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王国维，这位大名鼎鼎的学者给我的，却更多是文人的印象。对于学者，我一向是很崇敬的，而再了不起的文人，我也只是佩服。其中一点原因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学者们工夫下得深吧，就像在市场上，国画永远也卖不到油画的价，因为所花时间众寡不敌———虽然我知道，做一个伟大的作家绝不比做一个伟大的学者更容易，甚至可能更难。因为学者可以训练而就，作家则非有天分不可。
王国维就在一个晚上走进我的视野，占据了我的灵魂。虽然在高中时，我就知道他的《人间词话》，可是哪有《红楼梦评论》这样给我如此震撼的冲击力？那个大一的晚上，我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心神战栗，几乎是边读边抄写，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我就完蛋了，十多册影印的《王国维遗书》摩肩接踵摆在了我的枕边，占据了我大部分宝贵的青春岁月。王国维，他就这样成为继鲁迅之后屹立在我心中的又一座丰碑。我知道鲁迅是不可企及的，文学太仰仗天分，而学术或许可以靠勤奋弥补吧！我当时天真地想。接着我就开始翻王国维的年谱，我想追寻他前进的道路。哦，原来有经学、有小学、有乾嘉大师、有甲骨金文……，再接着，我就可笑地生活在现在的位置上，以研究一点楚国竹简为生计了。
然而我慢慢发觉自己究竟不是这性格的人，虽然王国维对自己性格的归纳深得我心：“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理性苦寡，欲为文学家则感情苦寡而理性苦多。”可是，欲为学者则才智当如何分配呢？总之我很苦恼，那时写了一篇《廿五自述》，学章太炎的文风，最末一段为：
嗟夫！予为坚忍之人乎，将予为长儠之士也？知其不可行而行，又弗如尼父之忧志，乃左臂据图、右手挈领，于上帝煦妪之德，戾之远矣。
已经开始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了，换言之，即使是那块料，又当如何？我有时想，当王国维坐在昆明湖边抽烟凝思，作投湖的准备时，他除了思考家国之恨，人间之苦，或许也在思考学问的意义所在。那么大的一个学者，那么渊博的才人，他都要思考，我们还要腆言什么学术呢？
当然，我对王国维的敬意，不仅仅在于他是一个伟大的学者，恐怕更多是来自于他的诗词。虽然他的《流沙坠简》曾看得我眼花缭乱，只有长叹不与之并世，可以投奔为徒的份。但他的诗词才更让我深切的知道，这位伟大的学者不是个圣人，他也曾在这世上生活、思考，也曾有那令人唏嘘的爱情：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何等的痴情，何等的哀婉。当他妻子病逝的时候，他说：
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归人，不遣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
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
我就是从中知道了一个至情至性的、活生生的王国维，他没有象旁的学者一样，掩藏在那深奥的学术华衮里。然而，诚如他自己也很自负的，他的有关人生的体验融化在诗词里的，远远不仅于此。我最喜欢他的一首《蝶恋花》词：
窗外绿荫添几许？剩有朱樱，尚系残春住。老去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去。
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
连燕子都为人的迟暮可惜，它们可能在奇怪，为什么这个拖着辫子的男人不珍惜美好的时光，去尽情玩乐，而要躲在书斋里深思呢？而作者则暗自叹息，燕子你哪里知道，人类最无法避免的就是他们的“思量”，如果有忧愁幽思，那窗外美丽的韶光，那活色生香的芳菲世界、也只有尽付莺和燕了，哪会有心情去领略呢？“人间总被思量误”，一个“总”字，对人生的无奈可怜作了何等淋漓尽致的阐发！
这又是敏感的王国维。在他少年时的窗前，每月可看到钱塘潮水连绵不绝地奔涌，而他会由此发问：“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东流，日日东趋海。两岸越山弘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
我也想因此问他，钱塘江水的辛苦，关他什么事？当然，我更想问的是，这亘古不绝的江潮，在别人眼里就是漠然，为什么于他有如此悲悯。是他与生俱来的悲悯么？如果让他再活一次，再度选择，他可愿意选择这种痛苦的生活？这种虽有极大的智力愉悦，而又有极大精神痛苦的生活。
2001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