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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秦牧·土地

 凛凛犹在 2013-12-26
土 地
   作者:秦牧    

  我们生活在一个开辟人类新历史的光辉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人们对许许多多的事物都产生了新的联想、新的感情。不是有许多人在讴歌那光芒四射的朝阳、四季常青的松柏、庄严屹立的山峰、澎湃翻腾的海洋吗?不是有好些人在赞美挺拔的白杨、明亮的灯火、奔驰的列车、崭新的日历吗?睹物思人,这些东西引起人们多少丰富和充满感情的想象!
  这里我想来谈谈大地,谈谈泥土。
  当你坐在飞机上,看着我们无边无际的像覆盖上一张绿色地毯的大地的时候;当你坐在汽车上,倚着车窗看万里平畴的时候;或者,在农村里,看到一个老农捧起一把泥土,仔细端详,想鉴定它究竟适宜于种植什么谷物和蔬菜的时候;或者,当你自己随着大伙在田里插秧,黑油油的泥土吱吱地冒出脚趾缝的时候,你是否为土地涌现过许许多多的遐想——想起它的过去,它的未来,想起世世代代的劳动人民为要成为土地的主人,怎样斗争和流血,想起在绵长的历史中,我们每一块土地上面曾经出现过的人物和事迹,它们的痛苦、忿恨、希望、期待的心情?
  有时,望着莽莽苍苍的大地,我骑着思想的野马奔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才收住缰绳,缓步回到眼前灿烂的现实中来。
  我想起了二千六百年前北方平原上的一幕情景。
  一队亡命贵族,在黄土平原上仆仆奔驰。他们虽然仗剑驾车,然而看得出来,他们疲倦极了,饥饿极了。他们用搜索的眼光望着田野,然而骄阳在上,田垄间禾苗稀疏,哪里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一个农民正在田里除草。那流亡队伍中一个王了模样的人,走下车子来,尽量客气地向农民请求:“求你给我们弄点吃的东西吧!你总得帮忙才好,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吃的了。”衣不蔽体、家里正在愁吃愁穿的农民望了这群不知稼穑艰难的人们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从田地里捧起一大块泥土,送到王子模样的人面前,压抑着悲愤说:“这个给你吧!”王子模样的人显然被激怒了,他转身到车上取下马鞭,怒气冲冲地想逞一下威风,鞭打那个胆敢冒犯他的尊严的农民。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臣模样的人上前去劝阻了:“这是土地,上天赐给我们的,可不正是我们的好征兆么!”于是,一幕怪剧出现了,那王子模样的人突然跪下,叩头谢过上苍,然后郑重地捧起土块,放到车上,一行人又策马前进了。辘辘大车过处,卷起了漫天尘土……
  这是《左传》记载下来的、春秋时代晋国公子重耳在亡命途中发生的故事。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奇怪的事情?除了因为这群贵族是在亡命途中,不得不压抑着威风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在他们心目中,土地代表着上天不可思议的赏赐,代表了财富和权力!他们知道,只要掌握了土地的所有权,就可以永无休止地榨取农民的血汗。
  古代中国皇帝把疆土封给公候时,就有这么一种仪式:皇帝站在地坛上,取起一块泥土,用茅草包了,递给被封的人。上一个世纪,当殖民主义强盗还处在壮年时期,他们大肆杀戮太平洋各个岛屿上的土人,强迫他们投降,有一种规定的投降仪式,就是要土人们跪在地上,用沙土撒到头顶。许许多多地方的部落,因为不愿跪着把神圣的泥土撒上天灵盖,就成批成批地被杀戮了。
  啊!这宝贵的土地,不事稼穑的剥削阶级只知道想方设法地掠夺它,把它作为榨取劳动者血汗的工具;亲自在上面播种五谷的劳动者,才真正对它怀着强烈的感情,把它当做命根子,把它比喻成哺育自己的母亲。谈到这里,我想起了好些令人掀动感情波澜的事情。几个世纪以来,那些当年被迫得走投无路的破产的中国农民,飘流到海外去谋生的当儿,身上就常常怀着一撮家乡的泥土。那时,闽粤沿海港口上,一艘艘用白粉髹腹,用朱砂油头,头部两旁画上两个鱼眼睛似的小圈的红头船,乘着信风,把一批批失掉了土地的农民送到海外各地。当时离井别乡的人们,都习惯在远行之前,从井里取出一撮泥土,珍重地包藏在身边。他们把这撮泥土叫做“乡井土”。直到现在,海外华侨的床头箱里,还有人藏着这样的乡井土。试想想,在一撮撮看似平凡的泥土里,寄托了人们多少丰富深厚的感情!
