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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蕊夫人,一个惊艳的传说

 相约归渡头 2013-12-19
有一种流传较广的民间想象认为:赵匡胤之所以“谋害”孟昶,是因为看中了后蜀孟昶的太太花蕊夫人。
  但我倾向于认为:史上不存在这个“花蕊夫人”。
  我来说说这个事。


  花蕊夫人,《旧五代史》不载,《新五代史》不载,《宋史》不载,《资治通鉴》不载,《续资治通鉴》不载,《续资治通鉴长编》不载。也即是说:正史中没有关于花蕊夫人的记录。
  最早记录花蕊夫人的,很可能是宋初陶谷《清异录》:

  孟昶夏月水调龙脑末涂白扇上,用以挥风。一夜,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误堕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

  第二个记录花蕊夫人的,很可能是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徐匡璋纳女于昶,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翻轻也。又升号慧妃,以号如其性也。王师下蜀,太祖闻其名,命别护送,途中作词自解曰:“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以后讲述花蕊夫人故事的野史、笔记、小说,就越来越多了。综合各种史料可知:“史上”共有3位花蕊夫人。
  第一位:前蜀主王建的妃子,徐姓,史称“小徐妃”,也号“慧妃”。
  第二位:后蜀主孟昶的妃子,费姓,或徐姓,也有人称之为“慧妃”。
  第三位:南唐主李煜的妃子,姓氏不详。
  李煜的妃子名花蕊,传播较少,传播最多的是王建妃子和孟昶妃子。这类故事,大多遵循同一个传播模型:将王建妃误为孟昶妃。
  譬如,关于花蕊夫人的姓氏,诸说不一,但一般以为她姓“费”或姓“徐”;而王建妃子花蕊夫人正好姓徐。说到著名的百首《花蕊夫人宫词》也是诸说不一,有人认为是前蜀主王建妃所作;有人认为是后蜀主孟昶妃“仿王建妃所作”;这里还是将王建妃与孟昶妃搅合到了一块。
  诸如此类,就在这种种传说中,已经发现:很多野史记录,都把王建妃子的故实附会到了孟昶妃子身上,于是,有了“孟昶妃子是花蕊夫人”的传说。
  陶谷算是孟昶的同时代人,但巴蜀与中原暌隔半个多世纪,前蜀、后蜀已经有了“传闻异辞”。陶谷没有交代关于花蕊夫人的来源,因此无法确定他说的为真,当然,也无法确定他说的为假。陶谷《清异录》更是一部“当代传闻”之记录,而非“实录文本”之摘抄,内中可见有价值的“故实”,也可见想象奇特的“传说”。我倾向于认为:陶谷所说的花蕊夫人,很可能也是王建的妃子,而不是孟昶的妃子。
  这里要略说说陶谷。
  陶谷在太祖赵匡胤禅代之际,预先写好《禅代诏书》,本来是想邀功,但没有想到的是老赵反而因此对他非常轻蔑。
  宋人魏泰《东轩笔录》称,陶谷,自五代至大宋国初,文翰为一时之冠。然其为人,“倾险狠媚……缙绅莫不畏而忌之”。老赵虽然不喜欢他的为人,但是因为他的词章足用,所以还是留他在翰苑。但是陶谷自以为有功,期待能够被太祖大用。但太祖初期就是不用他。以后的日子,很多名气远不如他的人物得到擢升,他还是耽在翰苑没有升迁。陶谷心不能平,多次唆使他的党羽,因事向老赵荐引,说他久在词禁,宣力实多,以此来窥伺上旨。老赵知后笑道:
  “颇闻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此乃俗所谓‘依样画葫芦’耳,何宣力之有?”
  老赵直接否定了没有啥创造性可言的秘书工作。
  陶谷听说后,干脆作诗一首,书于公署墙上。诗曰:“官职须由生处有,才能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史称老赵知道这事后,更加鄙薄他的为人。
