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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睿 : 野草仍在歌唱

 随园天一馆 2013-11-30

1950年多丽丝?莱辛从罗得西亚(今天的津巴布韦)来到英国,在轮船甲板上她抱起小儿子皮特说:“看,那就是伦敦。”那个时候的伦敦有泥泞的小港湾、灰蒙蒙渐渐朽掉的木墙、房梁、起重机和纤夫,以及空气净化运动前总是突然而至的大雾,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在这个城市里度过漫长的余生。她带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全部财产不到150英镑,刚刚把自己第一部小说《野草在歌唱》的手稿卖给约翰内斯堡的一个出版商,那一年的莱辛三十一岁,有过两次婚姻,抛弃了第一次婚姻的两个孩子,她后来再也没有走入过婚姻,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真正享受性和爱情。

1919年多丽丝?莱辛出生在伊朗西部,1925年和父母迁移到非洲大陆,她的人生在很小的时候就显得艰难:13岁因为眼疾辍学,15岁离家当保姆,16岁开始工作,19岁第一次结婚,26岁第二次结婚。还好,在三十岁的时候她决心当一名作家,只有这件事几乎算得上一帆风顺,《野草在歌唱》讲述一个发生在南非的故事,白人女主人玛丽勾引黑人家仆摩西后又抛弃他,不堪羞辱的摩西最后杀死了玛丽,这本混杂着孤独、性欲、殖民主义与种族问题的书立刻就获得了成功,第二本书《这就是老酋长的家乡》同样反响不错,莱辛一直对自己的写作事业充满自信,出版社高兴地通知她《野草在歌唱》开始重印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哦,好的”,她以为这就是每个作家都会面对的事情,浑然不知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作家很难卖出五百本书,即使后来远远比她畅销的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之前也从来没有一本书的销量超过七百册。

她生活依然窘迫,有时候要靠卖掉母亲给她的首饰才能付得起房租,她卖掉的维多利亚饰品只得到不到30先令,十年之后这些首饰的价值就是上千英镑。莱辛后来计算过,到1958年她平均一周只能挣20英镑,这仅仅是工人的工资水平。但是她毕竟是一个专职作家,而且在那个时候,她认识的作家和艺术家没有一个真的有钱,莱辛对对自己当时的生活感到满意,她有一个在自传里化名为杰克的亲密爱人,虽然对方有家庭和子女,她依然把这视为一种跟婚姻一样严肃的关系,当莱辛的写作事业渐渐上行,杰克说:“你不爱我,你只关心你的写作。”莱辛感到委屈,她觉得自己并未像乔治?桑那样在烛光下整夜写作,“我从未把爱情置于爱情、置于杰克之上……为了他,我可以放弃任何写作计划”。

这段持续四年的感情慢慢走向了终点,分手时莱辛正在巴黎,杰克则要去海外的某家医院工作,他去机场的时候她买了回伦敦的车票,对方后来三次回头找她,最后一次是在七十年代,杰克从来没有过任何承诺,有时候还会以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和别的女人睡觉,我并不打算娶你”,但莱辛却将其视为生命中最认真的爱情。作为读者我总觉得这个故事应该属于萨冈或者杜拉斯,不应该属于坚硬的莱辛,但经历这场心甘情愿的折磨之后,莱辛开始写作自己真正的代表作《金色笔记》。

从1962年出版《金色笔记》开始,莱辛就被视为是继伍尔夫之后最伟大的英国女作家,这本书后来成为妇女运动的圣经,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莱辛去世后就写文章说,1963年她和好友在巴黎读两个人的书度过精神低潮期,一本是《金色笔记》,另一本则是波伏娃的《第二性》。

因被认为具有煽动性,《金色笔记》在德国和法国十年中都未能出版,但越来越渴求成为“自由女性”(这是《金色笔记》的章节名)的人读到它,并且将其视为对自己人生的鼓舞,在莱辛看来,这本冷静构思的书被“歇斯底里”地阅读了,总是有读者激动地对莱辛说:“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是莱辛对此非常淡定,她说,一本书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这只能说明这个人已经准备改变,而这本书成为了一个开端,莱辛总是鼓动女性开始改变,就像《金色笔记》里所写:不管你想做什么,现在就做吧,反正条件看起来永远是不可能的(Whatever you're meant to do, do it now. The conditions are always impossible)。

在声名正盛的七八十年代,莱辛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阿特伍德就说,如果有一座二十世纪作家们的总统山,上面必然会刻上多丽丝?莱辛,但她一直到渐渐淡出文坛的2007年才得奖,很多人认为这是因为她早年曾经加入共产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共产主义抱有好感甚至信仰,莱辛鄙视那些喜欢到处说“我是个共产党员”,却从未梦想过真正入党的人,她觉得在那个时代,说共产主义是一种信仰是件很普通的事情,但是使用这个短语并不意味着理解它。她后来写过,苏共二十大的反馈被全世界的共产党们描述为“个人崇拜”,然而“最坏的不是一个领导人成为了独裁者,而是数以百计千计的党员们,在苏联里或者苏联外,丢弃了个人的良知和道德,让那个人成为了一个独裁者”。

莱辛一生被贴上了各种标签:反殖民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共产主义者、神秘主义者(60年代后她着迷于伊斯兰神秘主义派别苏菲派),但她也从来都无视这些标签,所以1956年因为苏军入侵匈牙利她淡然退出了共产党,身为共产党员的时候她几乎从不参加会议,退党之后反而常出现在会场为党员们演讲。

作为女权主义们膜拜的人物,她说“一个需要男人的女人并不愚蠢。男人,就是用来占有和拥抱的”,自传中她还坦白自己有一段时间里乐于和男人调情,而最古怪的性经历是和一位名为肯?泰南的演员,当她走出浴室,发现卧室里的墙壁打开,上面挂满了鞭,子,她还说,同样奇怪的事情还发生在她和另外一些名人身上,只是名字她不愿提起,总而言之,终其一生,她是她自己笔下的人,一位真正的自由女性。

因为活得太长,莱辛和历史人物多有交集。1954年她获得毛姆奖,拿到400英镑的奖金,莱辛给毛姆写信表示感谢,但是毛姆的回信里说:首先,他并未参与评奖;其次,他从来没读过莱辛写的东西;最后,在莱辛之前,从没有获奖者写信感谢他,毛姆说:“你一定经常写信感谢别人……”。她和罗素一同参加过左派知识分子游行,莱辛对罗素并无好感,因为当她离开游行的时候,罗素用盛气凌人的口气说:“我想你是要回去和你的情人上床吧。”她受邀去苏联大使馆进午餐,坐在她身边的人是写出《静静的顿河》的肖洛霍夫,在莱辛对肖洛霍夫的第二本书做出“不怎么样”的评价之后,肖洛霍夫表示如果她是在苏联,他就要把莱辛绑在他的马屁股后面,“等我摔倒在地上哭求他原谅的时候再用鞭子抽我”。

非常年轻的时候莱辛写过一首诗,里面有个句子说:“当我回首过往,我似乎还记得歌唱。”现在她走了,这些过往冻结为历史,但是野草仍在歌唱。

(来源于:《新世纪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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