  过去,多少劳动者为了土地而进行了连绵不断的悲壮斗争,又有多少英雄义土为保卫它而英勇地献出了生命!在我国福建沿海地方,历史上就流传着许多可歌可泣的保卫土地的抗敌故事。在明末御倭和抗清的浪潮中,那里曾经进行过保卫每一寸土地的激烈斗争。有的地方,妇女的发髻上插着三支短剑似的装饰品,那是明代妇女准备星夜和突然来袭的倭寇搏斗的装束的遗迹。有的地方,从前曾经流行过成人死后入殓时在面部盖上白布的风俗,那是明朝遗民羞见先人于地下、一种激励后代的葬仪。在我国的湛江地方,有一座桥梁命名为“寸金桥”,就寓有“一寸土地一寸金”的意思,这是用来纪念当年抵抗帝国主义侵略的民族英雄们的。土地的长度和面积计算单位可以用丈,用公里,用亩,用公顷,然而在含有国土的意义的时候,它的计算单位应该用寸。因为它代表一个国家的主权,一寸土都决不容侵犯,一寸土都是珍宝。这里,我想到了我们中国的整个版图,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一定要使它真正的完整无缺,使台、澎、金、马等地回归祖国!
  今天,在世界范围内,许许多多被殖民者奴役着的地方,也正在进行着驱逐侵略者、保卫国土的斗争。啊!一寸土,在这种场合意义是多么神圣!
  提到了一寸土这几个字,我又禁不住想到一些岛屿上的人民战土。登上那些岛屿,你会更深地认识到“一寸土”的严肃意义。,我到过一个小岛,它面积很小。然而,岛上的生活却是多么火热啊!这里的海滩、天空、海面,决不容许任何侵略者窥探和侵入一步,人民的子弟兵日夜守着大炮阵地,从望远镜里、从炮镜里观察着海洋上的任何动静。这些岛屿像是大陆的眼睛,这些战士又像是岛屿的眼睛。不论是在月白风清还是九级风浪的夜里,他们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宽阔的海域。不仅这样,他们还把小岛建设得像花园一样美丽。本来是蛇虫蜿蜒、荆榛遍地的荒凉小岛,他们经过艰苦劳动,在上面建起了坚固的营房,辟出了林阴大道,种上了笑脸迎人的各种花卉和鲜嫩的蔬菜;还建起畜栏,竖起鸽棚;又从海里摸出了石花,堆成小岛的美术图案。看到这些,令人不禁想到,我们的一个个岛屿,一寸寸土地,都在英雄们的守卫和汗水灌溉之下,在迅速地改变着面貌。
  看来很平凡的一块块田地,实际上都有极不平凡的经历。在一百几十万年之间,人类在这上面追逐着野兽,放牧着牛羊,捡拾着野果,播种着五谷,那时候人们匍匐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风雨雷霆,电光野火,都曾经使他们畏惧颤栗。一百几十万年过去了,人类进入了阶级社会,一片片土地像带上了镣铐似的,多少世代的农民,在大地上流尽了血汗,却挣不上温饱。有多少人在这一片片土地上面仰天叹息,椎心痛恨!又有多少人揭竿起义,画着眉毛,扎着头巾参加战斗,把压迫他们的遗族豪强杀死在这些土地上面。到了近代,又有多少人民的军队为了从封建地主阶级手里把土地夺回来,和帝国主义的军队、剥削者的军队在这上面鏖战过。本世纪二十年代以来,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进行了革命斗争,打垮了反动统治者,推翻了剥削制度,进行了土地改革,土地的镣铐才被彻底打碎,劳动人民才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我们热爱土地,我们正在豪迈地改造着土地,使它变成一片锦绣。当你这么思索的时候,大地上的红土黑土,黄土白土,仿佛都变成感情丰富的东西了,它们就像古代神话中的“息壤”似的,正在不断变化,不断成长,就像是具有生命一样。
