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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槛外人”妙玉的槛内缘

 木柳书屋 2013-11-08

 

 

“槛外人”妙玉的槛内缘

 

 

作者:丁武光  

收录时间:2009-01-23

(转自:红楼品茗)

 

 

    在《红楼梦》众多的女儿群中,妙玉无疑是一个独有的类型。“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孤僻人皆罕”。在大观园充满情欲声色的女儿世界,她端坐一隅,如空谷幽兰,清香高远。在大观园,她参与的活动并不多,一为与宝黛钗品茶,一为白雪红梅的赠梅,一为给宝玉祝寿的送帖,一为与黛玉湘云联诗。四次皆偶然为之,却如灵动于飘渺的清池荷花之上,让人挥之不去。
    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的妙玉,其特出的形象塑造的构成因素并不仅仅表现为出家为尼这一特殊身分,也不是她特出的美质遁入空门的惋惜。《红楼梦》所表现的人物走向,出家者众,包括惜春、紫鹃、芳宫、藕官等,同为出家,妙玉在佛界与尘埃之间的人生之路恰好与惜春等逆向而行,惜春等或为情所困,或为境所迫,于心顿悟,从入世到出世;妙玉则似乎是从佛界中走来,来到大观园,跋涉于她无法逾越的人生坎壈。
    妙玉为苏州人,与林黛玉是同乡。出身仕宦之家,因病出家,带发修行,原居姑苏玄墓蟠香寺,后随师父到长安看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师父圆寂后,一直留在长安西门外牟尼院中。后因贾府贵妃省亲,用请帖将她请来,住进栊翠庵。妙玉的出身,所受的教育,出家的原因及其经历和见识,使她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她自称“槛外人”用了宋代 范成大“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的诗句为由头,以文士皈佛,“世外之人”自诩。她又自称“畸人”,思维却源自《庄子·大宗师》:“桑户死,其友子反,琴张颜色不变,临尸而歌。”子贡问孔子,孔子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推崇的是率性而为,与世俗不合,却与自然之理相通。妙玉以此标榜其超凡出俗,悖谬世俗,超然物外。妙玉的形象,确为清高透彻,她始终让自己与喧哗的尘世保持着距离。佛门清寂,对出家人来说,并不完全表现为高洁。《红楼梦》里,栊翠庵之外,不少僧尼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低俗。如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钟得趣馒头庵一节所记,铁槛寺内老尼用三千两银子通过王熙凤走门路,为长安李衙内达到倚势强行求亲的目的,结果害死了张财主之女张金歌。馒头庵秦钟与小尼姑智能偷情,实为低俗。两件事,一为钱势作伥,一为色欲所累,佛门并不清净,由此更衬托出妙玉品味的高洁。
    妙玉的高洁,在《红楼梦》的表现手法上实在是一些平和淡雅的文字,我们看到的妙玉总是游离于大观园那些生动活跃的生活场景之外,不多的几次出场,无浓烈的色调,无起伏的波澜,似乎总是一个“槛外之人”,无心跨过俗与不俗之间这道门槛。初读第五回《红楼梦曲》里对妙玉的评判《世难容》,确事使人在感到哀怨与怅然之后,会有几分疑惑和愤愤不平。何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然而,细细品味,在妙玉那独有的逸清静远的表现背后,也有其深层的原因,妙玉走的路,是一条自我完善的路。一个深闺小姐与佛门女尼的关系,一个佛门女尼与充溢情欲声色的大观园的关系,使妙玉所处的角色位置既亲和社会又远离社会。按说,妙玉可以是一个与世无争,于世无涉的“闲散人”,然而正如与妙玉有半师之谊的邢岫烟所说,她“不僧不俗”、“不合时宜”,并暗示其出家后,仍为“权势不容”,一个妙龄女子背附着人间所具有的才情,却又在孤寂冷落的桎梏中维护作人的尊严,自然要对外界具有一种本能的反应。