  陶谷后来出使吴越国,国王钱俶宴请他,请他吃螃蟹,从大如巴掌的梭子蟹、小到如指甲的蟛蜞蟹,摆了一案十多种。陶谷讽刺吴越国的衰落,就说:“真所谓一蟹不如一蟹。”吴越王于是让人再进葫芦羹,对陶谷说:“此先王时有此品味,庖人依样造者。”陶谷当初“年年依样画葫芦”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了。这算是吴越王对陶谷的一个“雅戏”。事见《十国春秋》。《国老谈苑》也记此事,文字略异。陶谷被人奚落,对老赵有一肚子气,可以想见。
  陶谷的两个儿子考试,一个因为贿赂主考官,被人发现告到老赵那里,气得老赵罚了他俩月俸禄,还将儿子撤官。另一个儿子正儿八经考中了,老赵不信,又发明了“复试”,还好儿子复试也过了,但从此朝廷留下一个“复试”的政策,等于长久地羞辱了陶谷。
  陶谷非常自负,曾经对人自吹道:“吾头骨法相非常,当戴貂蝉冠耳!”貂蝉冠,是装饰豪华的大礼冠冕,有爵位的官员,如公、侯、伯,及驸马等穿朝服、祭服时佩戴。陶谷想说他也可以佩戴,意思是早晚能够得到大用。此论一出,人多笑之。北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记录一事,颇刻薄,但可以考见陶谷为人的失败。据邵氏,陶谷坟墓在京师东门外觉昭寺,人见时,墓已洞开,空无一物。问之,寺僧说:“屡掩屡坏,不晓其故。”著名文豪、画家张舜民看到窳败的陶谷墓说:“陶为人轻险(轻薄而居心险恶),尝自指其头,谓必戴貂蝉,今髑髅亦无矣。”可见时论对陶谷有多么轻鄙。
  他不仅为人“轻险”,还特别“狡狯”(狡猾而诡计多端)。宋?王君玉《国老谈苑》载一事,说陶谷到吴越国出差,生病,吴越国王派人问候,他索要了十个金钟,事后写诗道谢。但他是中原名流,“金钟诗”一下子就在吴越国内流传开来。他觉得此事不光彩,回国时,在边境邮亭又写了“驿站诗”让人去传诵。此举目的就是试图以此诗“掩前诗之失”。史称陶谷之“狡狯,多类此也”。
  此人无处不有机心。赵匡胤说他长了“一双鬼眼”(见宋张舜民《画墁录》)大宋初,比他名气更大更正的人物是窦仪。但窦仪与陶谷在前朝后周时就有矛盾,陶谷就秘密地在公卿间设计陷害排挤窦仪,结果窦仪就一直没有做上宰相位置。船山先生就认为:大宋初,窦仪是最有资格来做宰相的人物之一。
  陶谷的“轻险”“狡狯”在他做官之初就有表现。很早以前,他碌碌无名,投靠后晋宰相李崧,李崧见他文章写得好,就推荐他做了著作佐郎、集贤校理,又改监察御史,分司西京洛阳,再迁虞部员外郎、知制诰。这种进身之路,皆由李崧之力。但后晋被契丹颠覆,后汉驱逐了契丹,李崧势力下降,他的族子李昉,当时是后汉的秘书郎,来看望他。李崧问他:“近来朝廷对我有何议论?”李昉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陶谷常常在稠人广众中玩命地诋毁叔父。”李崧叹道:“陶谷当初不过一个地方州郡的判官,吾取他为集贤校理,不数年提拔他掌诰命,吾何负于陶氏子哉?”最后李崧被后汉所杀。陶谷还在做他的大官。李昉因为公事来见陶谷,陶谷竟然问李昉:“你认识侍中李崧先生吗?”李昉郑重回答:“侍中是我的远房叔父。”陶谷大言不惭道:“李氏被杀,有我陶谷的一份力。”李昉听到这里,吓得汗都出来了。
  李崧也不是贤才,后晋覆亡,他有责任,但他毕竟是陶谷的恩师。陶谷如此陷害李崧,知道的人没有不厌恶他的。
  宋?文莹《玉壶清话》载一事更可见陶谷的无耻。说后周时,陶谷使江南,以为自己来自上国,在对南唐君臣时,“容色凛然,崖岸高峻”,宴会谈笑之际,他摆出一副严肃的养子,几乎不说不笑,滴酒不沾。南唐大臣韩熙载观察他几天后,对亲近的人说:“我看此人作秀,不是他表演的端介正人。他恪守的这点架子,有办法让他败坏,诸君看我手段。”于是找了个缘由,让陶谷在江南多待些日子。韩熙载派遣歌妓秦弱兰假装做驿馆管理者的女儿,穿了旧衣戴着竹钗,早晚在院子里洒扫。若兰的美丽在朴素的装扮下,别有韵味。陶谷渐渐与她有了巫山云雨之行,史称陶谷“失慎独之戒”。到了陶谷将要辞行北回时,秦若兰索诗,陶谷为她写了《风光好》一阕。就要走了,南唐君臣在高雅的澄心堂为陶谷设宴送行。李璟命人用珍贵的玻璃巨杯满酌劝酒,陶谷还是过去的模样,端着架子,“毅然不顾”,脸上一副大国来使威风凛凛的样子。
  这个时候,歌妓秦若兰出现了,他怀抱琵琶来“侑觞”(劝酒),当堂讴歌陶谷所作《风光好》,词曰:

