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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群英志》明清围棋史话(6)

 llssmm44 2014-01-03
 

   
      第十六回 立名声三英雄排分座次 分高下方子振一败岑乾

  上回说到,岑乾随父上京,刻苦磨练棋艺,终于出人头地。隆庆五年,岑乾力克京城老盟主颜伦,从此声名鹊起,威风八面。可怜一代北方盟主颜伦就此走下神坛,没过多久便静静地去世了。
  至此,整个隆庆年间的棋界大事便告一段落了。隆庆不过是明朝历史的一瞬,短短六年时间而已。对于棋界来说,这六年是一个告别的时代。程汝亮,颜伦离去了,李釜,李冲也渐渐淡出了棋界。是时候了,棋界该让给下一代人了。
  万历元年,历史的车轮又开始转动了。
  这一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这个新时代来临的第一年改变了将来棋界的走向——这一年,扬州教书先生方选病倒了。

  还有两年就要行冠礼的方新静静守在父亲的身边,轻轻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脸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去那一贯威严的表情也早已不见踪影。
  眼前的父亲,熟悉却又陌生。在方新的印象中,从没有见过如此无力的父亲。
  方选早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儿子。那个被他逼着每天写作文的孩子似乎昨天还是个小不点,如今却已经玉树临风,比自己更加有力了。只是,将来的方新会是什么样子,他大概看不到了。没有说话的力气,方选只能默默淌着眼泪。
  这时候下一局棋,或者写篇作文,能挽回父亲的命吗?方新只是握着父亲从未如此无力过的手,泣不成声。
  突然,方选挣扎着,要将手抬起来。方新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
  方选颤抖着,指了指不远处放着的棋座。那是方新和方选两人曾多次对弈过的棋座,看着那老旧的棋盘,就仿佛看到了这一老一少在棋盘上杀得不亦乐乎的样子。
  方选是在告诉自己的儿子,那是他所怀念的时光吗?方新静静地忍着哽咽,向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方选却皱着眉头,猛地摇了摇手。然后,他又强撑着力气,把手指向了另一侧的书房,那里便是当年小方新被逼着写作文、练书法的地方。指着书房,方选几乎使尽了平生力气般,朝着方新点了点头。
  指着棋座,摇了摇手。又指着书房,点了点头。十八年的父子情,在这一刻,不需要言语方新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弈者小道,诗书正途。方新,考个功名,光宗耀祖,这才是父亲终生对你的期待啊!
  方新仿佛能听到当年父亲在自己耳边厉喝的声音。“儿子辈不读书,顾耽耽嗜弈!弈岂取青紫物耶?”
  只是,这声音,今后只怕再也听不到了。
  方选含着泪望着方新,只求方新告诉自己他明白父亲的苦心,必不负父亲所望。
  只求儿弃弈从学,博取功名。父亲,这便是您的遗愿吗?
  静静地,方新在父亲的面前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在方新点头的那一瞬,方选如释重负一般,缓缓地笑了。他眯起双眼,却挤出了更多眼泪,模糊了瞳仁,看不清究竟是否已经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年,方新的父亲,教书先生方选病逝。自五年前与李釜交战名满天下之后,一直作为棋手而受邀四处游历的方新,在父亲离世的这一天向父亲做出了郑重的承诺。
  弈者小技,我当以功名光宗耀祖,以圆父亲遗愿。
  自此,方新为避棋名,改名为方日新,两年后取字子振,人皆呼为“方子振”。从此之后,天下再没有方新这个人。
  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拥有天纵之才的方新,又如何能逃得出这棋界呢?

  至此,说句题外话:恭喜各位读者,你们就此进入了明朝围棋史上记载最混乱的时代——就从方新改名方日新这时候开始。当然,这事咱们留到后面再说……
  方选去世这一年,方子振拜王阳明高徒许孚远为师,开始钻研学术。就在这一年,方子振去了南京,参加了那年进行的南直隶乡试。
  这一年南直隶的主考官,名叫何洛文。
  何洛文,字启图,号震川。此人二十六岁中解元,四年后中进士。万历元年,新皇登基,何洛文受到重用,任宫中的经筵日讲官,并被任命为这一年的南直隶乡试主考。
  何洛文在历史上名声不响,三十岁中进士的资历来看文化水平也算不上顶尖,日后当官也没有做出太大的动静来。但是,这个人极其喜欢下棋。甚至,正因为何洛文好弈,又在宫中担任皇帝的经书讲师,结果把新皇帝也带着爱下棋了——众所周知,万历皇帝登基的时候还小,那时候朝廷的事情都是张居正负责的,也就是著名的“张居正辅政”时期。小孩子听老师的话,所以教什么学什么,何洛文就这么把小皇帝培养成了小棋迷。
  一个能把皇帝带成棋迷的棋痴,碰上江南顶尖棋手来参加考试,会有什么后果,大家不用猜也该知道了吧……
  尽管方子振特意改了名字,可惜战平过李釜的人,这名头实在太响了,最终当年的扬州方新来考试的消息还是传到了主考官何洛文的耳中。结果这场考试考完了,何洛文也顾不得作弊嫌疑,兴致冲冲地就跟方子振见上了一面。一见面,何洛文自然毫不客气:“来,方子振,陪本大人下一局吧,对局费按国手的标准,一分钱不少!”
