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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姚公白师弹《孤馆遇神》

 红瓦屋图书馆 2013-12-02

听姚公白师弹《孤馆遇神》


  □谈瀛洲
  
1.
  琴曲《孤馆遇神》,说是遇神,其实是遇鬼。关于鬼古人总有种种的忌讳,琴曲叫“遇鬼”比较难听,就叫“遇神”了。涉及鬼的琴曲本来极少,我所知道的,除了清代张鹤(字静芗)所著的《琴学入门》一书中所收的《古琴吟》这首入门小曲外,就是《孤馆遇神》了。
  明代的《西麓堂琴统》一书是这样描写曲情的:“嵇康夜鼓琴王伯林空馆中,见八魅跽灯下,因叱之。对曰:‘某周时伶官,赐死于此,腐骨未化,愿求迁转。’明发语伯林,掘得遗骸葬之。夜梦八人罗拜而去。康神其事,乃托此弄。”也就是说,嵇康借住在朋友王伯林的一座空宅内,夜间遇到八个周时古乐工的鬼魂。嵇康毫不惧怕,反而呵斥它们。
  古人似乎认为鬼魂是欺软怕硬的东西。人遇见鬼如果胆怯害怕,鬼就会为祟;如果人见到鬼毫不畏惧,它们反而会服软退却。果然鬼魂反而跪拜于嵇康之前,并自述为周时被赐死的乐工,应该是没有得到很好的安葬,所以鬼魂至今稽留人间不去,并请求嵇康为它们迁葬。第二天早晨嵇康跟王伯林说了,果然在这所空宅中掘出了这些古乐工的尸骨,并将其改葬他处。晚上,嵇康又梦到鬼魂前来拜谢。他觉得这一经历很神奇,于是作了此曲。
  按照这个说法,这首曲子还是嵇康的作品。当然,今天我们已经无法确切知道这首曲子是否是嵇康的作品了,在明以前也没有这首曲子传承的记录。因为嵇康的名气实在太响了,而古人又常有把自己作品假托前代名人所作之举,所以给此曲打谱的姚丙炎先生认为,“应非嵇康之作,就传谱时期来看,应是明代以前作品。”
  
2.
  从2006到2008年,我从姚公白老师学习了两年的古琴。姚公白老师是创立姚门琴派的姚丙炎先生的公子,和姚公敬先生一起,传承和发扬着姚门的琴艺。
  那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第一次在他家里听他弹奏此曲。
  姚师怕空调的冷风,所以房间里只有一台小电风扇,轻轻地输送着一点热风。正是在这间闷热的小房间里,他在教我弹此曲之前,先把全曲弹奏一遍给我听。
  在《西麓堂琴统》中,《孤馆遇神》被写作“无媒调慢三、六弦”。姚老师解释说,所谓“慢”就是“放松”或者“调低”琴弦的意思,也就是把原来处于正调状态的琴弦的三弦和六弦都调低一个小二度。
  姚老师把左手中指点在琴面上凝神片刻,就开始弹了。
  《西麓堂琴统》里的减字谱,把全曲分为十二段。琴曲的第一段是引子,姚老师弹奏得缓慢、跌宕。琴音是散(散音,左手指不按弦)、按结合,以散为主,我的理解是乐曲在描摹借住在王伯林空馆中的嵇康,傍晚时正在山野或庭院中漫步逍遥状。
  第二段原谱题为“端坐”。第二段后半部分的旋律,被从下准(低音)部移到上准(高音)部演奏,还加了两段泛音(泛音是在左手手指轻点琴弦的同时,右手指拨弦发出的一种清亮的乐音)。姚师这时弹的节奏已经稍快,但曲子的音调仍是轻快闲适的这么一种状态,似可理解为嵇康回到空馆中,轻松愉快地端坐抚琴。
  第三段题为“鬼见(应读为‘现’)”。这时轻松闲适的气氛忽然一变,曲子又移到琴的下准部演奏,姚师下指沉重,节奏由慢渐快,气氛突然变为紧张。天色已经漆黑,这时鬼魂已在荒野或孤馆的庭院中现身。
  第四段题为“怪风”,说是一段其实只有三下拂、滚,从一弦拂到七弦,再从七弦滚到一弦,然后又从一弦拂到七弦。果然是一种阴风忽起、飞沙走石的感觉,我坐在姚师窄小闷热的琴室里,却感到了阵阵凉意。
  第五段“雷电”,姚师右手捻起一弦、四弦拍击在琴面上,如闪电迅猛击中大地。顿时他的小室中,回荡着雷电的轰鸣声。鬼魂的出现,得到了天地震荡的回应。也许在闪电光中,嵇康第一次瞥见了鬼影?
  接着姚师弹第六段“喝鬼”,三下“双弹”,中、食二指如重锤般击中一、二弦,同时发出大二度的不和谐声,状如嵇康的厉声叱喝。然后用中指“推出”古琴上最粗的一弦,发出“嗡嗡”的沉重振荡声,如同叱声在空屋中回响。
  这时,姚师说“恐怖的来了”,他开弹第七段“鬼诉”,在五弦、六弦的十徽处,迅疾地弹出几个泛音,如同鬼魂迅疾现身跪拜在嵇康面前。听到这里,虽然是大热天,我也是寒毛直竖,毛骨悚然。
  后面是一段用按音弹出的如泣如诉的旋律,仿佛就是鬼魂的怨诉。这些乐工被赐死之后草草掩埋,所以魂魄一直不安。骸骨就在这所空宅中,现在鬼魂请求嵇康替它们迁葬。这时,姚师使用吟猱绰注的手法,来表现这一段旋律的歌唱性。古琴虽是弹拨乐器,但能有歌唱性,靠的就是吟猱绰注等手法。
  后面“鬼出”和“呼天”两段,都是散音和泛音结合,尤以泛音为多。也许是表现鬼魂带嵇康走出屋子,指示葬处,然后悲痛地诉说自己千百年来的凄冷生活?泛音是鬼魂的泠泠之音,而散音也许是嵇康低沉的男声,散音和泛音的结合,象征着人与鬼之间的对话。尤其是从“鬼诉”这一段里就开始泛音,从三弦七徽一直上行到三弦二徽,然后在“呼天”这一段的后半段从二弦二徽一直一路下行到二弦十三徽外的暗徽,这种在一条弦上的泛音的用法,如姚丙炎先生所说,“在琴曲中也是少见的。”我想可以理解为八鬼的不同声调,也可以理解为鬼魂的控诉声越来越凄厉,呼应“呼天”的题意。
  最后三段,则分别题为“曙景”、“鸡唱”、“击鼓”。经过一夜的风雨雷电,和鬼魂的诉说,黑夜已经过去,白天开始到来。雄鸡开始鸣唱,鬼魂也纷纷散去。最后一段中的五下雄壮的“撮”(右手两指同时往相反方向拨弦发出的雄壮的和弦声),表示“击鼓”。嵇康击鼓请做官的朋友王伯林升堂,告诉他昨晚的见闻,请他发掘乐工的遗骸,好好地迁葬。也就是《西麓堂琴统》所说的“明发语伯林,掘得遗骸葬之”的意思。
  