  几千年来披枷带锁的土地,一旦回到人民手里,变化是多么神速啊!你试展开一幅地图,思索一下各地的变化,该有多么惊人。沙漠开始出现了绿洲,不毛之地长出了庄稼,濯濯童山披上了锦裳,水库和运河像闪亮的镜子和一条条衣带一样布满山谷和原野。有一次,我从飞机的舷窗俯瞰珠江三角洲,在明净的天穹下,纵观秀丽的景色,啊,真美哪!水网和湖泊熠熠发光,大地竟像是一幅碧绿的天鹅绒,公路好似刀切一样的笔直,一丘丘田又好似棋盘般整齐。嘿!千百年前的人们,以为天上有什么神仙奇迹,其实真正的奇迹却在今天的大地上。劳动者的力量把大地改变得多美!一个巧手姑娘所绣的只是一小幅花巾,广大劳动者却以大地为巾,使本来荒凉单调的地面变得像苏绣广绣般美丽了。
  你也许在火车上看过迅速掠过的美丽的大地;也许参加过几万人修筑水电站大坝工程的挑灯夜战,在那种场合,千千万万人仿佛变成了一个挥动着铁臂的巨人,正在做着开天辟地的工作。在华南,有些离开大陆的岛屿,由于人们筑起了堤坝,和大陆连起来了;有些小山被搬掉填到海里,大海涌出陆地来了;干旱的雷州半岛开出了一条比苏伊士运河还要长的运河;潮汕平原上的土地被整理得像棋格一样齐整。我们时代的人既在一块块零星土地上精心工作着,又以一千里,一万里,更确切地说,又以全部已解放的九百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作为一个整体来规划和工作着。这十几年来,在千万年世代相传的大地上,培育了多少崭新的植物品种啊!每逢看到欣欣向荣的庄稼,看到正在翻犁的涌着泥浪的肥沃土地,我就想起了《红旗歌谣》中的民歌:“沙果笑得红了脸,西瓜笑得如蜜甜,花儿笑得分了瓣,豌豆笑得鼓鼓圆。”这首民歌又使人想起带着泥土、露水、草叶、鲜花香味的大地的情景。让我们对土地倾注更强烈的感情吧!因为大地母亲的镣铐解除了,现在就看我们怎样为我们的大地母亲好好工作了。
  事实上,无数的人也正在一天天地发展着这样的感情。你可以从细小或者巨大的场面中觉察到这一切。你看过公社干部率领着一群老农在巡田的情景吗?他们拿着一根软尺,到处量着,计算着一块块土地的水稻穗数;不管是不是自己管理的,看到任何一丘田里面的一根稗草,都要涉水下去把它拔掉。你看过社员们改良土壤的场面吗?他们进行了适度的深耕,撒下肥料,努力使土地变得膏腴起来。
  几万人围在一片土地上修筑堤坝,几千人浩浩荡荡上山的情景尤其动人心魄,那呐喊,那笑声,尤其是那一对对灼热的眼睛!虽然在紧张的劳动中大家都少说话了,但是那眼光仿佛在诉说着一切:“干啊干啊,向土地夺宝,把我们所有的土地都利用起来。我们这一代人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搬掉落后和穷困这两座大山!”有时这些声音寄托于劳动号子,寄托于车队奔驰之中,仿佛令人感到咚咚战鼓和进军号角的撼人的气魄……
  让我们捧起一把泥土来仔细端详吧!这是我们的土地啊!怎样保卫每一寸土地呢?怎样使每一寸土地都发挥它的巨大潜力,一天天更加美好起来呢?党正在领导着我们前进。青春的大地也好像发出巨大的声音,要求全国人民都作出回答。
                                                                                                      1960年

  秦牧在谈到创作动机时说“《土地》是我在近二十年前写的一篇抒情散文,当时由于和农民群众一起在田间劳动,体味到农民对土地的强烈感情;在飞机上和火车里,看到莽莽苍苍,生机勃勃的大地,凝神遐思,有所感触而写的。……和我自己的作品比较起来,它大概是较有特色的一篇了,因为笔触所及,似较深广。我自己也认为它是有较多思想意义和文学色彩的。”   联想丰富,引证广泛,说古论今,曲折达意,而又紧紧围绕中心,是本文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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