清人涂瀛在《红楼梦论赞》里说“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慨”。虽然说法上过于夸张,却也道出了妙玉的恃高傲世的心性。妙玉为贾府家庙中的女尼,却能一切依性而为,无视尊荣。贾母是贾府的“老佛爷”,本身信佛,是极尊极贵的人,妙玉不仅从未献过殷勤,而且淡然视之,第四十一回贾母到栊翠庵,明言要去品茶,贾母一行的到来,妙玉理应在客厅陪着贾母,却全然不在意,与黛玉等人到房里自去品茶。贾母要走,妙玉却“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能够如此怠慢贾母的,在整部《红楼梦》里恐怕也只有妙玉一人。这与那位“现掌道录司印”,又是皇上封为“终了真人”的张道士相比,后者在贾母面前的处处殷勤,老于世故中透作俗气。相形之下,妙玉的孤高出俗真是难得,在书中不多的文字中,妙玉才显得如此炫目。妙玉待人接物,举止言行中的“诡僻”,实际上是妙玉在特殊境遇中对外界的应变自卫心理的具体体现,一方面她冷眼目看尘世,自恃高洁,傲视人间,另一方面,情性在一种变态的形式下观察尘世,藉以此实现作人的权利。在“俗”与“不俗”之间,妙玉为我们留下了一串人生的足迹。
    栊翠庵品茶一节,实际上是描写妙玉“俗”与“不俗”的意味深长的文字,“槛外人”自有槛内情趣,小说写得最为细致,从茶具的高贵、茶水的不凡,妙玉斟茶的动作皆细细铺写开来。茶是“老君眉”,那满布毫毛的嫩芽,像银针一样。茶呈淡碧色泽,水是旧年蠲的雨水,从天而降,加以密封,味道清醇。另有更精致的水是从梅花上收下来的雪,藏在鬼脸青的花瓮里埋在地下五年后启用。至于拿出的茶具则更有讲究,历经珍藏,皆有出处,品相非凡。宝玉与妙玉、黛玉、宝钗四人聚齐,人品茶水茶品人,此时,妙玉的表现出的超凡出俗,令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相形见拙。宝玉不识杯、黛玉不识水,均被妙玉视之为“俗”,宝钗极会把握场面上的角色位置,自然不会随便露出“俗气”,也不说话,恐开口即“俗”。刘姥姥喝过的茶具妙玉由人及物,视为腌臜,栊翠庵这洁净之地,因刘姥姥等俗人来过,人走后,即到河里打几桶水洗地。用黛玉话说:“到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珠玉宝都贬之为俗器了。”
    事实上,俗与不俗,不在物上,而在内心。妙玉与黛玉同为以“洁”自持之人,黛玉的“洁”在其精神实质,妙玉于物的看重,恰比宝黛俗了一层。作者在此表现的不仅仅是妙玉外在所显示的孤高洁癖,更重要的是妙玉与宝玉通过品茶所形成的心灵感应,“槛内人”对俗世的诡僻或亲和,似乎有了因人而异的意味。对妙玉所表现的孤高与怪癖,宝玉于心给予领受,表现出众人所没有的体察与支持。妙玉则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茶杯为黛玉泡茶。宝玉与妙玉的对话一连四次“笑道”,妙玉对此反映为“十分喜欢”,打水洗地及对刘姥 姥 喝过的茶具的处理皆由宝玉提出,妙玉即予答应,这些细微情节的处理,在别人身上视为正常,于栊翠庵的妙玉身上,实在稀罕。由此可见,说妙玉不俗,指的是她的外观,而不是她的内心,“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妙玉的俗气在于看重外形而内心茫然。作为青春少女,她有对尘世的向往,有情感的自然萌发,却又不能象其他少女那样,去做自己粉红色的梦,她是一个矛盾的组合体,常身不由已地踯躅于花前月下,却又以冰冷的面目超然于世。正因为如此,妙玉的存在,正如她的好友邢岫烟所说:“僧不僧,俗不俗”。如果说栊翠庵品茶宝玉与妙玉之间的情感仅为曲笔点染的话,到了宝玉乞梅,生辰送帖则表现得明白起来。
    宝玉乞梅一节是《红楼梦》中以隐写手法使人展开美的联想的篇章之一,作者将自然之美融入人间之情,使人展开联想。晶莹无瑕的白雪世界,红梅以其高洁品性独自绽放,远远的芦雪亭上,赋诗的一群人皆为 凡众,退到观众的次要位置,主角成了妙玉与宝玉,宝玉以情叩门,乞梅得梅。作者故意将宝玉进庵与妙玉相见的场面隐去,一在以免冲谈这白雪红梅的艺术效果,二在二玉之间的交流让读者去品味。宝玉回来后的诗作却将其过中意思点出:“酒末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把栊翠庵比作蓬莱,把妙玉比作嫦娥。可见其向慕与怜惜之情。这“槛外梅”一词含有极浓的感情色彩,妙玉对宝玉情感的蜕变进一步表现为后来对宝玉仰叩芳辰的帖子上,署名正好是“槛外人”。及至宝玉受了邢岫烟的指点,以“槛内人”的署名回谢之,这槛内槛外情感应答,已经超越了尘佛两界,也是给白雪红梅的意境作了明确的注脚。
