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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小道

 啸海楼 2013-12-27

迷失的小道

—— 城市符号之街巷

王斌 昨天 20:31

(北京南锣鼓巷一景;图片来源于网络)

倘若从高空俯瞰,北京城会不会像一个盘根错节的蛛网?

如果不是借助于地图上的命名,你很难从中辨识出你所要寻找的某条街巷——它就栖身在星罗棋布的蛛网中,一如虎踞龙盘,只要你的目光无法将它瞬间锁定(除非它已被命名,否则你不可能发现它),它就会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网状中。

命名即是让某物获得一个名称,此一仿若恰如其分的命名(其实不然,它不过只是一个语言的“授予”而已),才能有效地帮助你发现了你所要寻找的街巷,而在地图的显示上,它仅只是一个被标识出的呈辐射状的点或线,且不断地向四周扩展延伸,就像张牙舞爪的巨型蜘蛛伸出的细爪,在它所经之处留下了一片清晰可见的抓痕,拖曳出一座城市的经天纬地。

一座城市无论拥有多大的规模,无论其鳞次栉比的楼宇或房屋有多少,它们都必然地会被纵横交错的街巷所分类,从而划分出不同的城市区域,并因此而命名,只不过这时的它——这些街与巷,此时此刻还仅仅属于逗留在地图上的一个象征表示物而已,或者说,只是一个个按照某种规则、秩序排列组合的奇异符号。

作为城市的一名漫游者——“我”经常“隐身”在穿流不息的人群中。每一个城市人,都会于某一时刻,充当一个他所不自知的匿名隐身者,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面对着一张张素不相识的陌生面孔,虽然你彼时“在场”,在人流中,但在他人眼中,你其实又是处在一种不存在的存在性中——不妨做一个实验:当你独自一人来到繁华喧闹的大街上,在嘈杂的人群中穿梭往来,你试着看看能否在记忆中留下擦肩而过的那些人脸?我敢肯定,那些人脸定然是“空无”的,视而不见的,除非这人有某种特征引起了你的注意:比如形象、服饰、化妆、发式,或手挽的时尚的手袋、或穿着的很有品味的鞋等等,不一而足,这时的你之所以能对此人留下印象,全是因了你潜意识里对他或她的某一引人注目的特征,赋予了一个“命名”,这一“命名”常以代称的方式出现:”如“XX手袋”或“XX牌服装或鞋”等等,他或她则因此一命名而进入了你的记忆。如若不然,存在着的只是一个个无名的似有若无、一闪即逝的“符号”,是一个个异己的陌生人,没有名字,亦不留印象。

名字亦是一种命名。命名亦即授予某物一名称,基于此,这个被予以命名之物,被纳入到了一种知性所能把握的规定性中,正是因了这一规定下的概念范畴,使得这一被命名物,有了一个可以让我们辨识、归类的名称,由是,物才能从混沌的空无之中挣脱出来,进入我们的经验体系。

命名,决定了我们对物的辨识与记忆。如一物无命名——处在一种虚空的无名状态,一如我们混迹于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对陌生人其实是视而不见的一般;或者说,一个没有被命名之物,至多不过是我们视网膜中一掠而过、无法留下印记的视觉表象而已。

由此不难见出,任何一种语言学意义上的命名,都是对某物“超越”视觉表象的理性之邀请与挽留。一物因命名而进入了我们的感性世界,进入了理性的属人的存在范畴,从而,它不再是一个匆匆过客——不留痕迹的视觉表象了,它成了一个因了其命名而在人的知觉中、经由理智之辨识、梳理、归纳、分类,而沉淀下来的富有意义之物。