  方子振听了,却缓缓摇了摇手:“实在对不住,大人,这棋还是别下了吧。”
  何洛文一见,有些奇怪,于是问道:“莫非,是嫌我棋力太低?”
  “岂敢岂敢,只是在下曾答应过死去的父亲,专心求学,不能再因弈废学了。”
  何洛文一听,脑子里一转,哈哈大笑:“考试都考完了,还怕什么因弈废学啊。过几天卷子改出来了,你就金榜题名做举人了,还在乎今天下局棋吗?”
  方子振还在推却,何洛文转念一想也对:考试成绩没出来,人家就算下棋心里也不踏实,不如直接把结果给他看吧。
  于是何洛文等卷子改好了,直接让人把今科中举的名单拿过来,打算当着方子振的面告诉他中举的消息,让他放个心。何洛文拿过这名单,兴致勃勃找了老半天,最后发现——没有“方日新”这个名字。
  换句话说,方子振今年没考上。何洛文这可怎么好意思呢,本来是想给人家安个心,结果一不小心反而把人给刺激了。
  倒是方子振这头笑了笑:“大人不必客气,在下知道自己今年大概是考不上的。”
  下了几年的棋,凭着当年父亲强逼着练的那点小学生文化,能考得上才是怪事呢。
  何洛文挠挠头,也不好意思说方子振没文化,于是只好换了个说法:“你今后没事就到我这里来下下棋,我呢就给你讲讲文化课,这样咱俩都有好处,怎么样?”
  多和文化人来往,总不是坏事。方子振这边也就答应了。
  于是,方子振就这样结识了何洛文,两人成了至交好友。他在南京暂时定居了下来,一边在许孚远那里求学,一边跟何洛文下棋。经过何洛文推荐,方子振又认识了一位更加厉害的人物——南京国子监祭酒,执掌南京翰林院的余有丁。
  余有丁,字丙仲,号同麓。此人当年考进士的成绩可是探花,又是南京最高学府国子监的领导,认识这个人可比那个资质平平的何洛文好使多了。于是,在余有丁的调教下,方子振实际上是接受着南京国子监的教育。
  但是,即使拥有这一切,对于方子振来说仍然不够——他的最终目标是考中进士,当上大官。而对于这个学术上起步晚得惊人的年轻人来说,这么下去他的前路还漫长着呢。
  他需要一个更快的办法。
  在本事不够到家却又想做大官的情况下,中国从古至今都有一个百试不爽的办法——找关系。如今方子振手上有何洛文和余有丁两张用得上的牌,这关系拉谁?怎么拉起来?
  很快,何洛文想到了一个很大胆的计划——天下最强的关系是谁?
  皇帝!
  由于何洛文的影响,少年皇帝非常喜欢下棋。而方子振虽然文化能力不够强,但是他的棋力超高,用今天的话来讲属于“特长生”。
  方子振一阵苦笑:结果自己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了下棋这条路上来了……
  可这条路为何不走走看呢?一旦能跟皇帝搭上线,那前程必定差不了。何况,余有丁还提醒方子振,京城还有一个全国最高学府——太学呢!
  对,如果去了京城,就有打开目前这种僵局的可能了。这条路,可以试试。
  机会很快来了。万历六年,由于何洛文、余有丁的推荐,方子振被招上京城。方子振的京城之路,就此开始了。
  当然,他一定不知道,其实此时的京城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万历六年,方子振正式动身北上,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姓祝的友人。那位友人具体名字叫什么笔者没能查出来,史料上只称之为“祝生”。我们也就这样称呼他吧。
  这位祝生与方子振一样,是弃弈从学的人物,而他当年的棋力也似乎并不低,至少能在方子振手上过上几轮,总之非等闲之辈。两人结伴同行,一方面是为了有个照应,另一方面旅途辛苦,能有个敌手弈弈棋也是个乐子。
  就这样,二人结伴一路北上,一边复习诗书,一边在棋盘上交交手,一路无话。行到河北易水附近,眼见京城就在眼前了,两人投宿在易水河畔一家道观中。
  这间道观,除了方子振和祝生之外,还有一位贵客,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在这里等一位从江南北上的友人……
  当日,方子振和祝生读着诗书觉得无聊,便一时兴起在道观里找了个棋座摆开阵势,毫不客气地大杀起来。道观的道士们也有些兴致,便在一边观战。这一战,火花四溅,气势惊人,直叫两边观战众道士惊为天人。观战者议论纷纷,各自猜想这二位究竟是哪路高人,这国手般的棋力真是让人大呼过瘾。
  然而,这里的喧哗惊动了道观里的另一位客人……
  那位投宿在这间道观的少年听到棋座边有些动静,感到一阵狐疑。这里的道士棋力很弱,平日里那个棋座都是这少年在用。现在却莫名地聚了这么多人,莫不是在自娱自乐?
