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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肥造肥

 驿外残红 2013-12-15

 

积肥造肥

 

大跃进开始的时候,一味地扩大土地种植面积,缺乏肥料的问题便随之产生。

“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某些人在这个问题上似乎还有点清醒,于是,动员令下,掀起了积肥造肥的运动。

“全民”立即行动起来。首先,把自家的房前屋后、公共场所藏污纳垢的地方,来一个彻底的大清扫。接着,挖阴沟、淘阳沟,铲千脚泥,有的地方硬是做到了刮地盈尺。人们把挖掘起来的污泥黑土统统地弄到公路上集中,沿着公路的两边倾倒,堆积得宛如两道黑色长城。那些日子,不管城乡、到处都可以看到男女老少们在认真努力地挖、刮、扫、运。公路上是“小扁担,三尺三,一篓篓肥料挑在肩”。农民们赶场不能在街上逗留。集日的上午不到十点钟,就有人敲起铜锣,放开嗓子沿街喊叫:

“今奉公社党委指示,现在是非常时期,所有农民不准在街上逗留,赶紧回家搞生产。如有不听者,挡在街上挑肥料!”

那可真是热火朝天!正在街上写标语的我,不由得诗兴大发,当场诌上几句:

“跃进号角响城乡,千家万户积肥忙。清除粪便不怕臭,打扫垃圾岂嫌脏!家中控挖掉三层土,户外扒成一片光。喜看庄稼营养足,何愁粮食不满仓。”

然而,我未免高兴得有些过早!庄稼要的肥料应该是源源不断地供应,一阵风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公路上堆积的肥料看起来虽然不少,可是需要肥料的地方确实太多 ,群众积肥运动不可能长期地搞下去。而且,社员们施用起来也不认真,不能也不愿把它们搬到远处,只图撒得快,就近几下子撒完了事。只可怜那些离公路较远的偏僻地方,那些可怜兮兮生长着的庄稼对于肥料,简直是望眼欲穿!

公社化的时候,国家还没有大量生产化肥,农民种庄稼主要靠的是天然肥料,那就是人畜粪,草木灰。以前,农民单家独户,肥料欠缺,自己就晓得铲草皮,烧垃圾,叫娃娃们提个鸳兜在山上转,去拣牛马狗的粪便。合作化以后,基本上就没有孩子再愿意当“狗屎娃”。唯一的、可行的办法就是养猪。伙食团成立,猪集中到了一起,虽然猪圈砌得老大,猪儿养得老多,饲养员也精挑细选,要那种根红苗正,热爱集体、责任心强的人来担任。可是,却看不到有几个人肯花心思来进行饲料的精粗配搭,更看不到有谁半夜起来端潲瓢。后来,粮食欠缺,饲料出现困难,人们还发明了在猪圈上面盖厕所,人在上面屙,猪在下面吃。这些人也没仔细地想一想,人都缺少营养,猪吃人的残渣余孽还有什么营养可言,而人粪化成猪粪,又减少了一道肥源。别看猪们呆头呆脑,饲养员没有尽心尽力,它们也知道抗议,那就是不肯长膘,以致于越到公社化的后来猪越少,而且一只只“筋强骨壮,面目清癯”。

肥料在不断地告急,庄稼缩在土地上不肯伸腰抬头。干部们看见情况越来越严重,担心实现不了自己在“三级干部会”上提出的指标,不得不另辟蹊径,发动大家造肥。

找野草,沤绿肥。妇女同志和孩子们背起背兜,上得山头,见了青草,扯!见了野藤,抓!见了树叶, 捋  !到了后来,竟然把竹枝也当作肥料——因为它是绿的!我的母亲当时也是造肥大军的一员,每天早出晚归,把那将烂未烂,霉臭气薰人的“绿肥”挑到庄稼地里,撒到禾苗脚下,再用泥土掩埋,手脚上长满了肥水泡。寒冬腊月,她和其他女社员一起,扳倒竹子,用镰刀削下竹枝,挽成把,再背到冬水田里,踩进烂泥巴,一个个面白唇乌,三十二颗牙齿捉对儿厮打地完成任务。

到了第二年, 使 牛匠天天抱怨,说犁田时在田里牛走不动,人被绊得扑爬礼拜;插秧的社员则恶骂连声,说一不小心,就被刺得鲜血长流。而插下的秧苗却仍然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

大跃进提倡敢想敢干,“新事物”层出不穷。不知道是什么人发现断砖烂瓦里含有无机盐。学生要支援农业,我们就在老师的带领之下到处搜求瓦砾。大担小挑地运来堆在校园中,男女同学坐在一起,用锤子把它们砸成粉末,再运到庄稼地里撒施。后来,又听说普通的泥土经过烟薰就可以变肥,这个就地取材的方法立即得到普遍推广。大家在田地里挖起大块的泥巴,把它们堆成空心的堆,并在堆里烧起柴草,一时间,田野里泥堆遍布,烟雾弥漫,那情景真有点象《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在江边摆的“八阵图”!

堆成容易散开难,因为播种时要把土地整平,社员们费了力不说,又看见烧过烟的泥土并没有肥效可言,暗地里把所谓“科学家”们骂得狗血喷头。

再后来,不知道是谁又有了更加重大的发现,说是老墙泥有很高的肥力。那老墙根部有时确实会析出一种白色的结晶,农民们把它叫做硝,也亲眼看到过在房屋坍塌后的废墟上不管种什么都长得特别茂盛。于是干部们就打起了老房子的主意。在中国,农民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土墙,也确实都有一段悠长的历史,对于“老”字当之无愧。可是要取得墙泥,必须先使房屋倒塌。有些房屋看起来尽管颓败不堪,摇摇欲坠,但它们毕竟能够遮风挡雨,而长期在它的庇荫之下居住的农民对它也有一定的感情。怎么办呢?大跃进掀起了“摧枯拉朽”的狂飚,那就借助狂飚的力量!“决定因素”们通过研究,采取了先易后难的办法,先 “捏软柿子”——拿五类分子的房屋开刀;五类分子的房屋大部分将坍未坍,合符要求。在我所在的生产队,第一个对象就考虑我家,因为掀我家房子的时机非常有利:我在学校读书,成天东奔西跑地搞宣传;父亲在天螺山煤矿井下扯水;二北在古宋为铁水奔流作贡献;母亲在大兵团打游击战;家中只有屁事不懂的四弟、五妹和六弟。队长趁着这机会把弟妹们诓到会计家的烂牛栏里,只给抬去两张床,再叫上几十个社员迅速地把我家的房子推倒,檩子、桷子、家具、门板全部搬到伙食团去喂“黑鼻子牛”,再叫上一群妇女三下五除二地把墙泥运到田地里散开,使得我们一家七口人的栖身之所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拆掉一家人的房子顶不了多少事,就接二连三,把“地主之家”拆完;然后,目标又转向贫下中农。有些贫下中农由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住的房子已经岌岌可危,但他们就是不愿意搬家,不愿意拆掉。干部们拿出攻克碉堡的精神,尽力向他们做宣传说服的工作。首先,说是政府怎样同情他们,要让他们尽快改变贫穷的面貌,紧跟着又把修建集体农庄的事儿吹得神乎其神,好象盖房子不用吹灰之力,说什么它就是伙食团的下一步。好像马上就会“红砖青瓦、高楼大厦”、“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但农民们讲究现实,“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任干部们吹得天花乱坠,他们却不为所动。

然而,那是什么时候!脚肚子终究拗不过大腿!一间间的草房、破瓦房陆续地被掀翻,变作了肥料。不过,贫下中农毕竟是贫下中农,他们的居住得到了比我们一家好得多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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