故而,命名即界定,界定即存在;夸张点说,一物之所以能被人所了解、认知,均是因了其被授予了一名称,亦因了此一名称获得了存在性的“生命”。

我经常迷失在街巷中,但绝非街巷没有命名——它一定是被事先命名的,但命名的只是此一街巷的名称,而不是我所途经的所有的具体位置,比如我面对的朝向,幽深的小巷均是曲里拐弯朝向紊乱的,由是,它与北京城朝向明确的通衢大街有了本质的区别。彼时彼刻我所身在的小巷就像是一个找不到方向感的迷宫,沿街的两壁有许多凹进去的户门,标有门排号,但它们在地图上是不可能被注明的,因此也好像帮不了我什么。也就是说,彼时,在小巷中,我进入了一种存在/迷失的困境——迷失了方向,迷失了位置,犹如一个人生的隐喻。

在宽敞的长安大街上则不然,它不太容易让我们迷失。

在那里,在那个笔直的、朝向明确四通八道的通衢大街上,已然规定了它与阡陌街巷之殊异,无须多言地被潜在“命名”——东北南北朝向的确然性,它以一种九九归一而又收放自如的凝聚性,分别将来自不同方向的道与路,强权式地纳入了一个至高无上的中心——天安门广场。

作为一个显著的帝都地标(中心点),它有效地标识出了由此一中心向四周扩散延伸的至尊地位,由此,京城的东西南北得以准确定位。

从小在南方城市长大的我,少有东西南北的方向感。南方人问路,指路者只会回说:向左或向右(附带着手势的比划),故而一旦南方人置身在了北京,当须向当地人打探路径时,常会遭遇尴尬,因为指路人只会告你东西南北,而被告者则会一头雾水地陷入茫然。

我是在后来才找到了一个辨认方向的窍门的———每当我在京城失去了方向感时,便会习惯性地率先在脑海中搜索一下天安门广场大致所在的方位,以此作为我的坐标,再在脑海中拐上一个大弯地回奔而来,从而确定我所在位置的具体朝向。

我有一位与我几乎一般无二的路痴朋友(一个著名的人物),初学会开车之时,每每上路就不知所向了,于是他亦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堪称一绝的独门绝技:出门时,即先确定一个他不会迷路的坐标———二环路东四十条边上的保利大厦。然后驾车照着保利大厦的方向狂奔而来,到达后即会停车片刻,先辨识、确认一下自己所欲抵达的目的地,再重新出发。在那段日子里,我的这位可爱的朋友,无论去哪,哪怕返家途中,都要率先奔向保利大厦,否则定然会迷失方向。

所以人言,城市就是一座迷宫。从我的迷失,到我那位朋友的委实可爱的路径选择方式,都足以验证了迷宫一说绝非无稽之谈。庞然大物般的城市,的确宛若一座星罗棋布的迷宫,倘若你是一位风尘仆仆的城市闯入者,手中又缺少一张足以标示路径的地图,那么,迷失与茫然便是你的必然处境。

一般宽敞的城市大街,栖息在地图上的标志是显而易见的,粗长富有色彩感的曲线足以让它一目了然;而一旦进入了城市小巷,则会变得扑朔迷离了———它由一条条细若游丝的杂乱的线性来予以表示。

在这里,我们如须对街与巷做出一个概念划分,它们显然有所不同:大街,一般乃指京城朝向明确的通衢大道,它与此城的现代化规模相伴而行,也就是说,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然在无言之中象征着一座大都市的繁荣与发达,与此同时,它还是一个缺少久远历史感的大街。

而“巷”则不然,它亦可通称为街,但又与大街不可同日而语。它仿若是一个原生态的存在物,也就是说,它的存在本然地便已默默地携带了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与文化;同时,它亦是城市的历史见证人,在那些看似颓败的砖墙瓦片里,悄然地隐匿着从不轻易向人道及的历史故事。

在一座城市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它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特定的富有地域性个性风采的城市模态,由是,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后起的、所谓现代化的建筑形制大多千篇一律,抑或大同小异(无论你多么现代或后现代,只有极个别的天才之作才能让人另眼相待),而原生态的那些古老的小街小巷则各有各的不同(比如北京的胡同与上海的里弄就迥然有别),从而在无形中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地域性的个性味道,久远而弥新。

