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孙 ： 跪着，把官当了

过去称赞人喜欢用一个词：刚直不阿。大概是因为“刚直”的人容易碰壁，“不阿”的人很难混得上去，久而久之，便没人敢再这么玩。大家索性把这直来直去、不懂拐弯的性格用道德的绫绢裱起来，打扮成夸赞人的一个词儿。到如今，聪明的我们早就不这么想了。“刚直不阿”的新定义叫“低情商”，略近于心理疾病。人要想成事儿，首先情商得高，换言之，曲意逢迎、委曲求全的事情有时候为达目的必须做一点。有种说法，管这叫大局观。

官场上“刚直不阿”的代表，明朝的海瑞算一个。海瑞为官，低情商、敢于犯上是其一大特色，官方说法称“没有丝毫的奴颜与媚骨”。这种戏剧化的个性容易使他在官场碰壁，却也更容易青史留名。相比之下，和海瑞同一时期的著名官吏胡宗宪，名声就要差一些。这倒不是因为他在任时的功绩不够多，而是因为其为官之道不够刚直，并且对上还经常阿谀，可以说是“不直且阿”。在非黑即白的老百姓眼里，官员情商一高，人品当然就走低了。

众所周知，胡宗宪官宦生涯最大的功绩在于平定东南沿海的倭寇之乱。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期间，他把部队治理得井井有条，手下任用了戚继光、俞大猷等善战的武将。过去，连海盗流寇也打不过的大明政府军竟然也咸鱼翻身、连战告捷，闹腾了许久的海盗之患终于消停。可以说，胡大官人既保一方国土平安，又给朱家朝廷争足了面子。对上对下都算是有个不错的交代。

然而无论朝野上下，对胡宗宪的评价却又不高。这不高的原因，还在于朝廷清流们常挂嘴边的“道德”两个字。胡宗宪就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以及“多权术，喜功名”的坏毛病而被众人记了一笔，直到现在还背负着贪官的恶名。而最让史家和草民介怀的，是他巴结朝中权臣严嵩，靠着谄媚贿赂来维持自己的政治权力。被后世唾骂的严嵩集团是胡宗宪最牢固的政治靠山，除去背后这座山，恐怕他是一事难办，寸功难建。后来，当严党失势垮台、靠山崩于前时，立于危墙之下的胡宗宪也只能自认倒霉。

（安徽绩溪胡宗宪府。图片来自网络。）

胡宗宪确实挺倒霉。平心而论，结党、贿赂的恶名还真不应该算到他头上。《明史》记载嘉靖一朝“官以贿受，政以贿成”，溜须拍马、靠金钱连络通路的风气完全是明代官场的“明规则”，别说区区胡宗宪，就连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徐阶也一度“媚事严嵩”。如果不照规矩做，甭说当清官了，恐怕连官都没得当。以胡宗宪那种安徽人与生俱来的精明劲儿，当然深谙此道。于是，他一被派到浙江就开始巴结严嵩义子赵文华以及严嵩父子，“岁遗金帛子女珍奇淫巧无数”。高层关系被打通，他在地方办事的牵制自然变少，就此他走上了仕途上的坦道。

胡宗宪是贪官吗？毫无疑问。他如果不贪，或许可以在家清白过一生，但他一生系之的抗倭事业必然不能办成。胡宗宪通过在浙江加派“提编”和请求留存浙江盐银等手段，聚敛了数额巨大的钱财，当中有不少花费在招抚倭寇上。更多聚敛而来的金银财帛，则用来孝敬层层上级，献给朝臣乃至皇帝，正所谓“尊老爱幼，滴水不漏”。古人的统计学搞得不好，没有算出他具体孝敬了严嵩多少金额，但无可否认的是，若无严嵩对胡宗宪的特别关照，他绝不会有机会步步高升，施展其军事才能。倘若没有胡宗宪，大明王朝的海防必然堪忧，国运只会更衰。

当“结嵩益厚，威权震东南”的他正在鏖战于边之时，胡宗宪也因此成了朝中倒严派眼里的“严党”。这是要命的，当办事官员卷进了高层政治斗争的漩涡，下场通常会很凄惨。至于原因，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大领导嘴里的口香糖，一旦风向有变就会被无情吐掉。

如此看来，“贪”，反而是次要的一件事了。谷应泰在《明史纪事本末》记载严世藩的话说：“‘贿’字自不可掩，然非上所深恶。”这就叫明白人说明白话。贪污受贿不过是明代政治游戏的潜规则之一，而更大的一个规则则是权力斗争。权斗之下，贪污无非充当了一个借口，一个灭掉对手的理由。连皇帝都对此表示默认。那么，要想在官场明哲保身，就得当个称职的墙头草。可偏偏胡宗宪这人，读了一点圣贤书，晓得报答“知遇之恩”的道理，所以最后当严嵩倒台之时，他始终不肯做“倒严”的先锋，对这位提拔了他的严阁老落井下石。他此时所做的，只是一味单方面讨好皇帝，希望得以苟延残喘。

然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而然。胡宗宪除去了倭患，同时也除去了自己在政治上继续存在的价值。《明史纪事本末》又写道：“胡宗宪曲意主抚，因剿成功。贿斩徐海，诱擒汪直。武安诱杀，李广诛降。长致恨于封侯，空悲冤于赐剑。”这个深谙旧时代官道的大官僚终究没能逃脱时代对他精神的塑造，他骑在马上作战、跪在官场当官，但还跪得不够彻底。他以为只要向皇帝表陈忠心就能全身而退，殊不知他的皇上朱厚熜同志却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主子，当严党倒台，东窗事发，被暴怒的皇上双规几乎就是胡宗宪唯一的末路了。

“站着把钱挣了。”这是电影台词里的美好愿望。同理，“站着把官当了”也只是一厢情愿。官场一入深如海，到处充满着勾心斗角、险象环生，“跪着，把官当了”才是天朝妥妥的为官之道，不在其位者根本体会不到这些难处。有人或许会拿海瑞作反例，“海笔架”不就是明朝站着当官的第一人吗？当然，海瑞或许可以随着自己性子站着把官当，但那也是情势使然，因为朝廷里有清流党的势力在和严党较劲，能或明或暗地罩着他，朝中更有人想把海瑞树立为明代公务员的道德标杆，拿海瑞这支“笔架”当枪使。而对于胡宗宪这种靠动脑筋在名利场摸爬滚打的官吏来说，优雅转身的代价几乎一定是一头撞死南墙，而且撞死了还不一定能当烈士。这种赔本买卖，你想想哪个当官的会干？

成都武侯祠挂着一副著名的对联，两联前半句写着“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不审时即宽严皆误”。这两句话我认为不仅在讲战争之道，更是代表了古代为官者的智慧。只有工于心计，审时度势，才能顺利把事办成，这是由中国特色决定的局部真理。胡宗宪，无非是实践着这个真理的众人之一罢了。明人张鼎评价他说：“不贿则身危而功不成，贿则幸成功而受恶名以死”。此言中肯。胡宗宪毕竟有一颗建功立业、为民做事的心，也明白如何在当时的环境下达到这个目的以及需偿付的代价。回望历史，从胡宗宪那一批官员身上可以十分真切地看出，贪官也不是没政治理想，只不过，这份理想在中华文化染缸的侵染之下，天长日久，变黑了。

（责任编辑：王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