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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飞 : 寻找香港的“苏丝黄”

 随园天一馆 2013-11-14

每天霓虹初上的时候,湾仔就拉起了欢场笙歌的序幕。由分域街至谢斐道、骆克道一带的各种“无上装”酒吧、的士高和夜总会里,灯红酒绿,热闹非凡。店前浓妆艳抹的菲籍和泰籍女郎,马尼拉的风尘美学自成一格,让整个湾仔的“红灯区”充满了异乡的风情。

这里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外国游客们寻欢买醉的理想去所,也是英美军舰来港补给时水兵们流连忘返的温柔之乡。湾仔酒吧区之所以如此闻名于西方世界,则得益于一位名叫“苏丝黄”的香港女子。香港一位有名的本地作家,就曾记叙过自己遭逢到的一件真事。

有一天的晚上十点,作家在湾仔地铁站被一男一女两外国人截停,手势比划间,外国女人指着旅游手册上“苏丝黄”的介绍,询问“苏丝黄的地方在哪里”。香港作家看着霓虹闪烁的骆克道微微一笑,惟有告诉他们,香港早已经没有苏丝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这里就是她曾出没的地方。

谁是苏丝黄?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大的名气?

苏丝黄其实是上世纪60年代一本小说所塑造的名叫Suzie的女主人公。1957年,英国作家李察·梅逊(Richard Mason)创作了小说The World of Suzie Wong,翻译过来名为《苏丝黄的世界》。

梅逊本为记者,一次访港后,被这个充分异国情调的渔港城市深深吸引,那些轻盈曼妙的东方女子更是令他痴迷不已,返国后便创作了这本发生于香港湾仔骆克道的小说。根据原书的自述,梅逊从九龙乘渡轮到湾仔码头,朋友介绍他入住当年还是临海的六国饭店(Luk Kwok Hotel,是小说中南国饭店Nam Kok Hotel的原型)。“这是一个妓女拉客的好去处,第一晚我到楼下吃碗炒饭,看到这些女郎,才发现这几乎是一家妓院,我大为兴奋。”看起来有些夸张,却不失真实。在“妓女拉客的好去处”中,梅逊的创作灵感强烈迸发,苏丝黄的世界,也就此缓缓拉开了帷幕。

梅逊在小说中的自我形象是一个英国业余画家,名叫罗伯特·娄麦斯(Robert Lomax)。娄麦斯来香港寻找绘画灵感,结果在天星码头的渡轮上邂逅美丽迷人的苏丝黄,一见钟情,投入爱网,展开了一段白人男子与东方女子的奇异爱情历程。在交往中,娄麦斯一层层揭开了苏丝黄的神秘面纱:从矜持娇羞的千金小姐,到堕落风尘的湾仔吧女,最后再到悲情世界的单身母亲。实际上,娄麦斯并没有发现任何新东西,只是再次证明了西方眼中的东方:异域的风土、情色的诱惑、拥挤的货摊、杂乱无序的城市。

梅逊的小说一炮走红之后,同名电影亦于1960年上映。剧中故事实景拍摄于五十年代的香港湾仔,第一幕就是由男主角威廉·荷顿(William Holden)饰演的画家在小轮上邂逅由关南施(Nancy Kwan)饰演的苏丝黄,随后两人双双在中环天星码头下船,并演绎出一段流传半个世纪的恋情。影片在这里给出了长达十分钟的背景特写:五十年代末的维港轮渡,威廉·荷顿下船后在中环向警察问路,湾仔街道两边的街市,共同构建出了一幅西方视野中典型的东方城市画面。而剧中关南施身穿旗袍、长发披肩的东方女子形象,更是深入西方影迷之心,成为无数西方男子幻想中美丽的、穿旗袍的东方美女青睐自己的典型代表。

(图注:电影《苏丝黄的世界》剧照;图片来源于网络)

小说、电影,再加随后歌舞剧的轰动,很快使“苏丝黄”成为心地善良又一往情深的东方妓女之代名词,同时也在西方世界中掀起了一阵香港热。后来香港湾仔的红灯区被叫做“苏丝黄的世界”,正是来源于此。在许多外国人眼中,“苏丝黄”就是香港的象征,香港的标签,吸引着他们不辞辛劳,跨洋而来。