在这种因了历史的沉淀而散发出来的味道中,凝聚着同一个地域中的人,所执着的生活习俗与形态(所谓生活方式),它是在悠长凛烈的历史中缓慢地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即所谓的一方水土养了一方人。由是,一种带有显著地域特征的文化习俗得以形塑而成,亦由此,铸造出了一种特征明显的地域性文化。

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文化寻根的城市漫游者,一旦来到了具有悠久历史的陌生城市,必定会去寻访一下这座城市的名胜古迹———比如北京,它们就默默地隐身在一些不起眼的已然破败的小巷里,如若不是被人及时发现或提起,我们很难知道沉默中的它们。

这些街巷,因了被重新发现,摇身一变而成为了这座城市的文化景观,热情的人们纷纷寻踪而来,且乐此不疲地游连忘返。在京城什刹海附近的烟袋斜街即为典型一例。我的印象中,这条古老的简陋小巷,如若不是因为有一天被人重新发现,从默默无闻的遗忘中,再度纳入一种文化传奇,它可能依然只是一个我们偶尔可能会途经此地,但不会做过多停留的“无名”小巷。

但它确在一次偶然发生的历史机遇中,成为了一拨爱泡吧的文化人从三里屯酒吧及时抽身撤离、流连于此的所在。

那是因了千禧年过后不久而发生的那次“非典”,一时间各种谣传甚嚣尘上,比如非典的传染性被人“眉飞色舞”地曰之为“十步一杀”——此说来自彼时上演不久的电影《英雄》,作为李连杰所饰的绝命杀手“无名”,其杀人绝技便是“十步一杀”(即距离十步之遥,便可一剑封喉),结果被人们及时地嫁接到了非典恐怖的传染性上(所谓人之人之间,只须相隔十步即可传染)。

平时门庭若市的三里屯酒吧瞬息之间人去楼空。在那里,人与人间的距离不到“十步”,近在咫尺,而且酒吧密不透风的环境亦适宜恐怖瘟疫的传播。这时,泡吧成习的一拨文化圈人物,亟须寻找一个新的能与朋友谈天说地的去处,在室外且能通风,由此而避开“十步一杀”的潜在威胁———况且,三里屯酒吧亦不再是当年之盛景了,那里晃着太多的莫名其妙的陌生人面孔。

于是他们先是找到了始终没有火起来的什刹海酒吧,那些酒吧坐落在“湖”边,旁边是飘浮着垃圾与散发着臭腥味的湖水,岸畔则是错落有致的一幢幢隐没在绿荫中的老四合院。后来,他们又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去处,就在什刹海的近旁,不远处,毗邻鼓楼的一个名曰烟袋斜街的小巷。这里的环境相对隐密,适合来此一坐。

表面上看去,烟袋斜街只是一条狭长的古老失修的破败小巷,沿街林立的屋子,看上去亦摇摇欲坠一般,却又在不经意间,意意思思地透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颓败的“腐朽”气息,这种貌似颓败的气息,恰恰与虚伪、时尚、矫情的当代流行文化构成了一种潜在的抵抗,于是这一群先知先觉的文化人——一般均是影视圈与音乐圈的人物,用他们灵敏的嗅觉率先发现了这里。

这里很快就火了起来。那些邻街的小屋,均被主人或租户改造成了天然的酒吧(保留其外在的建筑原貌,只须打通一些隔墙,形成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那时的人们更愿意坐在逼仄的室外(羊肠般小巷委实太狭窄了!),幽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人的面孔——来此一坐的人中有太多的熟脸,这些人更愿意不被人所认出,乐得消遥。

有一天,我坐在哪里,在那个昏暗的灯光下冷不丁地瞅见了老熟人葛优,他途经此处时向我所在的位置探出了一个脑袋,我轻呼一声:哟嗬,葛经理(这是他在《活着》剧组时获得的称号)!他一愣,目光在我的脸上定焦了几秒钟,亦认出了我:咳,反动学术权威王斌(这是我在《活着》剧组时不幸被人强加的称号)。我们坐在了一些,开怀畅聊起了当年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一晃我们也有近六七年没见了,聊得很是开心。那条掩蔽的小巷,的确适合谈天说地,沿街排列的一家家简陋的小酒吧,就这么孤芳自赏般地犹自荡漾出一种独一无二的韵味。