  少年出了自己的房间,向那棋座走去。远远地,他望见远处两个年轻人在对弈,似乎不是这里的道士。他没太在意,只顾走上前去,看看那棋局。
  走近一看,只见盘上黑白子交错,各出强招妙手,在盘上激战得不亦乐乎。而这两人招法,各个精妙无比,真可谓是强手之争。尤其是其中一人,招法纯熟,调兵遣将清清楚楚,乃是个极强的人物。看棋的少年看得入迷,突然一瞬间,这情景竟让他回想起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当年在扬州,那茶楼里……
  想到这里,少年急忙向那对弈者脸上看去。
  正襟危坐,如高僧禅定!错不了,必定就是这个人!
  一局弈罢,旁观众人正赞此局玄妙,那观棋的少年却早已耐不住性子:“二位,莫非其中一人便是扬州方新?”
  扬州方新,这个名字所有观战者都是知晓的——那个传言中神乎其技,十三岁便战平李釜的天才。
  只见二人尴尬地相视一笑,方子振朝那问话的人拱手抱拳:“在下名叫方日新,这位是我同乡祝生。”
  言外之意,我不是那扬州方新。
  不是方新?这怎么可能,那姿势神态,还有那纯熟的手法,必定是当年的扬州方新无误啊——难道我太想见方新,以致看到谁都像方新了?
  那问话的少年笑了笑,又说道:“二位如此棋艺,纵使不是扬州方新,也必定是一方豪杰。在下岑乾,字小峰,浙江余姚人氏,略通些棋艺,不知二位愿否赐教一番?”
  “哦?岑乾!”祝生闻言,大惊失色,“阁下便是那战败了颜子明的余姚岑小峰?”
  余姚岑小峰,七年前随父上京,勇挫京城老盟主颜伦,一战而名满天下,在京城呼风唤雨。击败颜伦的少年,这就是当时人对岑乾的评价——至高无上的评价。
  方子振静静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俊杰,传言中弱冠败颜伦的少年英豪岑乾。岑乾相邀,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可偏偏自己已经决意退出棋界,专心考功名,这一战一旦打了,哪还能退得出棋界?岑乾的约战,要出手吗?
  眼前方子振心中疑虑,祝生沉不住气了:“岑兄若不嫌弃,我愿与岑兄对弈一局,如何?”
  岑乾看着犹豫不决的方子振,见他似乎不大愿意与自己交手,稍稍有些遗憾。但是既然这方子振并不是当年的扬州方新,那么他要等的人就还没到,也不必强求一个过路人非要与自己交手吧。
  于是,岑乾欣然坐到了祝生的对面,双方一拱手一抱拳,二话不说便开始猜先。
  众道士这几日被这个岑乾在棋盘上修理得七零八落,甚是气恼。如今一看,有高手跟岑乾对弈了,一时兴奋,竟然把这棋座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都想看看那岑乾今天是否会遇上煞星。
      棋局一开,只见岑乾胸有成竹,拉开阵势便向祝生攻杀过去。那祝生也非等闲之辈,见敌军杀到,也不想着抵挡,遣出强军便抢攻过去。两军相交,一阵血光四溅的拼杀,两边主帅殚精竭虑,使尽平生所学,竟杀得难分难解。祝生这边心底叹服,不愧是当年力克颜伦的少年俊杰,力大惊人,调度神速,当世国手当之无愧。岑乾那头也暗暗惊讶,这祝生虽名声不显,但行棋招法凌厉,勇猛强横,也是个当世好手。只见这一站两边血战到入夜,岑乾终于勉强胜出,祝生遗憾败北。
  这一场大战,看得围观的道士嘴上喝彩,心里惊叹,真不愧是高手对决,直教观者心惊肉跳啊。
  而观战人群中,还有一个人看得热血沸腾——方子振。
  看着盘上黑子白子攻杀不止,那方子振仿佛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在江南四处与名手对弈,终日杀得昏天黑地的日子。被方子振藏在心底多年,一直被压抑着的扬州方新,似乎被这局棋的血腥杀气给唤醒了一般,让方子振几乎难以抑制自己心底的激动。
  祝生这边虽然输了,但是见识到了传说中岑乾那惊天动地的招法,心满意足。而岑乾这边杀得尽兴,也是高兴至极,笑着对祝生说道:“阁下有如此高超的棋力,想必在江南也是一方豪杰吧。”
  祝生却拱手道:“岑兄高估我了。祝某虽懂些棋理,但在江南还有比祝某强的人。与我同行的这位子振兄,棋力远在我之上,祝某自叹不如。”
  “哦?”岑乾看着方日新,心底惊叹不已。这祝生已有如此强大,而那位方子振却比祝生更厉害,看来这两人都不可小觑。
  “二位此番上京城,想必定能在京城棋界闯出一片天地!看来京城棋界又将多了两员枭将啊!”岑乾笑道。
  祝生一呆,看了看方子振,有些尴尬地笑了。
  “实不相瞒,其实我们二人上京并不是去做棋手的。”方子振低声说道,“我们是去考太学的……”
  考太学的?书生?