  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若是一般人,此时当惭愧难言。但陶谷却惭愧归惭愧,干脆放声大笑起来,还笑得前仰后合,捧腹喷饭,连脑袋上的簪珥都快掉下来了。于是,接过大玻璃杯,一杯一杯又一杯,不断地灌酒,史称“几类漏卮”,几乎像个漏壶,没底。酒喝高了,又吐了一地,最后倒在满是呕吐物的茵席上,就这样,还不许完,还要接着喝。不要说南唐君臣,就是主持宴席的小礼官,都瞧不起他了。等到他还朝的那天,南唐只派遣了几个小吏来送他。回到京师之后,《风光好》早已在市上传喧开了。
  这样一个陶谷,是有可能做黑幕文字“黑”老赵的。
  由于“传说”比“故实”更有趣,所以坊间的传播规律就是:“传说”与“故实”比较,“传说”优先。这就是为什么关于孟昶妃子“花蕊夫人”的故事,正史不载,野史纷纭的原因。
  在种种传播中,“传说”被一本正经且反反复复征引的例子也不少见。譬如,元明之际陶宗仪《辍耕录》说:“蜀主孟昶纳徐匡璋女,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以其色。或以为姓费氏,则误矣。”陶氏这个说法,就来自于吴曾的《能改斋漫录》。而吴曾,已经是南宋人物,距离孟昶1百多年。这1百年间,关于花蕊夫人的“传说”已经有了传播中的流变,他的“笔记小说”《能改斋漫录》与陶谷的《清异录》一样,都是传闻记录,不同的是,陶谷的记录来自于当代,吴曾的记录来自于百年传闻之流变,或就来自于《清异录》的改编,都属于“传说”范畴,而不属于“历史”范畴。——神话、传说、历史,各有苑囿。
  有意思的是,近代以来,讨论花蕊夫人的“学术文章”,被广泛引用的居然不是陶谷不是吴曾,而是陶宗仪。陶谷《清异录》中花蕊夫人文字,是据前蜀王建徐妃故事改编的“笔记”,吴曾《能改斋漫录》中花蕊夫人文字,是据流变中的“传说”或《清异录》而摘抄的“笔记”,陶宗仪《辍耕录》中花蕊夫人文字,是据吴氏“笔记”再作之“笔记”。陶氏并没有交代来源,不明就里者,还以为陶氏自我作古,其实,这正是“传说优先”的野史路数。读古人“笔记”越多,就越会发现这个规律:辗转相传的,多是——传说,而非故实。
  陶谷讲述的故事蕴藉而香艳,但其事不足信;吴曾讲述的故事悱恻而又悲情,但其事不足信;陶宗仪讲述的故事似一本正经的“考证”,但更不足信。


  孟昶妃花蕊夫人最有名的故事,是那首坊间流传最广的《国亡诗》(又称《述亡国诗》)。孟昶之后近百年的宋人陈师道,在他的《后山诗话》中记录了这个故事:“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于是花蕊夫人吟出了那篇传诵千古的《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据《后山诗话》说,老赵听说这诗之后,很高兴,原因是:平定后蜀的周师只有几万人,而后蜀则有兵14万。花蕊夫人如此作诗,等于讨好老赵。
  顺便介绍,陈师道“记录”的这个《国亡诗》,就“诗”而不是就“史”而言,是真不错,但现代人读起来可能感觉韵脚别扭,要知道此诗押的是宋代“平水韵”,属于“上平声”的“四支”部。“知”读如“机”;“儿”读如“泥”。如此,则朗朗上口。
  但陈师道记录的花蕊夫人这首诗乃是沿袭前人之作。
  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说,前蜀后主王衍投降后唐,承旨作诗云:

