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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悟人生与自然——过建溪黯澹滩

 一树秾姿独看来 2013-12-11

感悟人生与自然

——过建溪黯澹滩

那年三月,正是桃花春水的日子,有事到江西玉山。时正笺注李商隐《龙丘道中》及《武夷山》诗,遂约了玉山的朋友,取道浙江江山龙丘道南,经浦城鱼梁,过建溪,直下南平,再上武夷。

本来是可以乘汽车依山路蜿蜒而南,忽然想起父亲四十年前手书的《过黯澹滩》诗,一时心血来潮,竟然妄想一睹黯澹滩乱石惊湍、水激崩云之势,遂建议朋友改行水路。

李商隐《龙丘途中》其二有云:“水色饶湘浦,滩声怯建溪。”其言建溪水色胜于湘江,惟沿途溪船,历经各处险滩,令人心怯胆寒。正不知此行亦胆寒心怯否?

舟子竹篙一点,撑开离岸,始发鱼梁。二十里竹筏,二十里溪声;两岸奇峰陡峭,怪石嶙峋;树木葱茏,桃花惊艳。虽站立竹幔之上,却也是水缓滩平,未觉惊险。及至江阔流急,便换乘小船,进入闽界。未久见两旁山势陡峭,江中乱石穿空,犬牙交错,江流急湍像从身旁奔腾咆哮,一直往下倾泻。小船开始左右穿行,摇摆晃荡。站立船板,使人心生怯意。友人说:

“这江底的倾斜,恐怕有45……

下水飞快,湍流奔竞。每大颠簸之时,船身随着浪涛忽高忽低,一忽儿像蛟龙入水,船帮似淹没于水平之下,船板上水花喷涌;一下子又被水浪冲激,似浮上云霄,一伸手即可挐云扪天……有时上水,却又十分缓慢,只听得老船夫哼咳哼咳的叫声和喘气声。

我和友人都不习惯于坐船,只能盯着江水和迎面而来的乱石,无心赏玩。遇到下水,船身上下奔窜、左右颠簸,就得赶紧蹲在船板上。

1956年,离闽入浙之前夜,父亲手书北宋莆田诗人方惟深的《过黯澹滩》诗授我,于今不觉过去四十余年。原父亲手抄方诗之意,不过勖勉儿子,在外遇上江海险途,艰难困顿,能够稳健操舟,劈波斩浪,勇往直前。诗云:

湍流怪石碍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

自是世间无妙手,古来何事不由人!

忆《延平府志》曾载:

沿建溪上游的东溪下水,会遇上许多险滩;江船沿溪冲激破浪,载沉载浮,腾越而下,时常撞得粉身碎骨,乘客因此溺水丧生者不可胜算。所载险滩计有汾滩,竹林后滩,高桐滩,凿滩和黯澹滩,大约五、六十里长。“其中黯澹滩最险,舟过多覆溺。”过了黯淡滩,便直至剑津,进入西溪,才会平稳一些。《府志》引用了元代诗人萨都剌《过黯澹滩》诗云:

危滩黯淡汹涛作,怪石参差相乱错。雪浪滔滔倘为倾,微躯七尺谁堪托。

掀天动地浪愈急,任是舟人难稳立。飞流急湍入波中,幸得一朝波里出。

正是刚才小船下水冲浪的写照。友人问掌舵的老船伯:

“什么时候经过黯澹滩?是不是比刚才下水时更危险呢?”

“早嘞,才到房村口,还有五十里……客人不用怕,清朝时已经炸碎了一些乱石,现在好多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问还有多少路程?回答说:

“一半路,还有二十五里。”

……

再问,答曰“十几里”。

进入黯澹滩之前,溪水似乎相对平浅。两人居然有兴致靠在船帮上,看起小报来。然而,转瞬之间,雪浪飞涌,涛湍飞立。老船伯紧盯着激流,双手左右操控,身子前伸,弯屈,又时或往后、往左右一倾一仰,将船硬是推向顺道,以避利石。