  岑乾都快惊讶得合不拢嘴了。两个书生,棋力却竟然如此厉害,看来自程汝亮力敌李釜之后,江南棋界果然起死回生,又有新生高手辈出啊。不知如今的江南棋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而说起这个,岑乾终于忍不住向两位少年问道:“二位虽非棋手,但棋力高强,想必在江南曾见过不少棋界大家吧。有一位顶尖高手,昔日曾经在江南一带名声很盛,可是最近几年突然销声匿迹。不知二位可知道些内幕?”
  “哦?”方子振和祝生相视愣了愣,“不知岑兄说的是哪位高手?”
  “就是当年曾经三日力战李釜的扬州方新。”岑乾低声说道。
  方子振和祝生哑然失笑,岑乾却不知所谓。
  “不知岑兄何故对扬州方新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呢?”方日新问道。
  岑乾低首沉吟半晌,终于将当年客居扬州,见方新妙弈之事告诉了方子振和祝生。
  “当年力战李釜之后,据说方新曾在江南一带四处游历,南京、吴下,南通州一代都有过方新与人对弈的传闻。但万历元年,方新的传闻突然消失了,无论如何打听也找不出半点头绪来。最近几日,突然听到消息说销声匿迹许久的方新可能会在这几日上京,所以我才守在这上京的必经之路上,只求能与方新见上一面。”岑乾缓缓说道。“我虽战败颜伦,这几年在京城也未逢敌手,但是我心底知道只要世间还有个方新,我便不能称王称霸。对我来说,方新是我最看重的对手,无论如何我都想与他对弈一次……”
  方子振听着岑乾的话,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岑兄,请你放心,方新永远不会出来与你争夺棋界魁首的位置了。”
  岑乾心惊:“何出此言?”
  “扬州方新,已经退出棋界了。”方子振低声说道。
  岑乾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一个有能力去夺取天下棋界至尊之位的人,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退出棋界?”
  “因为弈者小道,方新的志向不是下一辈子棋。”方子振低声说道,“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才是方新真正的愿望。”
  岑乾默默看着方子振,他从方子振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遗憾和歉疚。那一瞬间,岑乾似乎突然明白了。
  “果然是这样……”岑乾突然低声笑道,“你就是当年的扬州方新,是吗?”
  众人皆惊。
  方子振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退出棋界?”岑乾笑道,“我看了你的棋,才如此发愤图强,只为准备将来与你的一战。我北上京城,历尽磨练,力败颜伦,终于感到自己已经做好了与你一战的准备,只等着你的到来。可如今,我等了七年,你却告诉我你已经退出了棋界?”
  方子振沉默良久,无言以对。
  岑乾叹了口气:“方新,你要退出棋界我自然管不了,但我只求你一件事——能不能与我对弈一局?”
  “我不愿应战。”方子振淡淡说道,“这一局我若败,你必定难以满意。可我若胜,这几年的隐姓埋名就全白费了,即使大家能忘记那个战平了李釜的方新,也会记得一个战胜了岑乾的方子振。”
  “你有天纵之才,你藏不住的!”岑乾不服地喊道,“天下想与你对弈的人成千上万,你竟宁可空有一身本领,却不施展出来吗?何况你看了我的棋,难道不想与我一战吗?”
  方子振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才一局,岑乾的杀气早就把方子振苦苦压抑着的对弈冲动给挑起来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想与岑乾交手一次。
  岑乾见方子振不应答,于是缓缓站起身来,对方子振说道:“明天正午,我在这里等你。若你愿意来,我会尽全力与你对弈一局。不只有你,祝生若愿意,我们三人可以大战一日,分个高下。这一战你躲不了,明日即使你不出现,今后几十年的人生你迟早会出手的。”
  夜渐深,众人便散了。
  当晚,方子振想必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
  父亲临终时的遗愿,家里落满灰尘的棋座,课桌上铺开的笔纸,当年课桌下藏着的白纸棋盘,无数思绪缠绕在方子振的脑中,挥之不去,让他苦不堪言。
  就此退出棋界,他真的做得到吗?其实在他内心里,他是无比想下棋的啊……
  第二天,正午,易水河畔的道观。
  岑乾早早便坐在了棋座边,静静等待着方子振和祝生的到来。附近还有几位与岑乾相熟的富裕友人,出了些彩金,在这里等着。今日三雄争霸若开战了,胜者便能拿走这全部彩金——这是棋界的规矩。
  正午刚过,方子振和祝生便向他走了过来。
  岑乾笑了,这一战看来势在必行了——方新,我终于能跟你交手了!
