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辞世，世界上最后一个几乎没有争议的英雄离去了。他的身后备极哀荣，但在这里，我不打算重述曼德拉史诗般的光辉岁月，我想说的是他的敌手，那个成全了他的敌手，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或者说，实施种族隔离制度时期的南非国民党政府。一个倒霉蛋可以说“不怕神一样的敌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但一个英雄必需拥有这样一个敌手，它最好是神和猪的混合体，有时候，还会有些神经。曼德拉最喜欢的一句名言是“没有别人的支持，你将一事无成”，反过来理解这句话，似乎也行。
如果没有种族隔离的南非，身为黑人酋长的儿子，曼德拉能是什么？答案非常开放，但绝对不会如今日般绚烂煽情，对比南非邻国黑人贵族和政治家的人生轨迹，甚至存在走向今日之曼德拉反面的可能——他会什么也不是，或者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独裁者。可以说，种族隔离的南非成全了曼德拉，尽管不能说，曼德拉的祖国成全了他，因为曼德拉很可能不承认那样一个祖国。
（青年时期的曼德拉；图片来源于网络）
那么，种族隔离的南非对曼德拉（和他的伙伴们）做了什么呢？
首先，当然是臭名昭著的种族隔离。这个问题源远流长，也是曼德拉一生功业与磨难的大背景。除了一般文化意义上的种族歧视之外，还在早期英国殖民者与更早来到南非的荷兰裔殖民者发生冲突时，就种下了很深的祸根。英国人把先于他们到南非的荷兰裔白人歧视地称为布尔人，和他们打了不少仗，并且挑动黑人和布尔人的关系。后者自称阿非里卡人，也是后来掌握了南非白人政府权力的主要人群。1910年代到1948年，被称为南非的种族歧视时代，这个时期先后制定了《土著土地法》、《土著事物法》和《都市地区土著法》等一系列法律。但公平地说，这个时期的种族歧视还主要是在歧视阶段，黑人反抗运动也不很激烈。
1948年，南非国民党重新上台。1948年后的一段时期是南非国民经济增长最快的时期，南非成为非洲第一个工业化国家，在1966年以前的二十多年间，南非的经济增长率与日本和西德相近，达到年均7%上下。到1970年代，南非已经进入世界上较发达国家行列。然而，南非的经济发展，有相当大一部分应该归功于廉价的黑人劳动力（这与一些经济学家对中国经济奇迹的重要原因之一即廉价农民工判断近似）。为了保持经济的发展，南非政府采取的办法是强化种族隔离，制止黑人的城镇化进程，采取强制拆迁等措施，将黑人统一迁移到名为“班图斯坦”的聚居地。他们希望这样可以继续保持黑人劳动力的廉价，以维持南非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之一。
于是，1948年以后，种族隔离制度开始露骨地执行，并且随着黑人的反抗变本加厉。众所周知，曼德拉就是在这个时期走上政治舞台前沿的。
为了对付反抗，南非政府逐渐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警察国家。警察们开始随意抓人。1963年5月1日，在联合党的支持下，南非政府迅速通过了有史以来最严苛的法律，其中包括声名狼藉的“90天法令”，该法令允许警察在未经任何审讯的情况下单独监禁任何一个人达3个月之久，这让警察更加有恃无恐。在博塔政府时期的1986年，随着《紧急状态条例》颁布，1986年的前8个月，政府就逮捕了9000多人。
他们敢于向自己的人民开枪。其中尤为著名的是1960年沙佩维尔惨案。这场惨案中有72名非洲人被枪杀，240多名被打伤。
他们随意监禁和限制黑人的活动。1952年12月，非洲人国民大会全体会议选举曼德拉为第一副主席。大会前几天，包括曼德拉在内的52名非洲人国民大会的领导人遭到了监禁，活动范围被限制在约翰内斯堡地区之内，6个月内不准出席任何会议或集会。曼德拉后来说：“这是政府对那些为种族隔离而战的领导人实行全面封杀而作出的一系列努力的一部分。他们不让这些领导人说话，对这些领导人实行迫害，限制这些领导人的行动。这也是对我采取的一系列的封杀中的第一次封杀，这种封杀断断续续地进行着，直到几年后，我被剥夺了一切自由。”
“封杀”是当时南非政府常用的手段。到后来，他们也努力让曼德拉等人从电视、报纸上消失，既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也没有别人提起——他们当时还没有想到让曼德拉到电视上忏悔，或者他们也做不到。
