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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好

 紫色梧桐318 2013-11-27
张晓风: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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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的温度刚好。
  
  那杯咖啡不用钱,因为是吃早餐附送的。
  
  那早餐也不用钱,因为是住旅馆附送的。
  
  旅馆在香港弥敦道上,旅馆倒是要钱的,但旅费却因为是顺道停留,所以也不算有费用。
  
  为什么不算旅费呢?因为,反正从大陆回台湾是要住香港的,香港不留白不留,何况,我喜欢香港。
  
  早期的大陆行,离开的时候每有“落荒而逃”的感觉(现在好多了),仿佛离开疫区。等逃到香港,便自觉安全了,那种喜悦值得细细回顾,因此便想住它一两天。一方面让自己“惊魂甫定”,另方面也打算好好爱宠一下自己的“劫后余生”。我照例住在弥敦道的一家天主教旅馆,每天一大早六点半,他们便提供欧式早餐。
  
  也许出于错觉,我认为这家天主教旅馆的早餐有点修道院的意味。清晨和穆的曦光里,烤土司的焦香四溢。面包和奶油无限供应,肉类却是没有的。而最后那道咖啡,却又随你续杯。
  
  那咖啡并不精致,但很醇正。我把奶水缓缓搅入,氤氲的浓雾一蓬蓬冒出白骨瓷的杯面,那种感觉对我而言居然就是,幸福。
  
  这种幸福只发生在一两个礼拜的中国大陆旅行之后,在那里,咖啡不知为什么,硬是不对。
  
  在长沙,最尊贵的芙蓉宾馆,端上来的咖啡就是咖啡,非常纯洁,纯洁到不给牛奶的程度(至于那“纯咖啡”的奇味,很有必要另加笔墨来形容,此处略过不表),你要加奶水,可以,你必须为自己古怪的要求另付价钱。
  
  喝咖啡,在举杯就口之际,喝的是一点点凝聚成一小盏的亦虚亦实的嗅觉和味觉。放下杯子以后,回味的是一点点窝心的感觉。而“感觉”这玩意,在中国大陆是一项奢侈品,一时还备办不来。
  
  香港这间旅馆的餐厅设在六楼,我临窗而坐,望弥敦道上的十丈红尘,整个城市已优雅地醒来,电车、出租车、货车、行人,在弥敦道上秩序井然的穿梭。而我和这整城市的关系是友谊,不是爱情,所以可以静静地看着他,一点关怀,一点系念,一点会心,一点相会后又可以彼此远远游开的洒然。
  
  咖啡的温度刚好。半分钟以前稍稍凉了一点,巡行的侍者适时又为我加上滚烫的,现在,又恢复了刚好。
  
  捧着一杯实实在在温温香香的咖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穿越共产世界时沾上的那些湿霉潮冷的记忆都抛开了。我仿佛是在火边烤干外衣的旅人,又可以站起来重新上路了。
  
  咖啡总是和我站在一边。喝完咖啡,我立刻有一整个世界要拥抱(或者,抵抗)。但此刻,我只是静静地啜下那一小口感觉,不管一路上听了多少“十年恶梦,一场浩劫”的情节,咖啡入口之际,我只想充分感知那温度,那香醇,那焦苦醇甘绵长柔密的力劲
  
  嗯,这是我东出阳关后的第一杯咖啡。而此刻,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好。
  
  ——原载1996年1月31日《“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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