  “子振兄,你考虑清楚了吗?”祝生低声问道,“今日一战,你必将名声再起,你的弈名将再也掩盖不住了。”
  “既然掩盖不住,那就不要去掩盖了吧。”方子振苦笑道,“若天注定我将一世扬名棋界,我又怎么能躲得掉呢?”

  这一战,三位棋坛豪杰在此排定座次,必分出一场胜负不可。岑乾昨日已胜了祝生,今日便先由祝生与方子振交手。这一战,得让罢弈多年的方子振好好找一找棋感才行。
  棋局一开,只见方子振立刻如坐禅的高僧一般,全神贯注。只见祝生摆开阵势,正要抢攻,定睛再看,却只见方子振轻骑已到了阵前!祝生大惊,急忙调兵来应。却只见方子振轻骑如泥鳅一般,在祝生阵前乱窜,祝生费尽心思却也抓不着方子振的棋筋。正战间,方子振竟又抽出手来,从另一边又遣出轻骑强攻。祝生左右难兼顾,被杀得手忙脚乱。方子振却还不满意,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直让对手心惊胆战。祝生在心底暗暗惊叹,过去与方子振对弈,不曾见他有如此咄咄逼人,莫非那是方子振未曾施展全力的缘故?
  一旁观战的岑乾看着方子振的招法,他早已洞悉其中精妙,知道这样的战法祝生必定应付不来。这一战,祝生输得毫无还手之力。可怜这祝生,棋力也称得上豪杰,却偏偏今日逢着岑小峰与方子振,这可如何能得胜?于是三雄排座次,他只得落个叨陪末座,做了个配角。
  众人也只把这方祝之战当个开胃菜,真正的主菜是即将展开的方子振与岑少峰的对决!
  方子振与岑乾,一个十三岁战平京师魔王李釜,一个弱冠年打败北方盟主颜伦。两人年纪相仿,棋力相当,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只见两边入座,猜过先便摆开阵势,棋行未几便黑子白子缠作一团,杀得天昏地暗。且看这方子振,步步强手,招招致命,似有月下老人暗授天机。再观那岑小峰,剑剑封喉,咄咄逼人,如是九天战神亲征下凡。盘上黑白子杀得热烈,座边观战者看得惊心。有诗为证:
  当年幼龙与雏虎,如今天骄见豪杰。
  两员骁将持刀剑,四方盘上溅热血。
  勇将横刀似倚盖,飞军奇出镇神头。
  一番胜负天地裂,岂知来日生死劫。
  话说这岑乾与方子振在盘上这番激战,岑乾使尽平生力气,只管寻着方子振大龙决战。方子振却不似那寻常敌手,技艺非凡,一旦与岑乾刀剑相碰便立刻施展手段,让那黑子白子缠绕成一团。虽然方子振吃不掉岑乾的棋,但那岑乾的力气却也使不出分毫来。
  这便是那方子振当年与魔王李釜对弈后创出的战法——以巧破力。
  当今天下棋手,力大者无过于魔王李釜。当年方子振受李釜指导,力气难当,却能战个不分胜负,固然有李釜相让之意,但方子振善避实击虚,施展巧力,让对手的强大力量发不出来,这也是李釜当年没能取胜的重要原因。
  方子振的棋,之所以被人们相信是受神秘的月下老人所教,就是因为方子振的棋巧得很惊人,每一步棋都像是手筋骗招,几乎不下任何一步普普通通的招法。他这种奇巧多变的棋,让对手一旦交手便只觉得四处草木皆兵,判不明方子振来意,以致不敢轻举妄动。
  岑乾是一个力大的棋手,强大的力量几乎直逼李釜,当年颜伦横行京城数十年最后也抵挡不住岑乾那力量。但凡与岑乾交手的人,局部肉搏战往往吃亏。但方子振却与众不同,他的招法太古怪,一旦接上兵刃之后便只觉得四处都是方子振的剑影,可若伸手去挡又发现那不过是幻影罢了。只是这四处都是剑影,难辨真假,岑乾纵使有千斤力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是明朝时棋风的弱点,明朝中前期的大国手不论范洪、鲍一中,还是颜伦、李釜,全都是看破了这一点才能战无不胜的——棋型漏洞太多。一旦双方阵前交手,必定互相缠绕在一起,各自断点四溢。而每一个断点都是一个潜藏的危机,一旦抓住对手的漏洞就有机可趁。鲍一中的办法是批亢捣虚,深入敌后;颜伦的方法是借机争先,主导战局;李釜的办法是但凭力大,猛冲过去。而方子振的办法是:利用对方棋型上一切能利用的漏洞,施展手筋妙招。
  寻常招法,岑乾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如何应对。而方子振的招法,没有一步是寻常招法,这便让岑乾步履维艰,生怕施展力气过猛了会被那方子振抓住了身后的破绽。