    到中秋夜即景联句时,大观园已是秋风潇瑟,众女儿的悲凄利命运已渐显露,联句中史湘云的“寒塘渡鹤影”是其未来生活的比况, 林黛玉的“冷月葬诗魂”则是其死亡的预言,此时的妙玉出场一气续了十三韵,续诗前的一段话起到了点题作用:“只是方才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你们。”妙玉的续诗,一为表现其蕴藏不露的诗才,二来明白抒发自身对尘世之情的感慨。妙玉说黛玉、湘云的联句“过于颓败凄楚”,其实,她的诗作又何尝不“颓败凄楚”?黛湘的诗从“清光拟上元,匝地管弦繁”的清朗作兴起,一泻直下,渐至“冷月葬诗魂”的冷寂阴森。妙玉的续诗从“颓败”起,虽然诗中时作警语,终归“凄楚”,“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在情调上同样郁闷而冷寂,对于妙玉来说,不仅仅是一时的孤寂,而是以诗句直写心之所感,预卜一生的哀怨。红楼众裙钗,虽然人人都是悲剧结局,但品味现世人生终有安乐可言,惟妙玉是封闭七情六欲之外。“脂冷腻玉盆”所表达的寂寞与凄凉,较之黛玉、湘云也要有更深一层的体验。“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身为青春少女,一点芳心只堪自喻,令人唏嘘。妙玉与宝玉的关系,毕竟有“槛内”与“槛外”之隔,无法谈起尘世情感,妙玉在《红楼梦曲》中的判词为“世难容”,最大的悲哀则在于“情”难禁。
八十七回“坐禅寂走火入邪魔”,宝玉与黛玉的再度相遇,妙玉似乎已从“槛外”跨进了“槛内”。当宝玉突然出现,正在与惜春下棋的妙玉竟不能自已,当宝玉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得下凡一走”时,妙玉脸一红,也不答言,低头自看那棋。宝玉再问:“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时,只见妙玉微微把头眼一合,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红晕起来。宝玉坐在一旁,这时的妙玉也无法下棋,痴痴地问宝玉:“你从何处来?”宝玉一时难以应对,惜春在旁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似的”听了这话,妙玉又是心头一动,脸上一热,又是红了脸,倒觉不好意思。这短短时间,三次脸红。从“脸红”到“那脸上颜色渐渐红晕起来”再到“脸上一热,又是红了脸”。将妙玉的因“情”而动的心态刻画得唯妙唯俏。结果棋也下不成了,便故意以双关语说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失了”。宝玉立即心领神会,说:“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如何?”于是二人一路行来,到潇湘馆外,馆内传出黛玉的琴声,如哀怨的低吟,屋内屋外,三人于心同悟。妙玉回到栊翠庵,三更之后,想到宝玉日间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更是春潮涌动,只好回到禅房,以禅去邪,结果“走火入魔”长期受压抑的矛盾心理由此突破达到高潮。实际上,联系妙王自小入了空门,并不知人间情态,一旦感悟,青春少女的自然情性终会萌生,这不同于惜春、芳官等由红尘而入空门的惯常之路。通过这一节的导引,进一步表述了妙玉最终还是不甘于自身命运的本能追求。
    妙玉的最终结局,表现为被盗贼窃去,因不从被杀。这位气质如兰、才华馥郁的青春女子,以“槛外人”自闭,那怕偶尔与俗世接缘,也只不过囹于心之感悟而已,那里有什么人所该有的快乐和自由,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悲哀。而最终的遭窃被杀,从独有的高洁,到“无瑕白玉遭泥陷”,命运的落差之大,让人叹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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