  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二十万人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

  这就是花蕊夫人《国亡诗》的真实出处。
  我很怀疑陈师道记录的花蕊夫人“沿袭”前人之作是后人伪托。在各种正史中,均没有发现赵匡胤当庭召花蕊夫人作诗的记录。此事若为真,《宋史?太祖本纪》不当不载,若说为“太祖讳”,须知道,《宋史》乃是元人编纂——元人干嘛要为宋代的太祖“讳”啊?没有这个道理啊!《续资治通鉴长编》史料繁复,号称“宁滥勿缺”,有闻必录,更当记录此事,但没有记录。故《国亡诗》很可能是好事者移花接木,将王衍故实安到花蕊夫人头上。
  清代况周颐《蕙风词话》记载花蕊夫人一事,也顺便说在这里:
  说花蕊夫人才调冠于一时,在被俘押解的途中,曾即兴而作《采桑子》,就在驿站墙壁上题写道: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为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这是半阙,据说还没有来得及写出下半阙,就被匆匆押解而去。
  此事,几乎8百年间没有记录,到了晚清,被况周颐记录下来——谁信?
  再说,孟昶在投往汴梁的一路上是得到优厚待遇的,各路驿站都在奉命远接高迎,没人敢怠慢他。故,这个故事只能是——民间想象。
  关于花蕊夫人,附会到她身上的民间想象太多了,被好事文人记录到笔记小说中,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孟昶之后7百年的清人吴任臣撰《十国春秋》记载:花蕊夫人是蜀中青城人,徐氏。后来国亡,进入宋宫。但徐氏不能忘蜀,孟昶死后,她亲手画了孟昶肖像挂在宫里。有人问她此人是谁,答道:这是蜀中“宜子神”。
  更有带着同情花蕊夫人的后学以此证明她对孟昶的忠贞,说她内心如何丰富,痛悼自己的丈夫云云。此事一望即知其假:宫中挂孟昶像,赵匡胤会认不出?民间想象的特点就是不能自圆其说。用学界的话说就是“逻辑不自洽”。
  《国亡诗》写得是真美,但不足信;“宜子神”故事是真感人,但不足信。


  关于花蕊夫人之死,也有一种荒诞的记录。
  据孟昶之后百年的宋人王巩《闻见近录》记载:赵匡胤和兄弟赵匡义在后苑宴射,老赵举起“巨觥”让光义喝酒,光义不喝,老赵还是要他喝。光义四顾庭下说:“要金城夫人亲自折一枝花来,我就喝。”于是老赵命金城夫人去折花。赵匡义借机“引弓”将金城夫人射杀。尔后,“再拜而泣,抱太祖足曰:陛下方得天下,宜为社稷自重。”据说赵匡胤“饮射如故”。
  金城夫人据说就是花蕊夫人。之所以要射杀花蕊夫人,按另一个宋人笔记《铁围山丛谈》的说法是:花蕊夫人归宋后,赵匡胤“惑之”,也即被花蕊美色所迷,而赵匡义多次劝谏,赵匡胤不听。所以将其射杀。
  这故实有3处破绽:
  一、不符合赵匡胤“敬畏生命”的性格逻辑。老赵一生不妄杀一人,怎么会在心爱的美人被人射杀后“饮射如故”?
  二、赵匡义虽然是老赵亲兄弟,而且二人感情很深,但他怎么就敢“引弓”射杀皇妃?“金城夫人”,那是有“名分”的人物啊!
  三、这么大一场变故,而且又是“宋太宗”所为,在后来的《太祖实录》中为何不见记载?就说太宗“篡改”《实录》,最不应“篡改”的就是这事啊!
  至于各种史料“失记”,就更是解释不清的事了。
  我以为此事子虚乌有。
  更有一奇书《烬余录》。此书据称在南宋时已有,但7百年间不见著录,最后到大清光绪年间,世人才第一次目睹它的出版。此书记载,说宋太宗盛称花蕊夫人(也就是非常喜爱花蕊夫人)。孟昶死,花蕊夫人进入赵匡胤后宫,“有盛宠”。等到太祖病重时,太宗呼之,太祖不应。于是太宗“乘间挑费氏”。传说中的花蕊夫人,或姓徐,或姓费,《烬余录》选择了“费氏”。太宗调戏费氏时,太祖醒觉,然后气得起来抓起玉斧斫地。据说,“皇后、太子至”而太祖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又说“太宗惶遽归邸。翌夕,太祖崩。”
  这个记载不但人物对不上号(太子根本就不在皇宫),事件也不对(皇后来时,太宗从府邸赶来皇宫)。最重要的:没有任何记录说赵匡胤册立了花蕊夫人。如有册立,必有记录——而记录为零。
  顺变说几句,在历代王朝中,赵匡胤的后宫可能是人数最少的。据《宋会要辑稿?崇儒》“帝治出宫人”条记载,开宝五年五月十六日,因为久雨,太祖对宰相说:“霖雨成灾,是不是政制有缺失导致上天示警呢?哪里有缺失呢?朕恐宫掖中女子有所幽闭。”他认为宫中女子太多,得不到婚嫁,有人因怀春而郁闷。如此,就是政制的缺失。“天人感应”学说,可能有“怪力乱神”的倾向,不一定是孔子儒学的方向展开,但它具有“天道制衡权力”的意味,是历代君王不敢无视的现象,也是历代贤相用来批评、监督、纠正君王的思想工具。老赵对天道有敬畏。于是让人“遍籍后宫”,总数是280余人。然后,老赵下诏:愿意出宫归家者可以说真话。当时统计,有50多人,愿意出宫。老赵赐给她们白金、惟帐,遣还其家。赵普等人知道后,“咸称万岁”,认为老赵做得对。
  信天道、畏天命的老赵,收纳花蕊夫人?我不信。
  赵匡义射杀花蕊夫人,仿佛警惕“红颜祸水”,大义凛然,但事不足信;赵匡义调戏花蕊夫人,很像是一代情种的风流记录,但事也不足信。