  但后人评价方子振棋风时,是分两方面来看的。一方面,这种奇招妙手迭出的下法很好看,对付下手非常厉害;但是另一方面,高手是很少中计的,非比寻常的招法他们一眼就能认出,不会像庸手那样贪功冒进。所以,奇招妙手遇到了真正的当世高手,又往往会失去效力,没有施展的余地。
  岑乾就是这样的高手。虽然他力大无穷,擅长强袭攻杀,但是他同时也是一个棋盘上的兵法家,懂得行军当先立于不败之地的道理。岑乾行军小心谨慎,方子振纵使招法再妙,找不到破绽也是难以破敌的。
  于是两人的交锋,虽杀得天昏地暗,两边主将却都心中清醒,没有留给对手可趁之机。只见盘上黑子白子交手数合,胜败难分,观战众人无人能判明胜负,只得静待终局。
  直到中盘结束,双方仍不分胜败。但到了官子,双方的差距就显出来了。岑乾力大,往日与人对弈都是屠龙制胜。对他来说,官子功夫锻炼的机会实在太少。而方子振则不然,奇招妙手不止在中盘用得上,官子中仍旧施展得出来。中盘之时棋盘尚显空旷,岑乾有余地对方子振的奇招进行防范。可到了官子,棋型基本固定,这时候方子振再出奇招,就是想防也防不住了。
  可怜这岑乾与方子振相持了许久,到了最后却差了一口气,输了出去。
  自此,三雄座次排定,方子振力压岑乾,拔得头筹。
  观战众人,尤其是岑乾那几个朋友看得击节叫好。这一日虽分出了胜负,但却觉得不够过瘾。于是这天之后,这几位有钱的朋友纷纷出资,邀请这三人再决胜负。三人也不拒绝,各自又对阵多次。
  祝生虽强,但距离国手级别的方子振和岑乾尚有距离,于是屡战屡败,最终感到有些丢人,便率先退出战局,不再应战了。
  而岑乾与方子振,之后连战几局,次次都是几乎通盘难分伯仲,却总在最后败下阵来。那方子振的招法,从无俗着败手,每一步都追求妙到毫巅,令人防不胜防。岑乾在京城苦练棋艺数年,自以为已经能匹敌方子振,如今却连战连败,这令他大吃一惊。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锻炼还不足够,那方子振仍旧是横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要想跨越这座高山,他还需要更强的历练!
  于是,战了几日,岑乾竟也高挂免战牌——他自认胜不过方子振了!
  方子振在这易水畔的道观里力斩双雄,这个几乎消失了数年的昔日弈坛奇才就以这样辉煌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方新还在,只是现在他不叫方新了。
  扬州方子振,再次登上了棋界这个广阔的舞台。只是不知,这对他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战之后,方子振和祝生继续上京了。而大受挫折的岑乾,为了将来能再跟方子振再一决胜负,最终击败方子振夺去天下国手之位,又开始了他新的试炼之旅。这一次,他想找一个更强的对手,于是他决定回江南。
  要想寻找天下最强的对手 ,只有去江南,因为有一个人在那里——魔王李釜!
  就在岑乾与方子振重逢一战之后各奔东西之时,还有一个人决定加入这场未来天下大国手的争夺战,启程向京城而去了。此时的方子振还不知道,这个人将注定又是他风波不断的棋艺生涯中遇到的又一个宿敌。这正是:
  龙虎争霸易水岸,惊起江南火凤凰。
  天下至尊谁持得?败者为寇胜者王。
  欲知方子振又将遇到怎样一番激战,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蔡学海三求胜负 方子振拜入太学

  上回说到,方子振北上京城,途中路遇岑乾。一番大战,方子振竟将独霸京城多年的岑乾击溃,一时间声名再起,大出风头。然而,此次上京,方子振的目的却本不是为了棋。
  让我们暂时从方子振这里移开目光,去看看受方子振挫败之下启程离京回江南的岑乾吧。
  岑乾这边静静动身,将自己独霸了七年之久的京城棋界拱手让出。他知道自己是被方子振击败的,目前的他仍然无法证明自己强得过当年的扬州方新。为此,他需要更多的历练。
  他决定回江南,去找当今天下最强的棋手——自程汝亮去世后一直隐居在江南的魔王李釜。
  途中某地,岑乾落脚于一家客栈,准备再次稍稍歇息,明日再赶路。他在这里放下了行李,给随从们也安顿了些住处,随后便休息了。这看上去只不过是回江南旅途中十分平常的一站而已。
  然而,这天夜里,有一个人敲响了岑乾房间的门。
  岑乾还没睡,他静静地问道:“谁?”
