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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骥 : 个人怎样对抗主旋律

 随园天一馆 2013-12-21

1986年,日本著名的《电影旬报》邀请当时40位作家和影评人,评选知名电影公司松竹的20部最佳作品。结果一位导演意外地压倒小津安二郎,成为冠军。这位导演,就是木下惠介。

(资料图:木下惠介<きのした けいすけ,1912年12月5日-1998年12月30日>,本名为木下正吉,与黑泽明、小林正树、市川昆并称为四骑士。为日本著名的抒情派导演。)

在日本,木下惠介在的地位或许不仅在小津安二郎之上,也远超黑泽明。然而比较之下,中国观众对木下惠介却相对陌生。去年是木下惠介诞辰100周年,日本导演原惠一拍攝了電影《我行我导:木下惠介物语》,纪念这位不世出的奇才,更让我们看到,个人可以怎样对抗主旋律。

(图注:《我行我导:木下惠介物语》剧照。加濑亮饰演木下惠介)

电影一开始,就从木下惠介向松竹公司的辞呈讲起。那是1944年,当时的木下惠介,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导演。1943年,他和黑泽明几乎同时出道。木下惠介拍摄处女作《热闹的港口》,黑泽明拍摄处女作《姿三四郎》,在当年的导演新人奖“山中贞雄赏”中,木下惠介击败黑泽明获奖,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影坛巨星。那么,他又爲什麽要辞职呢?

二战接近尾声,日本当局愈来愈紧张。当时的政府下令,拍摄大量战争宣传片,作为鼓舞民心的工具。木下惠介刚刚拿奖,被钦点执导战争宣传片《陆军》。可是在影片的结尾,木下惠介浓墨重彩地描述了母亲洒泪挥别即将上战场的儿子的桥段,当局认为这不符合“提高战意”的主旋律,怒斥其“反战”,要求修改影片。木下惠介虽然体弱多病(1940年他被召入伍到中国参军,但翌年即因患肺积水返国复员),但硬骨头还有两根,宁可辞职回家,也不修改电影。

故事正式开始了。回到家乡的木下惠介,得知他们老家的产业已经毁于战火。而爲了避难,他们必须马上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这时,体弱多病的母亲经不起巴士车的颠簸。木下惠介于是决定,要用手推车步行将母亲送过去。木下惠介和哥哥二人轮流拉车,另外还有一名负责拉行李的杂工同行。

(图注:《我行我导:木下惠介物语》剧照。田中裕子饰木下惠介的母亲。)

没错,其实这是一齣关于“行走”的电影。失业的木下惠介,在行走的过程中思考很多问题,包括电影、人生、战争、亲情……

这样的电影不好拍,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拍成流水账,枯燥得令人想打瞌睡。幸好这齣电影没有落入陷阱,在节奏把握上恰到好处。在该将故事推进的点上,总会出现适时的关键转折。这些转折合情合理,又出人意料。在观看电影的时候,当然最关心的是那个让木下惠介重燃电影梦之火的事件何时出现。一度,木下惠介和哥哥谈起梦想。哥哥说:“我很爱文学,但从来没有想过以文学餬口,所以继承家业。你已经实现梦想,怎么可以这么轻易放弃?”我以为木下惠介将被这句话打动。但是没有。他说:“这个国家,让梦想难以继续。”一度,宫崎葵扮演的女教师出现,我以为她会成为改变木下惠介命运的人物。但是没有。反而是,木下惠介和杂工坐在田边闲聊时,成为整部电影最关键的情节。

(图注:《我行我导:木下惠介物语》剧照:木下惠介和杂工坐在田边闲聊的场景。)

杂工并不知眼前这个推母亲翻山越岭的“神经病孝子”是导演,当他听说木下惠介是从事电影行业的时候,想象力去到极致的他说:“原来你在电影院卖票。”他跟木下惠介说起自己看过《陆军》,他说,电影最后那段母亲哭泣不舍儿子的镜头,简直太感人,让他流泪了,真想多看几齣这位导演的作品啊!杂工因为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导演,所以说的话情真意切,丝毫没有奉承导演的必要,把木下惠介也说哭了。他说:“世上哪有母亲会送儿子轰烈地死。”

我想,这正是真正打动木下惠介的一刻。任何创作者,都希望得到观众、读者的肯定。创作是个人的,有时候时代会出现主旋律,会把个人的创作逼向边缘。作为创作者,需要选择:可以迎合主旋律,也可以对抗。木下惠介就选择了对抗。在标榜阳刚之气的时代,木下惠介的阴柔与主旋律格格不入,于是他选择归隐。而终其一生,木下惠介的电影风格也与日本男性导演的主流非常不同。日本男性导演大多阳刚雄浑,而木下惠介的电影阴柔细腻,别具一格。