  孟昶有才,曾有一首跟花蕊夫人相关的词,江湖流传甚广,但与上述种种相类,也是问题重重。
  据说孟昶怕热,每遇炎暑便要哮喘。于是在宫中摩河池上建水晶宫殿避暑。大殿很少砖石,多用楠木沉香,珊瑚窗,碧玉门,琉璃墙。殿内高挂明月珠,池畔花木葱茏。盛夏夜,水晶宫里设鲛绡帐、青玉枕,又有冰簟、罗衾,诸如此类。孟昶就在这里与花蕊夫人夜夜逍遥。
  有一次花蕊夫人要孟昶填词,说是愿意按照曲谱吟咏。孟昶遂作《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 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一作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词很美,但作者却不是孟昶而是大宋才子苏轼。
  近人唐圭璋《宋词纪事》引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说此事,略如下:

  东坡作长短句《洞仙歌》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者,公自叙云:“予幼时见一老人,年九十余,能言孟蜀主时事,云:蜀主尝与花蕊夫人夜起,纳凉于摩诃池上,作《洞仙歌令》。老人能歌之。予今但记其首两句,乃为足之。”……予友陈兴祖德昭云:“顷见一诗话……全载孟蜀主一诗:‘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云东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处景色暗相似,故櫽括稍协律以赠之也。予以谓此说近之。”据此乃诗耳,而东坡自叙乃云是《洞仙歌令》,盖公以此叙自晦耳。《洞仙歌》腔出近世,五代及国初,未之有也。

  弄懂这段话,有几个要点。
  一、《洞仙歌》是“近世”所见。《墨庄漫录》作者张邦基是靖康年间人物,他所谓“近世”已经距离孟昶至少1百年过去了。苏轼的活动时期,距离五代、宋初也有近百年时间,故,《洞仙歌》,不大可能是孟昶所作。
  二、孟昶原诗可能只有“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两句,也可能是一首七言古体(不是近体,即不是七言律)诗。但这些诗是写给花蕊夫人的,还是写给别人的,很难说。
  三、《洞仙歌》乃是苏轼的“櫽括体”。所谓“檃栝”,乃是流行于宋代以后的一种概括并改写的文学体裁,一般用诗词、散曲,概括、改写前人的诗文。事实上就是原作的艺术翻版、再创作。《洞仙歌》就是对孟昶诗作的“檃栝”。
  四、苏轼之所以“檃栝”孟诗,其实是借以“自晦”,也即自我隐藏并有所寄托。真相很可能是:苏轼少年时与某美人相爱,当时场景与孟昶诗中描摹很相近,于是“檃栝”之,诗赠美人。但才子风流,在大宋并不受人多少诟病,苏轼不肯明言,其间难言的隐情也可以约略考见。
  五、至于“老尼”,不过是苏轼虚构的一个人物而已。
  《洞仙歌》越读越有味道,纳入中国诗歌史中,也是一首难得的“艳词”,但不足信。老尼传花蕊夫人故事,真有沧桑感,让人听后对人世浮沉的变异感慨良多,但故事不足信。


