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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林 : 我的同学刘气功

 随园天一馆 2013-12-04

第一篇

刘气功跟气功一点关系也没有。从我们认识到不再往来,将近三十年过去,我从没听他聊过气功,更不要说练功。刘气功这个绰号,是高二文科班的张胖子叫出来的,只有他说得出个来由。张胖子是我们的班长,喜欢捉弄人,班上几乎每个同学他都起了绰号。譬如,我那时走路疲沓,张胖子就赐给我很不光彩的两个字:皮蛋。文科班是这所普通中学的重点班。考进这个班的二十多名学生,除了几个同学来自最底层的街道居民家庭,刘气功和其他人的父母,都是国营企事业单位的干部或职工,住的是让人羡慕的宿舍楼或家属院,个别同学的父亲更是部队大官,家在门卫森严的军事禁地。

(《恰同学少年》剧照,图片源自网络)

但是,就像我的另一个同学少爷,刘气功也喜欢诗。我们常常一边上课一边偷偷抄诗或写诗。他的诗比我的诗还要伤感。我们不过十五六岁,已在哀叹生如朝露。我别有原因,他却有点奇怪,看起来家境比我好(他的外祖父还是这所中学的退休教师),跟不少同学一样,骑着我根本不敢奢望的单车上学,怎会如此灰色?可我当时想不到这些,只觉得诗人就该多愁善感,况且,班上同学没几个像我们这样迷恋诗歌,诗歌显然让人与众不同。

高中就快毕业,谜底终于解开。有天下午,刘气功第一次邀我去他家。他推着笨重的二八单车,陪我从人民公园附近的学校一直走到总府街闹市。他的家在一条窄巷尽头的小院,宽敞的砖木平房,足有三四间,每个房间摆设简单,但是都有地板,像是从前大户人家的公馆;砖房对面,一溜隔成单间的简陋小屋,每家每户就在这里做饭。这是省财政厅的干部宿舍,只住了几家人。刘气功的父亲原籍河南乡下,是共产党的南下干部。我看到刘伯父时,他正坐在卧室门口的竹椅上,面前方凳摆满报纸和笔记。他笑眯眯点点头,没有多问,继续写写划划。然后,刘伯母下班回家了,她是国营机械公司的工程师。将近五十的成都女人,还能见出当年漂亮,然而神情挑剔,嗓音严厉。审查一般问过我的来历,女人懒懒警告:“你不要把我们家儿子带坏了。”

很多年后,每次想起这幕,我首先想到他父亲:天天在家,对着《参考消息》和几份党报,刘伯父就这样写完自己的后半生。等到成了常客,我偷偷看过,他写的都是打油诗或顺口溜,议论中外时事,欢呼祖国成就,长年不辍,产量惊人。跟我的醉酒父亲一样,刘伯父原来也常常活在另一个世界。我总算明白刘气功为什么比我还要伤感。他恨自己有个脑袋出了问题的父亲,如果不是这样,依他父亲的资历,早就不止当个处长。他也恨自己像他父亲一样软弱,这份遗传没法改变。创作之余,刘伯父只能买买菜。刘伯母则像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回到家啥也不做,就会指手划脚。刘气功是长子,还有两个弟弟,但从初中开始,他就是家里厨师,晚饭都是他做。我的家境远不如他,但是祖母宠我,我几乎没下过厨房。我有些佩服刘气功,因为他会做饭,给一大家人做饭。

靠他母亲的关系,刘气功高中毕业进了成都北郊一家国营工厂做学徒。我去看了他和师傅开的龙门大铇床,在他上夜班的单身寝室睡了一夜。他跟我一样好整洁,房间收拾得像个女人,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书:中外诗集,文学理论,文艺杂志,当时很牛的诗论季刊《诗探索》,他从中学图书馆偷的几本泰戈尔诗集,还有黑格尔的精装《小逻辑》(这本哲学书很时髦,读不进去没关系,重要的是你在读黑格尔)。离开学校,文学不再是我们的唯一兴趣。我们都没碰过女人,暂时也没机会碰到女人。翻译文学杂志刊登的日本现代小说让刘气功激动。那晚在他寝室,他把这一段翻给我看:年轻女人张开两腿,让男人双手托着,小孩一般小便。

有一阵子,我和刘气功爱在夜里去街头与河边瞎逛,总想遇到不正经的女人。我们的冒险多半落空。省城还很保守,河边还没专给老头按摩大腿的乡下女人,更不会有女人像日本小说那般,张开两腿让你托着小便。不正经的年轻女人我们只遇到一次。刘气功比我大胆,跟着女人坐上河边椅子,我则吓得躲到远处等他凯旋。十来分钟后,他过来告诉我,女人一手摸他裆下之物,一手摸他腕上的全钢机械表。

不想跟他父亲一样软弱,刘气功有意改造自己的基因。多愁善感的诗歌渐渐被他抛在一边。他开始向我推荐弗洛伊德、弗罗姆和尼采。然后,从深奥到实用,他迷上卡内基的励志巨著(这本书在西方早已过时,不知为什么却在土壤迥异的中国畅销)。他的改造过程缓慢。他不能战胜自己的冲动,尤其喝了酒,他总是好争好斗。这一冲动让他交到不少酒肉朋友,但是有一天他会付出惨痛代价。刘气功很快有了女朋友。小吴大他一岁,在总府街某家国营副食品商场属下的大集体站柜台。刘伯母不喜欢这个出身街道居民的女孩子,哪怕小吴温良又解人意。

总府街的财政厅房子拆了要修高楼,刘伯父一家搬到春熙路背街的另一幢宿舍楼,三房一厅,厨卫俱全。但是刘气功很少回家,恋爱遇阻让他痛苦。他住在厂里,时常跑到我家蹭饭。有个冬夜,他来找我。我那时正在民营眼镜行做验光师,借住邻居空房。我俩在南门大桥旁边的苍蝇馆子喝了很多酒。他不停诉苦,他妈怎么冷脸对他,他和小吴没有前景。他在我的房间睡了一夜,吐得一塌糊涂。早晨,我钻到床下清扫一滩恶心。我很高兴为他清扫,我总算帮上一点小忙。没过多久,他和小吴去乐山玩了几天,回来告诉我,他俩在大佛山顶抱头痛哭,差点决定双双跳进下面的江水。

他和小吴最难熬的那段日子,日本电视肥皂剧《血疑》正好风靡中国。我们都觉得刘伯母很像男主人公光夫的妈妈多加子,腌尖傲慢,阻拦儿子与幸子的婚事。背后谈论,小吴和我常把刘伯母叫做多加子。看到儿子绝不回头,多加子终于屈尊让步。刘气功是我们班上最早结婚的同学之一。他的婚礼不算气派,除了亲戚和工厂同事,文科班只有几个同学捧场。结婚之前,他和小吴已是我家常客;我的祖母没去参加婚礼,事先送了一套细瓷茶杯。小吴进了刘家,小心翼翼做起多加子的儿媳妇。

(文章原标题:刘气功)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代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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