  “阁下可是岑乾岑小峰?”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声音,但这声音岑乾一点也不熟悉。
  “在下正是岑乾。不知阁下是哪位?有何事找我?”
  “在下在棋座旁等您。”说完,门外的年轻人竟就此离去了。
  岑乾感到好生奇怪,于是披了些衣裳,出了房间。到了客栈棋座旁,只见月影烛光下,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英气少年已经坐在了棋座一侧。只见那少年,眉清目秀,行为儒雅,看上去不是平凡人物。
  岑乾走上前去,拱手抱拳道:“在下余姚岑小峰,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那少年见岑乾到了,也抱拳行礼道:“在下八闽蔡学海,久闻岑小峰大名,听闻阁下在京城曾大败颜伦,独霸京师数年之久。在下心向往之,本欲北上与阁下一较高下,却不想正好在此相遇。若阁下不嫌弃,可否在此与我对弈一局?”
  八闽蔡学海?岑乾离开江南很久了,对江南棋界的后起之秀不甚了解。这个八闽蔡学海究竟是何人物他并不知晓。然而,八闽这个地名,注定了这位蔡学海的身价底价高不了……
  八闽,也就是现在的福建,在浙江之南。彼时三大派并立,天下豪杰精英几乎尽数集中在三大派的势力范围内,其中又以三派总部的浙江、徽州、京城,以及三派争夺最集中的江苏一代棋手最多,围棋文化最为发达。八闽之地,在当时的棋界人看来,稍稍偏远了一些,并不处于棋界中心地带。
  八闽之地会有高手吗?岑乾心中虽这么想,但嘴上不能这么说,于是只是客气地答道:“承蒙阁下盛赞,小峰愧不敢当。只是,阁下若有意与我切磋,真该早些时候北上才是。如今我已经离开京城,打算回江南了。这时候就算交手,也未免草率了些吧。”
  “回江南?”那蔡学海嘴角一扬,微微笑道,“岑兄其实是败阵而逃吧。”
  岑乾一惊。
  蔡学海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听说岑兄在易水畔的道观,曾与当年名镇江南的扬州方新交手。可有其事?”
  岑乾苦笑,想不到这消息传得这么快。
  “正如阁下所言,只是那方新如今已经改名了,大家都叫他方子振。”
  “原来如此,这就是扬州方新销声匿迹多年的原因吗?”蔡学海低声说道,“岑小峰与方子振一战,想必世人会称之为未来国手之争吧。岑小峰击败过颜伦,方子振战平过李釜,有资格继承下一任天下国手的人,无外乎此二人。只是,我蔡学海有些不服——在我看来,岑兄和那方子振,未必就能比我更强。”
  “哦?”岑乾来了兴致,“这么说,蔡兄这次北上,是打算来加入战局的?”
  “正是……”蔡学海冷冷地笑道,“只是没想到,在路上能巧遇岑兄。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就请岑兄在此赐教蔡某一局,如何?”
  岑乾听罢,心底的战意早已按耐不住了。
  又一个有志于争夺下一任天下国手之人,看来这个对手也值得我岑乾去试探一番。想到这里,岑乾静静在棋座边坐了下来。
  那一战,二人静静在客栈里交手直至深夜,无人旁观,也无人记录那棋局。
  两位少年高手,在盘上斗得惊心动魄,却一时胜负难分。眼见天色已晚,二人明天都要赶路,这局棋便也只好不了了之了。余姚岑小峰,八闽蔡学海,两人交手只战了半局,便就此别过。
  只是,这半局棋,却非比寻常。
  第二天,继续南下行程的岑乾回味着昨夜那半局棋,心中惊叹不已。那蔡学海,在我的全力攻击之下竟然还能游刃有余,若换了寻常棋手早已大败而还了。那局棋若下完,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蔡学海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即使是方子振出手只怕也未必能稳操胜券。他恰恰在这个时候北上京城,看来方子振要想独霸京师也绝非易事啊……
  而继续北上的蔡学海,也静静在心中品味着那半局棋。破颜少年,余姚岑小峰,果然名不虚传。他是一个即使我使尽全力也未必能击败的对手,将来我若想做棋坛第一,必定少不得要与他一番激战。而除了他之外,京城竟还有一个比岑乾略强半招的方子振——这次京城之行,着实让人期待啊……

  那岑乾继续南下,一路无话可表。却说此时京城,方子振力胜岑乾一事随着方子振和祝生抵达京城,很快便传遍了京城棋界。岑乾乃是自颜伦之后的京城第一棋手,而方子振竟然击败了岑乾,一时间各路公卿都争着想见识见识这方子振的棋艺。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对局邀请被方子振一一拒绝了。众人大惑不解,难道天下竟还有不要银子的棋手?细问之下,才终于打听了出来——方子振其实不是棋手,他想做书生。
