梁,全是上好木料打制的。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即使在四十年后我见到她时,仍这么认为。而且她好脾气。现在想起她,我总无端怀疑她有着俄罗斯人的血统;尤其在她老了以后,越发像一个俄罗斯老妇人:温和的眸子,深陷的眼窝,高高的长鼻子,笔直的个儿,肤色很白。她的娘家,是一个叫尚屯的地方,胡姓(  这是今年春天给她上十年坟时才记住的,因为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她娘家的人:她的几个侄媳妇)。我能够感觉得到,她长在一个绝不逊色的家院里。为什么偏偏嫁给了李家那个个儿矮且貌不出众的老大,我总认为是那时门当户对的观念害的。门当户也对时,很可能就忽略了郎才女貌这回事。我外祖母的好脾气,我在与她相处的那十几年里,并没有真切感受到——我正在天真烂漫地四处野逛, 只记得深冬夜里我的冰凉的脚伸进她怀里时,她咕哝了几声。 是她的弟媳妇,那个长得较秀气的老二的妻子,说:她一辈子连个小孩也没呵斥过。现在想起她来我家小住时,常是在油灯远处,默默地看我们姊妹几个写字,默默地看我父亲说什么,眸子发出闪闪的光。在我很小时,我见过她有一次在吸烟,后来再也没了印象。

那把火烧得干脆利落。 所有的人都慌了神, 只有一个人没全慌,她就是我母亲的祖母,我外祖母的婆婆。她很果断地指挥几个做工的从火中往外抢一样东西——我外祖母的嫁妆,一件件的衣橱衣柜大八仙小八仙。然后就没有机会抢出另一样东西——她预备给即将出阁的三女儿打嫁妆的木料。她的这一选择,使我的外祖母除了感激,无话可说。而她接下来的一个决定,使我的外祖母更无话可说:她让她的三女儿带着那些抢出来的嫁妆出阁。

接下来,那场运动就来了。围墙推倒了,桃树砍了,梨树砍了,白果树砍了。母亲亲见了它们的轰然倒地,纷飞的花瓣,晃乱了她的眼。她仿佛看见千百只蜜蜂哄一声四散而去。 母亲说,她的祖母至死也没弄明白: 她辛辛苦苦置下的地,怎么让别人说分就给分了。当时,她只大睁着眼,什么也不说,一滴泪也没流。我母亲的祖母的故事,以此为分界,母亲就再也没讲过。

我的母亲八岁那年,大舅五岁,母亲抱着襁褓里的两个月大的二舅参加了他们的父亲的出殡仪式。

  我的外祖父,还没看清他的小儿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就撒手西去。我的母亲在我们小时候常念叨:你的姥爷那时候天天喊心口疼。直到前几年,母亲有一天忽然说:你姥爷得的就是现今叫胆道蛔虫,就没了下文。我无言以对。我能感受到她心中的那份愤愤不平:胆道蛔虫就要了她的父亲的命。可那是1944年的乡下,谁也料不到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可她刚刚八岁,还有她的三十岁不到的小脚母亲。幸好还有她 的二叔。二婶一口气生下五个女儿。从此李家这一代就没添过男丁。

母亲曾经说过:她十三岁就领着二叔家的几个女孩子给二叔他们做裤子。女孩儿家能干的活她一样也没落下。她还说:在院子里,她种过一种草花,最多时,开过十八种颜色。后来,扎了大辫子的她,就跟着成群结队的人到南山去种地。有一天出早工回来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土坡上迎下来,把她打量了个仔细。回到家,外祖母告诉她:梨杭那家的娘今天来相你。她想起了刚才那女人灼灼的目光,低了头,没说什么。两个月后,她出阁了,流着泪坐着我大舅拉的篷子车(地排车上架顶篾子席,前后扯上红布帘子),离开了营子村,嫁给一个教书的,我的父亲。

 紧接着,大跃进开始了,然后是三年困难时期。她的公公——我的爷爷没熬过去,在千辛万苦中,悄没声息地倒下了。我的母亲呢,该累的累了,该饿的饿了,终于挺过来。娘家却传来消息:二叔出事了,双腿瘸了。这中间的故事是一个断层,母亲从未提起。到了七十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对她的二叔有了印象:干瘦,拄着双拐在屋里挪来挪去,对母亲说着什么,母亲只是抹泪。然后过了不久,有一天母亲从娘家回来,脚脖子上绑着白布,见了西邻家的大奶奶就拜,苍白的脸上滚下泪来:俺二叔……

