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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在那里静静地腐烂

 啸海楼 2013-12-19

男人们在那里静静地腐烂

—— 《多彩的流放》及其他

云也退 昨天 10:55

飞行途中,会有那么十几分钟的时间,飞机悬着静止不动,就像一只风筝停留在云的汪洋之上。收回来的目光,刚好落于面前纸上的这句话:“生命里有这样一个空间,我以前常把它称为‘在零和一之间’,然后就是一团漫长的谜局。”作者是梅维斯·迦兰,她说,许多36岁左右的男人,生命就仿佛静止了一般,就在零和一之间含糊地存在着,到四五十岁时依然如此,没有任何变化。直到“在经过了一之后,还要走好长一段路,才能撞上南墙,走到终点。”

最好的阅读体验需要天时地利外加心情。安德烈·纪德带着博须埃的《布道篇》,还有拉辛高乃依之类,一路坎坷地游历刚果;散文家热拉尔·马瑟,坐在日本的一所传统民居里读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外边是暴雨倾盆,“早已把屋子托了起来”。都是绝佳的搭配。前往机场前,《多彩的流放》一书才刚刚寄到手里,没想到打开看了几行字就有奇妙的巧遇。梅维斯·迦兰回忆了二战时期,她在政府部门打临时工时的一些观察:

“男人们在那里静静地腐烂,直到领退休金的那一天。他们保持着一种英国人在执行公务时特有的慢吞吞的调子;没人在办公时间公开磨洋工,但也没人会抓紧时间……加拿大实业巨头们的维多利亚、爱德华、乔治早期风格的油彩肖像画,一张张胖嘟嘟的海盗脸,装点着楼梯和走廊——时刻提醒着我们世上有两类人,一类是践踏别人生活的人,另一类是被践踏者。”

加拿大人在二战期间是很忙活的。同样是英联邦的大国,加拿大不像澳大利亚那么天高皇帝远,而是先后输送了全国十分之一的人口到欧洲战场上,加拿大陆军在诺曼底登陆战役中损失惨重,此外,辽阔的加国还吸收了大量的欧洲难民。由于大量壮年男子上了前线,国内的失业率下降到几乎为零,所以,19岁少女才会被政府机关拉去听用。然而,讽刺的是,她所目击和感受最强烈的,却不是全民战备的紧张和踊跃,而是泛滥的虚无主义;那些上不了前线或从前线退下来的男人,摆出一副事事与己无关的态度,还对女人颐指气使,仿佛自己即将接管一个富足的国家。

日子一安逸,人的头脑转动得就慢了。不安于静止状态的梅维斯·迦兰(在小说里她叫林奈特·缪尔)就此怀上了浪迹天涯的心愿。在飞机静止的那段时间里,我瞅着圆窗边同样静止不动的白纱窗帘,想到曾经待过的一个办公室:在那里,我的日常工作,就是用绳子、胶水和那形如窗帘一样的封条封存档案。穿好绳子,打结,用胶水将封条平整地封住绳子、绳结和三个孔,还得在封条正面也刷上一层胶,使其彻底无法开启。每天,我要把数百份以两层牛皮纸封存的档案送进柜子里,或者送到有需要的人的办公室里,那些人也都是男人,他们很忙碌,但我感觉不到他们的变化,因为他们都身着一模一样的制服、衬衫、领带,做着在我看来一模一样的事。

机关就是这么个地方,全体职员都服务于看不见的对象,甚至只是一个概念,对上级负责就可以了。如果不是“静静地腐烂”,你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要不了多久,你就能适应并且享受平淡,或者,即使暂时还只有纯事务性的琐碎,你也会觉得既然已上手了一件事,再要换个岗位反而麻烦,只要自认为你的收入还过得去。人真的是很容易静止下来的。不怎么在乎风景的变化,凭惯性行动在一条铺平了的轨道之上;作为一种对抗性的话语,“说走就走的旅行”总被看作是文艺青年过于高远的念想,而既然是文艺的,那就是不切实际的。

梅维斯·迦兰写的东西,与艾丽丝·门罗十分不同,迦兰不太柔韧,也很难写不是自己的人物。林奈特·缪尔说:像“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之类的话,不仅会使说这话的人显得十分弱智,而且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精神病——写下这种话的人肯定多少是个愤青,很想表达自己的鄙视情绪。梅维斯·迦兰后来的生活,似乎也是在给被她鄙视的静静地腐烂的男人以及为了感情要死要活的女人树立榜样。她把自己流放到法国,在那里定居直到今天(她今年高寿九十有一);她真的游走到世界各地去了,由于是从法国出发,她不论到哪里,都可以坦荡地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流放者,而不是旅行者;我即将回去的家也是旅居地,而不是自己的国家。

怂恿你背包上路的书何其多也,但能写出背包上路的真实状态,并且细致考究动机、条件以及个人处境的并不多。梅维斯·迦兰是一个真正彻底的流放者,不要家庭,不要儿女(在与《多彩的流放》同名的短篇里,她曾说自己儿时的梦想就是每游历一个国家,就在那里留下一个孩子)。这种极端的做法,可以解释为为了摆脱“从零到一”的过程所做的努力:这个过程太漫长,漫长到让我对自身的不再变化失去了感觉,但其实,我可以曲折而行,可以增减,我可以从零到二,然后减去一,我可以一次走0.1,一次走0.5……哪怕我必然要抵达一,我也必须在过程中拥有过、也进行过很多选择才行。

艾丽丝·门罗也是加拿大女作家,也基本只写短篇小说,看起来她与梅维斯·迦兰很不一样,迦兰是魁北克人,一心往外跑,门罗是安大略人,老老实实住在自己的镇上。但其实,往外的早晚仍要往内,仍然要把视线投诸内心的变化;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梅维斯·迦兰也是靠着给《纽约客》写小说才挣得足够在异国他乡立身的资本的,这本英语文化界的同人杂志真的培养了一大批好作家。

之所以慢慢腐烂,无非是因为选择全盘接受、放弃了思考而已。但事实上,你未必知道别人真正的想法。所以梅维斯·迦兰主要写自己,怎么语无伦次地乱想,怎样为流放支付的代价,这就比那些总摆出一副要给一个时代、给一个堕落的乡村啊城市啊国家啊写墓志铭的架势的文人强太多了。谁知道那些没有远走高飞的人,是不是正在进行内心流放呢?没有比这更好的、成本更低的摆脱平庸的办法了:在自己的土地上选择做个陌生人,总是处于怀疑和游移的状态,这种流放形式,也将于一段长时间之后在人的身上显现作用。

这机场很奇怪,从自动扶梯一下来,公共厕所就开始排队。排队是种特别消耗人的行为,在排队期间,哪怕你低头玩手机,都会瞬间显得面目可憎。幸亏我的头脑里盘桓着迦兰老太太那张乐呵呵、孩子一样的大圆脸;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终究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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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本文原标题《在零和一之间》,当前标题为编者所加。

【关于《多彩的流放》一书作者】:梅维斯?迦兰,加拿大殿堂级文学大师,《纽约客》长期撰稿人,她以独特的散文和短篇小说的风格,几乎年年入选美国加拿大的文学奖之列,成为加拿大乃至整个北美地区的经典作家,是评论者评价新作家的标准和楷模,被评论誉为“加拿大人写过的最好小说,像有待开掘的宝藏”。

(责编: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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