岔开说一嘴,《木下惠介物语》对故事节奏的巧妙掌控,我觉得多少与其导演原惠一有关。原惠一早前一直是动画片导演,执导过《哆啦A梦》、《蜡笔小新》等知名动画片的多部剧场版影片。尤其是2001年为《蜡笔小新》拍摄的剧场版作品《风起云涌!猛烈!大人帝国的反击》,简直是让我百看不厌,每次看都笑到抽筋、哭到发癫的佳作。那其中对观众情绪的节奏把握,就很惊人。《木下惠介物语》是原惠一的首部真人影片,他之所以要拍這部戲,乃因為他是木下惠介的忠实拥趸,一直受木下惠介的薰陶,风格也受其影响頗深。

说回《木下惠介物语》,木下惠介在顺利将母亲送到目的地之后,虽然心中那股电影梦即将爆发,但仍然压抑着自己。他每天做农活,照顾母亲。如无意外,彷彿他这辈子可能就这样颓废下去了。直到有天,母亲打破沉默。

母亲病重几乎失语,坚持给儿子写了一封信。信中,母亲告诉儿子,当年他不顾一切去实现电影理想,后来终于成为导演,全家人都为他感到骄傲。所以,她劝说儿子不应该因为暂时的一点困难,就轻易放弃理想。虽然她很希望儿子在身边陪伴她,但是如果她这样做就太自私了。她希望儿子能够回到电影公司去——那句话真的没错:懂得把儿女赶走的父母,才是好父母。

木下惠介深爱母亲,在看完母亲的信后,终于忍不住崩溃。他泪流满面,告诉母亲,这段时间离开了电影,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热爱电影,他看到每个画面,都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拍成电影会如何。他说,电影真的是他的生命。但是,他也说明了自己的困扰,那就是这个国家的主旋律实在令他感到绝望,他没有办法去拍那些他无法认同的东西。这时,母亲的一句话成为整部电影的“催泪弹”。母亲微笑着对木下惠介说:“战争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你想拍的都能拍的那天,终会来临,做回木下惠介,对我来说才是最大的安慰。”

木下惠介后来果然回归了电影,为日本电影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在电影方面大胆尝试,例如日本第一部彩色电影,就是他执导的《卡门还乡》。故事讲述的,是在东京做脱衣舞女郎的女儿,回到乡下的各种乌龙。电影拍出了两种文明在乡村的碰撞,让人笑中含泪。木下惠介的每部作品,几乎都带有深刻的思考。在他电影生涯的鼎盛时期,拍摄了《天真的卡门》、《日本的悲剧》、《二十四双眼睛》等作品。《日本的悲剧》,更运用了新闻纪录片交替的蒙太奇手法。

木下惠介用他特有的阴柔,反抗日本曾经疯狂的军国主义。他不喜欢主旋律,而关注人性。他反思战争,描绘个人在不正常制度下的可悲。这种风格,成为日本电影的一个流派。就我看过为数不多的日本电影而言,世界上没有比日本人反思军国主义更彻底的。这种反思,不在于把军国主义妖魔化,而是告诉你战争怎样把本来应该正常的人性扭曲,而这种毒素最可怕的,是它可以一代代遗传下去。有段时光,我也曾误觉得“没人性”是很男人的表现,后来才知道,该哭的时候就应该哭,该笑的时候就应该笑。现在人们开口闭口“纯爷们儿”。如果所谓的“纯爷们儿”,就是要为了某个主义,而失去人性。那么我相信,木下惠介一定不要做“纯爷们儿”,他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说白了,对艺术家而言,“主旋律”只有一条,那就是:关心人性。那么,艺术家会关心政治吗?会的。当政治扭曲人性的时候,艺术家自然应该关心政治。

一段行走,帮助木下惠介思考。令人感动的是,当60年过去后,木下惠介一行人当初路过并寄宿的旅店,现在仍然在营业,已经传给下一代。日本人敬人惜物的那份情怀,真是无微不至。

对了,最后顺便说一句,木下惠介最有名的作品叫《楢山节考》,描写了日本在贫苦年代,令人心碎的老人制度。70岁的老人,无论身体健康与否,都要送到山上,让其饿死。电影中,70高龄还拥有33颗牙齿的祖母,为自己的健康感到羞耻,自己砸掉了两颗门牙。儿子从母亲到山上,悲痛欲绝。

木下惠介关注的,正是这些在可悲制度下,个人的悲剧命运。

(图注:《楢山节考》剧照)

责编: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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