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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新读 >柏杨:“人”与“非人”

 3gzylon 2013-12-04

楼兰国(新疆若羌县)国王逝世,匈奴汗国先得到消息,马上把当人质的楼兰王的儿子安归送回,安归遂继承王位。西汉政府派使节到楼兰,宣读皇帝刘弗陵诏书,命新王安归到长安朝见,安归拒绝。楼兰国位于西域(新疆及中亚东部)的最东边界,距西汉王国最近(楼兰跟敦煌航空距离550公里),当中横亘着面积大约8万平方华里的白龙堆沙漠(新疆罗布泊东),缺乏水草,楼兰国常被分派担任向导工作,既运淡水,又运粮草,不停地迎送西汉王国使节。而西汉王国使节又凶暴得跟匪徒一样,使他们受到难以承受的痛苦,不愿再跟西汉王国来往。现在,再加上匈奴汗国的挑拨,遂跟西汉王国断绝邦交,不断拦杀西汉王国官员。安归的弟弟尉屠耆在西汉王国当人质,因得到老王逝世的消息较晚,无法回国继承王位,就投降西汉王国,把内情报告西汉政府。

这时候,交通部(太仆)骏马管理官(骏马监)、北地(甘肃省庆阳县西北马岭镇)人傅介子,奉派出使大宛王国,到了楼兰、龟兹,两国国王都承认错误。傅介子率领他的随从人员,诛杀匈奴使节。回到首都长安。傅介子对全国最高统帅(大将军)霍光说:“楼兰、龟兹,反反复复,如果不给他们一个严厉的惩罚,就不能镇压各国。我经过龟兹时候,国王平易近人,毫不设防,很容易得手。我愿去把他刺杀,用以展示大汉声威。”霍光说:“龟兹太远,且到楼兰试试。”于是派他前往。

傅介子率领卫士,带着金银财宝,宣称要赏赐外国君王。当这项好消息传到楼兰后不久,傅介子抵达楼兰。然而楼兰王安归不信任西汉使节,不肯接见。傅介子假装毫不介意的模样,向西继续进发,走到西部边界时,叫翻译官告诉安归,说:“大汉使节所带的黄金绸缎,都是宝贝,用来赏赐西域各国,大王如果不来领取,大汉使节就到别的国家去了。”把金银财宝展示给翻译官看,翻译官回去向安归报告。安归听到真的可以得到金银财宝礼物,大为欢喜,遂亲到西界,会晤傅介子。傅介子用盛大的筵席招待,一声暗号,两位壮士的两把利刃,从安归背后猛烈刺入,安归立即死亡。侍从人员跟贵族们一时惊起,四散逃走。傅介子出来安抚大众,指出安归背叛西汉王国,说:“皇上派我来对安归执行死刑,并由当弟弟的尉屠耆继承王位。西汉王国大军正向这里挺进,如果轻举妄动,下一步就是亡国!”楼兰全国震恐屈服。

司马光曰:“圣明的君王,对待蛮族,如果叛乱,则发兵征讨;如果臣服,则不再追究。而今,楼兰王已经承认他的错误,却再加诛杀,以后再有叛徒,西汉王国便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如果认为楼兰王的罪行太重,仅只道歉,还不能原谅,定要处决,也应该出动堂堂之师,宣布他的罪状。想不到,却派出正式使节,用金银财宝当饵,引诱他入彀。以后,外国对西汉王国使节,谁还敢相信?以西汉王国的强大,竟用这种匪徒盗贼勾当,去欺凌外邦,实在是一种羞辱。很多人竟然赞美傅介子,认为他建立奇功,未免过分。”