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轻人,是老船伯的儿子。

我问道:“是不是正过黯澹滩?怎不去帮帮你父亲?”一言未了,只觉得船身狂烈动荡、颠簸起来,顿时头晕目眩。江风呼啸,凛冽逼人,连船老伯儿子回答什么,都没有听见。心中不禁默想起来:希望老天保佑平安。一看友人,亦正双手合十,闭阖双眼,口中还念念有词。我知道他也一定是在向苍天祷告,祈求平安。

船伯儿子说:“这里是黯澹滩最危险的地方。本来滩上有一座小庙,上行时客人往往停下来上岸祷告;现在是下水走,船走得太快,不能停靠。”

老船伯忽然插话道:“我们常日走这条水路,都知道‘下水危险上水不险,上水艰难下水容易’。有一好,就没有两好……

顷刻间,舟行如箭,说话间似乎就冲过了几里的路程……

“过了,黯澹滩过了……”船伯儿子轻轻说,又淡淡地重复道:

“下水危险上水难,上水不险下水险;有一好,就没有两好。”

听了船伯父子的话,心里不禁想:

原来世间事情,也常是如此:人们一般只能得到一项好处,很难两好都得。‘鱼和熊掌不可得兼’,你只能在鱼和熊掌之间选择其一:得鱼则失熊掌,得熊掌则不可再得鱼,须将其一给与他人。人人都能得到一点好处,那么世上尔虞我诈的事也就会少了!

过了黯淡滩,离南平就不远了。老船伯让儿子去撑篙。友人问:“还有多少路?”

“不远了,大约六、七里吧。不过前面不好走了,必须暂时停一停……

一言未了,小舟果然停櫂不前。

“为什么?”

老船伯说:

“溪间水大可以走,水小也可以走;现在不大不小,所以不能走。”

我同友人都很感疑惑,本来还想再问一个“为什么”?

老船伯的儿子笑着解释说:

“客人有所不知。水大,石头都淹没在船底下,船在水上走,不会撞到石头;水小,石头露出水面,大家都能看得见,就知道回避它,绕开走。现在溪水不大不小,既容易撞石,又没法回避,就只好暂时停一下了。”

友人忽然笑道:“‘水涨船高’可以平稳地走;‘水落石出’,可以绕路回避着走。只有这‘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却偏偏危险不能走!”

“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正是“中行”吗?停櫂的间隙,我忽然想起了孔夫子的话。

《论语.子路》篇,记载孔子对学生阐述交友之道云:

“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孔子认为“中行”的人最值得交往,“狂”者虽有所作为而太“过激”,“狷”者有些事不愿意去做,又有所“不足”。看来,“过激”与“不足”都不符合中国人的“中行”古道,因此凡事都必须“泄其过”而“补其不足”,从而达于“中行”。这不就是“中庸”吗?是了!“中庸”正是孔子的哲学思想,“中行”乃其所倡之行为准则,“中和”则是孔氏教导后人应有的学问境界。我想了想,对友人道:

“我辈所奉行之中庸,今天遇上难处了:在建溪江,水大可行舟,水小亦可行舟,唯不大不小的“中水”不可行,难道自然与人事部一样吗?”

朋友思之再三,回答道:

“今天的事,实在是处在一个特殊的环境,江上怪石犬牙交错,隐伏江底,正如方惟深诗中所说,‘湍流怪石碍通津’,所以水大水小可行,而不大不小之水不可行。但是,如果不是这种特殊的环境和场合,那么当然是不大不小、平静如镜的水面更便于行舟了……

我忽然有所悟道:

“所以说,一切原理、定律、准则,在一般的情况下都有一定的指导意义,而在特殊的环境中就必须用特殊的方法去认识和处理。这就是‘一般’和‘特殊’的相对性。是不是这样?”

“哈哈,有收获,有收获……”

如果不是李商隐的‘滩声怯建溪’,还不会有此行呢。方惟深的诗,末了一句说得好:‘古来何事不由人’!但是还应该补充一点:对于人生、社会的原理、定律、法则,可以由人来创造和制订,但是对于自然的规律和法则,人们恐怕只能是认识它,适应它,驾驭它……

老船伯忽然吼了一声道:“水大了,可以开船了!”

我想:这时,只有老船伯有权这样决定,因为他认识了这一段水程只有在水大、水小时才能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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