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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林 : 少爷的故事

 随园天一馆 2013-11-17

好几年没有少爷的消息了。我和少爷最后一面大约五年前。汶川地震之后几个月,我们在成都南河边的耍都吃了一顿黄焖鸡火锅。那晚,少爷兴致好,话很多。从耍都出来,他推着款式落伍的电动单车,跟我一起走过彩虹桥。我说起自己的工作可能或去处,尽量掩盖黯淡前景。少爷没怎么出声,最后只说了一句,仿佛我们已到风烛残年:“我们这个年纪,再也经不起摔打了。”如同之前很多聚会,他突然低落退缩:“我回去了。”他的瘦小身躯坐上电动单车。微凉秋夜,很快把这个小男人吞没。

少爷是我的高中同学。他的母亲从前是新都县的大户人家小姐。他的父亲在我念高中的那所中学教物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做过解放军的文工团员。中学时代的少爷有些高傲,大概因为他觉得自己出身知书达礼的好人家,所以得了少爷这个绰号。他的另一个绰号却不高贵。他一直瘦小,头发柔软稀疏,五官像他母亲,尤其那对单眼皮的小眼睛,摘掉眼镜,就像一对老鼠眼。四川人把老鼠称为耗子。我不知道谁给他起了这么一个绰号,因为少爷高我一届,我们认识那阵,他高考落榜正在我的班上补习,准备跟这届文科班一起再度参加高考。“耗子!”大家有时这么叫他,但是看得出来,他不喜欢。

我从少爷那里第一次知道徐志摩和戴望舒这两个名字。他借给我四川文艺出版社编的两本诗人选集,这是文革以后中国大陆首次发行。不到十六岁,我的文学视野和阅读趣味还很原始。我和少爷都很喜欢这两个诗人的感伤作品,读着《沙扬娜拉》和《雨巷》,我们赞叹不已,努力模仿,尤其是我,想做一个诗人,因为诗人和诗歌既很时髦也很神圣。文学把我们变成好友,我们频繁串门,他到我的穷巷瓦屋,我到他的学校宿舍。他的家位于一幢三层红砖楼房的底层,两室一厨,同一单元两户人家共用一个臭哄哄的旱厕,但在大多数人还住瓦房和撅成横列蹲公厕的时代,他们高人一等。

我和少爷都没考上大学。一九八二年高中毕业,我一边打短工站柜台,一边继续做着诗人梦或文学梦。少爷比我幸运,因为父亲是教师,进了市中区一家中学的校办印刷厂做学徒。但是我们的来往跟在学校一样频繁,少爷也成了我的第一个严肃读者。我让祖母把我的诗稿用针线订成一小本,拿给少爷看。他很喜欢,把它转给他的一个考上大学的同班同学。那个同学在读中文系,可能算是我的第二个严肃读者;他用白纸煞有介事写了一段鼓励评语,让少爷转给我。我的一首以黄昏开篇的感伤短诗,少爷尤其喜欢。他用吉他把这首短诗谱成歌,然后唱给我听。

吉他渐渐取代文学,成了少爷的第一爱好。他工作的中学有个二十多岁的校工,参加杭州举行的全国吉他比赛,拿了一个夏威夷吉他奖,还跟台湾歌手侯德健合影。这个校工成了少爷的偶像,他经常跟我谈起他,还带我去偶像的宽敞宿舍,就在教学楼的顶层,仿佛一个音乐沙龙,客人都是成都古典吉他、夏威夷吉他和电吉他的顶尖高手。少爷开始苦练琴艺。我从少爷那里第一次听到《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和《爱的罗曼丝》,第一次知道罗梅罗、耶佩斯和威廉斯这些世界吉他大师。他借给我吉他古典名曲的录音磁带,但是他弹这些名曲从来都不完整。他的琴艺,就跟我的诗艺一样初级。

两三年后,等我考上省级国宾馆做了一名客房服务员,我们的诗艺和琴艺依然长进不大。业馀时间,少爷跟着偶像拼凑的乐队在成都的歌厅酒吧演出,俨然音乐圈的一个小成员。我则埋头书本,异想天开,想以高中文凭报考大学中文系的现代文学研究生。幸运再度青睐少爷。他父亲找熟人,把少爷从校办工厂“大集体”借调到刚刚开办的西藏中学。这所中学不比一般学校,学生都是藏族显贵的子女,教师千挑万选,哪怕做个校工,你没关系也难于登天。不无得意,少爷带我看了远在市郊的西藏中学。新建的教学楼和宿舍楼,让我想起成都刚刚开设的美国领事馆(我对更广阔的世界还很陌生,只能参照美国领事馆)。那段时间,大概是少爷有生以来最风光的日子。他言必西藏中学。会弹吉他,又在音乐圈混过,也让爱好文艺的藏族学生对他多了几分尊敬。

然而命运开始变脸。借调西藏中学不久,还没转正,少爷就跟一位女同事好上了。女人的未婚夫是现役军人。我见过那个女人一面,不太像个正神。接下来的事情,我后来从没问过少爷,但据同学之间流传的权威版本:他跟相好去新都游玩,不知女人是否事先设计,军人未婚夫尾随而至。破坏军婚该当何罪?身材瘦小的少爷饱受一餐拳打脚踢,“几乎打成熊猫”。等到对方离去,他在新都打电话给成都一个警察同学,对方开车把他接回成都。他在另一个警察同学家里住了大概半个月,最后来到我工作的国宾馆,住进我的宿舍。我见到“熊猫”时,他的脸上手上还有淤青疤痕。他跟我同睡一张床,中午才醒,等我把饭菜从食堂端回,吃完之后躺着读书看报,要么趁我不在,乱翻我藏有日记的书箱。晚上,他去宾馆后面的湖边走走,或者躲到楼下我的办公室看电视直到夜深(我那时正在“以工代干”)。过了大概十天,“熊猫”说:“我回去了。”他还得面对现实。

西藏中学把少爷退回校办工厂。他没脸回去,跟着父亲一位做生意的老朋友跑业务。去了一趟广东,他带回一堆打火机迷你贴纸,上面都是穿得很少的女人,你把点燃的烟头凑近,女人就会脱衣亮出奶子或私处。他想把这些批发给成都街头的烟摊。好几年过去,我问起这堆贴纸,他还剩下很多。就像之前跟着偶像混迹音乐圈,少爷的寄生功能很强。他很快跟我一位同事打得火热。这个同事晚上也在酒吧弹琴卖唱。下海已很时髦。我的同事拉上少爷,应邀跑到内江一家政府宾馆,做了好一阵高级策划。一九九二年,我很快要去澳门做技术劳工。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内江。他俩免费住在宾馆客房,三餐不用花钱。内江远比省城闭塞落后,除了骗吃骗住骗点工资,我不知道他们能够策划什么。

【注】本文为周成林先生《少爷》系列第一篇,原题为《少爷》,当前标题为编者所加。敬请期待后续。

责任编辑: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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