 我对童年有了清晰的记忆,可能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我的外祖母每年春天或冬闲时总会来小住大半个月。每到这时候,我的祖母就在我家频繁出入,瞪着眼看这看那。后来她皈依了基督教,再来时就不瞪眼了。外祖母在忙忙碌碌,她就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这说那。讲她的爹娶了后娘怕委屈了她,老委屈她同父异母的兄弟。讲她扎着大辫子,父亲给买扎头绳,不许兄弟玩她纺线时玩的拨浪鼓。讲夏娃那个女的如何被创世者追着要责罚她。当然她并不知道那个女的叫夏娃。有时候,她也讲她的丈夫生前如何暴怒,讲着讲着就嘿嘿地笑。外祖母一般不插嘴,自顾自忙碌,祖母却照例每天都来。

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着。我忽然间就长到二十岁了。然后我去外地上学。外祖母家的后园(比从前那个小多了),就成了我永远的回忆——因为后来那儿盖起了水泥钢筋的大房子。小时候每去一次,我和弟弟就跑进后园看那几棵老长不大的桃树,再从后门跑出去,绕到二舅家看那棵黑枣树。第二年的春天,我就接到大姐的电话:回来见姥姥最后一面。我急急慌慌上了火车,没到家门口就听说人早已殁了。大姐怕我在路上出事,没敢直说。我的泪刷刷地落,无话可说。

今年春天,按十年坟九年上的旧俗,我们姊妹兄弟陪母亲去给外祖母上坟。母亲做了冥间时兴的那套车马亭台金元宝,专门找了辆大卡车拉着去。路上母亲坚持不坐驾驶室,站在后车厢扶着,怕风刮跑了。我说:咱娘心里什么味啊。大姐瞪了我一眼:别说无用的。在被挖平了的南山脚下,麦地边,找到了外祖母的坟,子孙们的鞭炮十几挂,一挂挂放起来。母亲领头拜祭,孙男孙女连外戚一大群。我年近七十的母亲没流泪,我满眼的泪只敢往心里流。  忽然,久等不至的三姑姥姥被儿子保驾着来了。八十多岁了仍耳聪目明,听说冬天甚至不穿棉袄。她拜得极为虔诚,她该不是又想起了那把天火?最后,她领着大家去拜东侧上首的那座坟。原来,那里躺着她的娘亲,我母亲的祖母,我外祖母的婆婆。

关于我的外祖母,能说的也就限于此了。能想起来的丝丝缕缕当然很多。可我不知道哪些该写,哪些不该写。似乎她讲过她踮着小脚抱着母亲躲过兵乱。母亲说过外祖母在二姑姥姥死后,用自己的奶水养大了那个差点被烧死的遗孤。而那个人一辈子从没专门去看过她。虽然她的家离我的家不过一百米远。外祖母出殡时,她派去了她的儿子和丈夫。真的,我不知道到底该写外祖母的什么,她一辈子只跟我母亲和小孩子的我说话最多。可那时我太小,什么也不记得了。她一辈子和白果树无缘。白果树是她的婆婆种的,没等到她好好看看那些树,树就被砍了。所以看到白果树,我就想起那个做她婆婆的人。虽然我没见过她。可我总忘不了她的话:桃三杏四梨五年,无儿无女不种白果园。母亲提起白果树,就说这句话。

 其实,如果不是那天想捡几片银杏叶带回家,我也不会想起那个人,想起那句话。谁教我搬家到那儿去的呢?家是我想搬就搬的吗?搬家可不是件容易事,虽然我没有两儿四女的拖累。我只有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可搬家为的什么?为什么非得搬呢?我能说得清吗?这世上,有多少事是能说得清的?你说呢?

                                                   ----20021120

补记:

关于母亲的二叔,我终于鼓起勇气故作平淡地问明了母亲:他从小就在一只腿上生了瘘疮,没钱治;长大了,一干活就疼得更厉害,白天作了农活,晚上就疼得大声哭。一到夏天,恶臭味满屋都是……

还有,我的外祖母,早年间为了儿女卖过豆腐,讨过饭,种过大棚蔬菜,半夜里降温了,起来盖草苫子……受尽了苦。 

                                     ——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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