王夫之曰:“人跟人之间,相处之道,唯有信誉仁义而已。而履行信誉仁义,也只有人与人相处,才用得着。从没有听说有人对虎狼蜂蛇也讲信誉仁义的。楚王国固是祝融的后裔,而且由周王朝初叶君王分封爵位(子爵)。宋国国君(襄公)子滋甫尊奉信誉仁义,跟它们结盟,更严守信誉仁义,跟楚王国作战,结果军事失败,身受重伤,为西汉王国带来羞辱。对楚王国这种人,还不能跟他们讲信守义,何况其他那些跟野蛮民族混在一起,而又螫人咬人之徒。楼兰王表面归顺汉朝,暗地里却充当匈奴的间谍,傅介子执行皇帝诏书,加以诘责,楼兰王也承认他的罪行。问题是,野蛮民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所以他们也不在乎来一个当面屈膝。不久,匈奴汗国的使节,就又到了楼兰。汉朝如果信任他的归顺,而推诚相待,必然受他的诈欺。如果因怀疑他的归顺是假的,而出动大军讨伐,既劳师动众于千里绝域,使汉朝疲惫;而楼兰势将要求匈奴援助,合力抵抗,汉朝军队受到挫折,不得不屯兵在坚城之下。这就是宋国国君子滋甫泓水之战的覆辙。傅介子计诱楼兰王,斩下人头,威力所及,夺取他们的魂魄,使匈奴胆寒,是何等的伟大勋业!因之,我认为,对于野蛮民族,诛杀他们的生命,不能称之为不仁;夺取他们的财物,不能称之为不义;用阴谋诡计引诱他们,不能称之为不信。为什么?只因为信义这种高贵的行为,是‘人’跟‘人’相处之道,不是‘人’跟‘非人’的野蛮人相处之道。”

霍光跟傅介子共同策划的这项对外国君王的谋杀行动,是中国外交史上最卑鄙、最无耻的下流行为之一。司马光已从道德、法理、政治三方面,发出严正的抨击。然而,王夫之在他的《读通鉴论》中,却狠狠掴了司马光一个耳光,认为司马光的主张不切实际。

王夫之对人类用的是二分法,一类是“人”,一类是“非人”。中国人——而且是狭义的中原人,连楚王国都排斥在外,是“人”;而其他芸芸众生,全是“非人”。仁义道德是中原人的专利,只可以专门对内使用,对外就要发挥兽性,肆意诈欺残忍,无所不用其极。听起来好像是希特勒在那里发表讲演,使人发抖。王夫之不过一个平庸的知识分子,如果他掌握大权,制造出来的灾难,恐怕超过纳粹。纳粹也是二分法,雅利安人是“人”,犹太人是“非人”。用最僵硬的公式强加到万物之上的人,头脑一定简单,性情一定粗暴。

文化人为了加强论据,而故意扭曲历史,跟政客们为了达到政治目的,而故意扭曲历史,同样使人浩叹。宋国国君子滋甫之不断地栽到楚王国之手,跟信义无关。子滋甫用诈术跟楚王国结盟,想利用楚王国的威望使自己成为霸主,被识破诡计,丢人砸锅。不是失败于他有信义,而是失败于他智商太低,竟企图狐假虎威。

一口咬定看着不顺眼的人是“非人”,这是为强梁世界制造屠杀的理论根据。西域本是和平的国土,匈奴跟西汉王国先后闯入,带给他们噩运。王夫之活像一个地痞流氓,认为只要有一把枪在手,你就应该乖乖听话。楼兰的国格跟西汉王国相等,为了谋求国家的生存,不能不委曲求全。为什么非效忠西汉王国不可?春秋时代,郑国位居中原,不得不同时对晋楚两面讨好,谁强大,就服谁。楼兰王曾向西汉王国哀告,说明他们受不了两大强国的压迫,要求取消独立,举国内迁,是西汉政府不许。西汉王国还打不过匈奴,有什么理由和颜面,要小国寡民的楼兰跟匈奴对抗?儒家系统以“恕道”自吹自擂,一旦遇到弱小,“恕道”可就没有了。“恕道”遂成了专门乞求强梁手下留情时用的符咒,对弱小连一星点也不肯施舍。然而,最可怕的还是王夫之的断语,对于“非人”,“诛杀他们的性命不为不仁,夺取他们的财产不为不义,欺骗他们跳入圈套不为不信”。这种褊狭的胸襟,孕育不出崇高的人道精神。

谈到胸襟——健康的心灵和健康的包容,可以在司马迁身上找到。中国文化像一条澎湃壮观的大河,自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这条大河开始一渣一汁地沉淀,千百年下来,由于沉淀太多,而停滞、而腐朽、而缺氧,而终于成为一个庞大的酱缸。中国人的视界、担当、气魄,以及高贵的情操,逐渐萎缩,像渡过淮河的橘子变成的枳子一样,司马光已被酱得不能望司马迁的项背,王夫之更像一条虫蛆,不能望司马光的项背。

参阅:青史如歌,士风浩荡!为何两千年后士风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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