3.
  经过姚老师的指点之后,我就回家自己摸索了。
  晚上自己在灯下习练,弹到那一段表现鬼魂现身的恐怖的泛音的时候,说来也巧,房间里的照明灯泡可能因为接触不良,突然发出“嗞嗞”的声音,而且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在这以后,我一边自己习练,一边也常听姚丙炎先生和姚公白老师弹奏此曲的录音(姚丙炎先生弹奏此曲的录音,是收在《琴曲钩沉》一书附带的光盘里的;姚公白老师的录音,我听的则是日本黑川音乐制作有限公司出的《姚公白古琴艺术》里面的),也不下有几百遍了。公白老师的琴艺是全部传自丙炎师祖,但我发现父子之间,对这首曲子的理解和阐释,也稍有区别,体现在演奏风格上,也有一些不同。丙炎先生的弹奏节奏比较舒缓,公白老师的比较迅疾。
  比如表现鬼魂出现的那几个泛音,丙炎先生弹得慢,可以想象为鬼魂慢慢地现形。公白老师弹得很快,可以想象为鬼魂突然闪现在嵇康屋中。不同的艺术处理,自可引起听者不同的想象,可以说都有道理。
  杨宗稷先生曾经写道,琴曲的艺术表现手法“不外象形、谐声、会意”三端,从《孤馆遇神》这一曲可以看到这一点。
  姚丙炎先生在整理此曲后的附言中写道,“回忆一九六三年春,北京古琴研究会为纪念嵇康诞辰一千七百周年,号召全国琴人发掘整理嵇康所作的琴曲,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孤馆遇神等五个琴曲,当时我打此谱,并于一九六三年冬去北京参加全国古琴交流演奏,嗣后束之高阁,一直不弹。一九七九年海上琴人多次敦促,要我重温此曲,爰将旧稿(曾刊当年民族音乐研究所《琴论缀新》第三辑)重作修订,供诸同好。”
  姚丙炎先生青年时代学琴于浙派大师徐元白,后来独力用功,精心揣摩,打出古曲四十余首之多(其中如《酒狂》等曲他打谱的版本广为传播),创立姚门琴派,实为二十世纪古琴界不世出的奇才。
  我陆续跟姚公白老师学了十几首曲子,有的因为自己资质鲁钝,没有学好;再加时间有限,已久不习弹。唯有《孤馆遇神》一曲,因为境界奇特,让我十分喜爱,常常会拿出曲谱来温习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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