他们强拆民居。他们用“通行证制度”来限制黑人活动范围，强行拆除黑人违章建筑，清查人口，强制迁移，并且谎称是“黑人自愿”的。根据一项研究成果，1960年到1983年被强制迁移的黑人人口超过354万人。
他们控制大众传媒。沃斯特政府期间，他们查禁任何表达不同意见的报刊和其他宣传物。政府设立专门机构检查出版物。仅1977年，政府就查禁了1246种出版物、41种期刊和46部电影。南非民众只能从官方渠道得到官方许可的信息。
他们打击甚至抓捕律师，并且对不予合作的人家属施行报复。《黑人领袖曼德拉传》一书中记述到，在1963年对非国大一些成员的审讯中，“每当辩护人推翻一个证人的证词， 警察就向被告的家属报复。西苏鲁的儿子，虽然不到16岁，也按通行证法被抓了起来。埃利亚斯·莫索莱迪的妻子卡罗琳，按90天拘留法被抓，丢下7个孩子，而辩护律师却无力帮助她。法官认为这个事件与此案无关；她被关了113天。”
他们刑讯逼供。温妮·曼德拉回忆，审讯中曾整整5天5夜不让她睡觉，一组一组的保安警察连续不断向她提问题。第3天，她伸出自己发紫的肿起来的手脚向他们提出抗议。她感到头晕，她的心脏在颤动，却受到奚落。她可以听到隔壁房间打人的声音和审讯者的笑声。一些被拘留者则被迫昼夜赤脚站在砖上，直到他们被折磨得倒下，再强迫他们站起来。有的人被捆住手腕吊起来打。 审讯者随心所欲进行各种各样的残暴殴打和侮辱。许多犯人死在酷刑下。温妮后来说： “正是那段经历， 使我认识到阿非里卡人害怕黑人的程度。”
他们羞辱被告。在1956年12月19日的一次预审中，“156名被告一排排地坐下，俨然是参加大会的代表团。法官刚一开口讲话，便发现麦克风出了毛病，什么也听不到。法官只得在一阵笑声之中宣布休庭。转天又有了新花招， 被告们被关在铁丝网笼子里。杰出的被告辩护律师们拒绝为遭到‘野生动物一般待遇’的人们辩护。铁笼子被撤走了。但外面却传来了枪声：德里尔大厅外面的警察恐慌之际朝情绪尚平静的人群开了枪。22人被打伤。”
当然，对曼德拉本人来说，更为世人所熟知的是他在监狱中度过的27年，“备受迫害和折磨”。细节多数已经广为人知，比如采石头、捞海带等苦役，又比如在1971年5月底，囚犯们绝食罢工，一群喝醉的狱警闯进牢房，其中包括臭名昭著的虐待狂监狱长卡斯顿，人称“魔鬼”。他叫每个人脱光衣服，高举着手在室外寒风中站了半小时，而看守们则挨个搜查每个牢房。他们能听到看守牢房里殴打囚犯。托伊沃试图反抗，却被按倒在地，事后还被迫打扫鲜血四溅的牢房。
太阳底下无新事。南非政府想到的花样在全世界都是通行的，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他们所收获的也大体类似。他们捉住了曼德拉，折磨他、羞辱他、封杀他，最后却让他成为了大英雄。他们试图用恐怖和暴力保持一个小团体的特权，最后却不得不拱手出让。
到1978年，博塔继任总理，将1972年成立的国家安全委员会摆在内阁之上，自任委员会主席，大权独揽，国民党内几乎无人敢于挑战他。博塔上台后，提出“改革总战略”，主要包括三个部分，一是坚持改革，二是强化镇压、维稳，三是在周边建立一个经济上依靠南非、政治上听命于南非或至少对南非没有敌意的国家缓冲带。施里尔在《富裕或贫穷：南非的严峻选择》一书中写到：“讽刺的是，博塔作为一个强硬的、富有效率的行政官员，却带来了一个庞大的政府结构，拖累了南非的经济。”与此同时，南非受到国际社会的全面孤立。这也形成了巨大的压力。
到德克勒克从博塔手中接受权力，并且最终让曼德拉重获自由，种族隔离的南非政府就仿佛是一个炒作大师，圆满地完成了对曼德拉的“造神工作”，“提交验收”了；又或者他们是拙劣的水军，本想捏死一只耗子，却不小心孵出了巨龙。
但在最后，却不能不为当时的南非政府说几句话。尽管在通行的国际标准看来，南非政府的所作所为已经低于底线，但在那个时代乃至今日，他们都显然不是最坏的，很多时候，甚至称得上“文明”。比如他们没有试图在肉体上大规模消灭敌人，甚至允许原本没文化的黑人领袖在狱中接受教育。他们能感受到国际压力，不会认为那是不怀好意的势力居心叵测。他们也没有学习纳粹时期就有的“洗脑”式改造。他们的劳改营条件比起同时期世界其他地方的劳改营简直称得上天堂，在接受投诉后还会改派更为善意的监狱头头……
也许可以这样说，南非政府的高压、迫害成就了曼德拉，并且使曼德拉后来提倡的宽恕与宽容显得伟大；但与此同时，他们所做的一切也使他们配得起这份宽恕与宽容，在离开人类文明底线的方向上，他们走得并不算远。
（本文部分资料来自《南非：在黑白文化的撞击中》，潘兴明、李忠著，四川人民出版社，及《20世纪军政巨人百传：黑人领袖——曼德拉传》，玛丽·本森著， 吴利民译，时代文艺出版社。）
（责任编辑：杨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