长年居住在曼谷的英国旅行作家约翰·霍金斯(John Hoskin)就是一个例子。青年时的他在伦敦看过电影之后,从此就对苏丝黄念念不忘,二十年后甚至亲自跑到香港,流连于湾仔的各个酒吧,到处寻找苏丝黄的影子。更加令人叫绝的是,霍金斯竟然真的和一个香港吧女交上了朋友,并向她租了一间屋住,事后还写了一篇情文并茂的文章《如果你知道苏丝》(If You Knew Suzie)以作纪念。这篇文章被《旅行者故事指南:香港》(Travelers’ Tales Guides:Hong Kong)一书收录,足以见之苏丝黄在西方世界中的影响力之深远。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曾经于《看不见的城市》中说:“城市若梦”。凡是可以想象的东西都可以梦见,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谜画,其中隐藏着欲望,或者隐藏着反面的恐惧,像梦一样。梦中的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背后隐藏的欲望或恐惧。城市亦如是:看得见的城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隐藏在表象景观后的隐形城市。

李察·梅逊创造了苏丝黄,勾勒出香港一名堕落风尘的湾仔吧女和来港白人男子之间东西方交汇的爱情。苏丝黄的长长身影,就此成为半个多世纪以来描画香港殖民地风味的符号代表,在历久不散中被浓缩成香港风情的独有写照:帆船,长衫,东方的善良妓女,西方的英俊男子,华洋杂处的狭缝,一个湾仔的美丽传说……而每一次有关苏丝黄的文本、影像、剧场的再造与扩大,都招揽着无数梦想得到东方美人青睐的外国人,徜徉在湾仔霓虹闪耀的酒吧之间,追逐苏丝黄的古影。

曾在香港居住过10多年的台湾作家施叔青,于上世纪80年代初创作了多篇香港人耳熟能详的香港故事,其中一篇《愫细怨》,女子就姓黄名愫细,“愫细”与“苏丝”同音,名字摆明从Suzie Wong而来;再联想到张爱玲写香港的《沉香屑·第二炉香》,女主角名字也叫愫细——“苏丝黄”的香港外衣,怎么样都脱不掉。

而当九七回归之后,苏丝黄的文本想象又伴随着香港探索身份的文化热潮重新被西方诠释,新的隐喻隐藏了更多的意义:东西方权力关系,香港末世心态、精神堕落、后九七香港与内陆的融合与隔膜等。借用美国评论家苏珊·桑塔格的话说,“我的论题不是妓女本身,而是妓女被用为香港隐喻”。

但对于大多数普通的香港人来说,“苏丝黄的世界”并不是一个美好的记忆,也不是一个值得重温和回去的年代。今天若有人问,香港的“苏丝黄世界”在哪里,大概可以回答得出来的香港人少之又少。苏丝黄是谁,香港人早已逐渐忘却,反倒是香港的艺术工作者,通过再创作,把妓女的悲怆故事加以美化,转变成香港灰姑娘遇到西方白马王子的浪漫童话。曾经风靡香港的芭蕾舞剧《苏丝黄》,剧中主题曲的歌词就这么唱到:“忘记所有的感伤,让爱带我俩飞翔。醉人的浪漫,缘分在呼唤。给我真的爱,一辈子的爱,牵我的手到永远。”这层香港视角的重新演绎,不知是讽刺,还是无奈。

在今日的湾仔酒吧,已经找不到说着洋泾浜英语、穿着高叉旗袍长发垂肩的苏丝黄们,而每逢有英美军舰来港补给时,新闻却依然偏爱去采访于湾仔花天酒地的外国水兵。这层微妙联系的背后,或多或少总还拖着一条剪不断理还乱的文化记忆尾巴。BBC中文版网站就曾经对香港有过这么一段精辟的总结:苏丝黄,是香港人永远的记忆。其实BBC错得厉害,苏丝黄,只是外国人对香港的永远记忆。

(实习编辑:何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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