这种韵味,接续着一个个古老的渐被遗忘的历史。据说这条狭长的烟袋斜街,在清代时,经营着旱烟袋、水烟袋等各色烟具;同时,还有古玩、书画、裱画、文具与风味小吃,它的斜街之谓则来缘于更遥远的元代(后被冠名的“烟袋”一说显然又起源于清代时此街的经营项目),由此来看,这条看似衰落破败的老街,的确是条曾经的历史名巷了。难怪它散发着一种迷人的腐败的味道。

历史不仅会自带着一种记忆,亦带着永不消失的痕迹。

京城还有一处品味小资、小清新们闲暇之时爱去一逛的小巷,这就是著名的南锣鼓巷了。我对它突然间热闹兴旺起来的时尚缘由一无所知,只知那一带与中央戏剧学院相邻,它忽然暴得大名与毗邻中戏有关吗?九十年代时我时常蹬车奔向中戏宿舍找李保田聊天,那时似乎还没有这里的繁华一景,亦从未听说过这条毗邻中戏的小巷。

此景显然发生在二十一世纪之后了。

南锣鼓巷与烟袋斜街一般无二的“身份”特征是:别看它是一条不那么起眼的、低调地藏身在宽敞热闹的大街隐蔽处的小巷,其实也是一条颇有来历的历史名巷,而且亦地起源于元朝,只不过这条街上曾几何时是一些历史名人的居所,这一点让它在历史的起源性上有别于烟袋斜街———那是条古老的商业街。

当苍茫的历史烟云,一如穿越小说似地进入了当今时代时,那些曾经的名居、名人、老宅的历史故事,便成了一个极富诱惑力和传奇性的文化符号了,于是在这里,这个南锣鼓巷,亦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继三里屯、什刹海之后的一个人尽可玩、可游、可吃着喝着的城市一景了。假如说烟袋斜街的来者更多的是北京的“吧虫”;那么有别于它的南锣鼓巷的来者,则更多的是全国各地涌来的小资,小清新一族。

在南锣鼓巷,沿街排开的各色商铺琳琅满目,有卖画的,卖饰品的、记念物的,亦有酒吧与咖啡厅,当然更少不了各种颇具特色的风味餐馆,到此一游的“资”青们无非是来这里图上一乐,何况这里的酒吧相对显得静谧,一个人走累了,来此呆上那么一会儿,倘若恰巧还赶上了一个冬季阳光普照的好天,太阳懒洋洋映照在身上,不失人生的一大享受;倘若这时的你还在看着一本让你心驰神往的书,那种恬然的惬意则更是自不待言了,你暂时远离了都市的嘈杂和喧嚣,安然地处在了一片具有古老意韵的槐树的荫庇之下,它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向你默默地诉说着一段悠远绵长如烟如梦般消亡的历史故事。

时下,在我所栖身的这座城市——这座被人所时常戏称为帝都或天朝的城市,它的“面孔”竟是那么的模糊、暧昧和朦胧,在消失的一段岁月中,这座城市被迫坠入了一个疯狂地城市改造与拆迁中,而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人为消逝的老宅、旧居乃至窄巷、街道,意味着一段历史记忆的被断然抹去,无奈地走向了消亡,而一座城市的历史,正是由这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存在之物组成的。当一座城市丧失了属于它的历史记忆,它们还能真正的拥有未来吗?因为它们在被遗忘中失去了它得以“与众不同”的个性身份和价值,而这一身份与价值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存在意识,而更是由这一个个“物”(如四合院、老宅,胡同)铸造而成的弥足珍贵的历史实体。

我又一次迷失在了这座庞然大物般的城市中,我很想寻找到它几近被遗忘的历史,但我是茫然的,因为我一时还看不到它的未来,一切都被遮蔽了,就像那些消失了的老宅和那些古老的挟带着历史记忆的街巷。

(责任编辑: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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