  与花蕊夫人相关的“传说”讲述,那一篇篇故事,花间波澜,令人惊艳。故事中寄托的那种家国之恨,男女离愁;文笔间那种旖旎缠绵,万千风情,都是文学史中注定传诵久远的经典。那些讲述者,虽然不必是史家之良才,但却是文人之能手。“传说”的创作、传闻和流变,自有其别样价值。
  但文学,不是历史。
  此事之真相,我猜测就是陶谷“记录”之后的“传奇流变”。陶谷第一个讲述“花蕊夫人是孟昶妃”,启开后来者一拨又一拨的讲述。现在看得到:这类讲述都在无意或有意地“黑”赵匡胤。如果讲述“阴谋论”,我甚至怀疑,很可能是陶谷布下了这个“阴谋”。他有意将王建妃的故事讲述为孟昶妃的故事,将这个故事夹杂在《清异录》的种种传闻故事中(内中甚至还有表彰老赵的段子),用来启发后人的想象:孟昶投降了,花蕊夫人呢?后来的故事呢?于是,逻辑开始呈现为一个系列的链条——
  孟昶投降;
  花蕊夫人与孟昶一起到汴梁;
  从成都到开封,路上插入了驿站题诗的段子;
  到了大殿,插入了《国亡诗》的段子;
  花蕊夫人被充入后宫,插入了“宜子神”的段子;
  最后要“安排”红颜薄命的故事,插入赵光义与花蕊夫人的风流段子或一箭毙命的段子;
  甚至插入烛影斧声的段子;
  ……
  于是,在这类奇异想象中,赵匡胤成了纳娶战败国君王妃子的好色之徒。
  据此可知,陶谷第一个在他的《清异录》中将王建妃子安到孟昶身上,是后来野史种种讲述花蕊夫人的源头。就是陶谷,在暗示老赵“纳娶”了她,于是有了种种讲述。但我倾向于认为这是陶谷对老赵的“超级黑”,不能信。
  我愿意在这里趁机说说我的史学观。
  讲述历史,固然不妨引用“传说”,但除了瞩目于其人类学意义之外,还须别有寄托。就赵匡胤时代而言,那时的神话与传说比比皆是,其中一些故事明显带有(有意无意)“阴毒”老赵的企图。我很在意历史哲学家柯林武德在《历史的观念》中的告诫:

  思想史,并且因此一切历史,都是在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

  历史学的目的,不是重建或还原历史现场(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或给出所谓“客观的”“真实的”历史事实(也同样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过去的永存性就活动在现在之中”。按照柯氏意见,“历史学是‘为了’人类的自我认识。”而这种“自我认识”需要“现在的”(当下的)历史学家的自我介入。
  修昔底德、蒙森、奥佩曼都曾在他们的“现在”时态写过凯撒,但他们笔下的凯撒不是同一个面目,元脱脱、蔡东藩、李逸侯都曾在他们的“现在”时态写过赵匡胤,但他们笔下的赵匡胤也不是同一个面目。那种讲述谋杀孟昶是要得到花蕊夫人的赵匡胤,与我笔下的赵匡胤,也不是同一个面目,甚至,是不同的人物。当我在“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时,我发现了赵匡胤的磊落。
  柯林武德还引用席勒的名言“世界历史就是世界法庭”,以此来告诫历史学家要介入历史“重行思想”,在自我的思想中重新审判过去。这类“批判性思维”的法官只能是讲述者自己的事。
  当然,就像柯林武德说过的那样:

  历史学家们都会同意历史学的程序或方法根本上就在于解释证据。

  我的读者都会看到:我正在“解释证据”,并在“解释证据”之后,给出了不同的结论性意见——
  花蕊夫人,一个惊艳的传说;她很可能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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