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怜辛苦东阳瘦

今晚，守着书桌上的迷迭香，继续读容若的《饮水词》。窗外依旧冬雨淅沥，樟叶萧萧。室内却温暖如春，夜已经很深了，忽然想为容若写点什么。这样一想来，倒觉得惭愧，只因为对于容若，之前除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和“当时只道是寻常”，竟再无其他。王国维有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宋时有与柳三变齐名的张三影，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归朝欢》），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剪牡丹》）。而《饮水词》通篇读下来，我以为“瘦”字不仅不输于“影”字，更彰显了纳兰词的清婉。 采桑子 桃花羞作无情花，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这里先说一个小小的典故，东阳瘦其实说的是南朝的沈约，因其曾做东阳守，遂称沈东阳。因其在一次书信中说到自己日渐清减，腰围瘦减，便有了东阳瘦之典。而容若与其一样的孱弱易病，词中拿来自况，自是一番无奈。 这里还需释义的是不及芙蓉句。此句中芙蓉谓为芙蓉镜。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相国李公下第游蜀，遇一老姥，言：郎君明年芙蓉镜下及第。明年，果然状头及第。”此处容若反用典故来叙说自己的遭遇。 彼时的容若因病困在家中，耽搁了三年一期的殿试，所以，懊侬，春庸。其实，那时的容若已是负有盛名，殿试对他来讲亦不过探囊取物，但偏偏因为一场病误了佳期。 失去了恋人，又错过了读书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机，容若的心境远比这首词中表现的更为无奈与苦闷。但上天还是怜他的，所以，病愈之后，他成婚了，有了生命中第二个女子。 浪淘沙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这首词成于容若婚后，词意平白，说的是暮春时节，一名女子的思恋之心。 而暮春时节，陌上草薰，柳梢风暖。经过了早春的寒气料峭和乍暖还冷，仲夏的燠热酷暑又还未到来，这时候，算是春之盛期，花之艳季了吧？古人叫：暮春，是一年当中最惬意的的时节。 可容若呢，偏偏说“瘦”尽春光，又是一个红影湿幽窗的黄昏，女子却早已著了薄衫，抱膝思量。你可曾有过这样的记忆？至少我是有的，在多雨的城，寂寥的午后，抱膝坐于竹椅上，真切思恋着远方的人。莫道不凄凉，可这份凄凉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采桑子 春雨 嫩烟分染鹅儿柳，一样风丝。似整如欹。才著春寒瘦不支。凉侵晓梦轻蝉腻，约略红肥。不惜葳蕤。碾取名香作地衣。 容若在康熙十三年春有西郊冯氏园看海棠词，其中有“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句。我迷恋那种对春天的感觉。而此时是江南的冬夜，读着这首词，恍惚濛濛细雨中撑了油纸伞，行在横塘里，不远处便是即将远行的木兰船，岸边的垂杨柳轻舞飞扬。 词中着力描摹春雨。可春雨如何描摹？如朱自清笔下的春雨如牛毛如花针，然容若的春雨却似春之弱柳，有形有色有行。才著春寒瘦不支，一个“瘦”字彰显了雨的性灵。此句化用于宋高观国的《玉楼春》“只为春寒消瘦损”句，却比原句更轻灵。 下片转入闺中女子的感受，红花初绽，却又因雨而残，落红成地衣。除却对春雨淋漓刻画外，个中不免有着惜春伤春之怨，但此怨浅浅，不夺春雨风头。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容若的词固自哀感顽艳，有令人不忍读之感。此词上片写凄凉，凄凉到瘦尽灯花又一宵，凄凉到彻夜无眠。下片写无聊，无聊到醉梦都无奈。而当真无聊吗？非也。容若在叙说对一个女子的想念。 晏几道《鹧鸪天》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古人常称所恋之人为谢娘，称其所居为谢家，谢桥。只是，这里已无可考证容若在想念谁。当然，作为诗词，需要的不是具体的故事内容，而是一种美丽的臆想。 梦江南 新来好，唱得虎头词。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标格早梅知。 一直觉得这首小令极富清韵。 这里的虎头指晋时画家顾恺之，其小字虎头。而词中代指顾贞观，二人不仅同姓，且同是无锡人。容若二十二岁时和顾贞观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不说，亦是顾做了红娘，引来江南才女沈婉，成就了容若的又一段爱情。而顾贞观亦是清时有名的词人，盛名不减容若。 虎头词实指顾贞观《浣溪沙》“梅”词：“物外幽情世外姿，冻云深护最高枝，小楼风月独醒时。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待他移影说相思。”顾词作于康熙十七年（或十八年）冬，除夕时寄抵性德手。 高观国《金人捧露盘》“梅花”词：“冷香梦，吹上南枝。”容若此处化用之，冷香，梅之清香。 且不解十分清瘦更无诗句，来看标格早梅知句。陈善《扪虱新话》：“诗有格有韵，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花。”王彦泓《题徐云闲故姬遗照》：“天然标格早梅边。”这样一解十分清瘦更无诗句便不需做解了。但因“瘦”字极具清丽之感。 此外，“瘦”字还出现在: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鹊桥仙》，休为西风瘦（《霜天晓角 》），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南楼令 》），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鬓云松令》），晓寒瘦著西南月（《菩萨蛮》），生怜瘦减一分花（《浣溪沙》）等诸多词中。 因初读《饮水词》，如幼儿学步，难免粗劣。

 

立即注册 或 用以下方式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