  原来如此,既然人家无意,那咱们也就不好强求了。众公卿中大多数人虽觉遗憾,但乐子总能在别的地方找回来,也就不再去打扰方子振了。但惟有两个人还没有放弃见识方子振棋艺的机会。这两个人知道,方子振可以拒绝得了朝中大臣或者京城贵族,但一定不能拒绝他们。
  方子振到京城后不久,收到了宫中大太监冯保和当朝首辅张居正的邀请,希望将方子振留为门客!要知道,当今皇帝尚且年幼,张居正的地位几乎就相当于皇帝。而那冯保是张居正在宫中的盟友,彼时乃是权倾天下的大太监。能做这俩人的门客,那是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方子振不敢拒绝,安心去了冯保安排的住处。安顿下来没几日,冯保为了让方子振养得起自己,又给他安排了一个官职——大明锦衣卫执金吾。
  所以,各位别再把明朝的锦衣卫想得多么神乎其技了,那就是个养闲人的地方……
  但到这里,方子振还是闹不明白,那冯保和张居正养自己做什么呢?说是下棋吧,没怎么见他们来这儿跟自己对弈两局。说是学习吧,一没有老师,二没有课程。但是,他隔三差五地会被冯保派公车接送去一个地方,给一个小太监上课。当然,不是让方子振教文化课,那东西方子振自己都还没完全搞清楚呢。上课的内容,冯保规定了——是讲围棋!
  也就是说,冯保其实是雇了方子振做家庭教师,给一个小太监教围棋!方子振不解其意,这小太监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我要教他?有一次,方子振终于忍不住问了问这小太监。不问还好,一问清楚方子振吓了一跳!
  小太监告诉他,当朝皇帝喜欢下棋(被何洛文教的),但是不懂棋理,所以冯保特意安排这个小太监来方子振这里学下棋,学会了再去宫里教皇帝。
  等于说,方子振这是间接给皇帝当老师呢!
  混到这个地步,怎么说呢——不知道是出息了还是没前途了。好不容易跟张居正、冯保这样的人物都搭上了线,还间接当了皇帝的老师,可最后毕竟还是做棋手,甚至都不知道好不好再跟冯保说自己想考进士……
  这日子,就这样在方子振的苦闷中过了下去,直到有一个人终于来到了京城……
 
     万历六年末的某一天,方子振迎来了一位客人。
  方子振出迎,只见这位客人年纪轻轻,举止文雅,看上去似乎是一位文人儒士。只是方子振在京城从未见过这个人。
  见方子振来,那客人拱手作揖道:“在下八闽蔡学海,初到京城,久闻方先生大名,特来拜会。”
  方子振不敢怠慢,急忙还礼:“不知阁下此来,是何意?”
  只见那蔡学海微微扬起嘴角,笑道:“方先生莫非明知故问?或者是我蔡学海名声太小,入不得方先生法眼?”
  方子振不解其意,以为自己哪里失了礼节,急忙拱手道歉。
  蔡学海微微不悦,心想这方子振必定是看我名不见经传,因而不愿待见我。既然如此,必须先让他认可了我的本事。想到此,蔡学海缓缓说道:“蔡某初到京城不久,来京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想必方先生也认识。”
  “哦?您说的是……”
  “岑乾,岑小峰。”蔡学海得意地说道,“在下不才,与岑小峰对弈了半局,不分胜败。窃以为在下这棋力当足以在京城开门立派,不知方先生以为如何?”
  方子振一听,知道这是来下棋的了,心中只觉苦涩难忍,面上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干笑道:“能与岑兄弈得不分胜败,必定是当世高手。祝阁下在京师一战成名!”
  干笑几声,应付几句,绝口不提自己出手的心思,这算什么?蔡学海只觉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心里愈加不痛快,又张着声势说道:“当年在江南,我可见过王世贞大人!”
  王世贞?方子振回想起当年父亲与王世贞并排看自己下棋的事情,微微有些怀念。
  “王世贞大人很看好我的棋艺,称我前途无可限量!”蔡学海志得意满地说着,心想如此一来这方子振必定不会还看不起我了,怎么着也该跟我下一局了。
  方子振却只是笑笑,看着眼前这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俊杰,拱手作揖道:“愿君真如王大人所言,将来闯出一番天地。”
  说完,方子振就跟没自己什么事一样,转身就要回自己房间了。
  这蔡学海一愣,赶忙喊住方子振:“方先生,说了这么多,您难道就是不肯跟我下一局棋吗?”
  方子振停下脚步,沉吟许久,终于笑着转过身子。
  “蔡兄,实在抱歉,您找错人了。方子振不是棋手……”
  说完,方子振走了,派了个下人去送客。蔡学海只觉内心十分不服,断定这方子振必定是看不起自己。一怒之下,愤愤地走了。其实他哪里知道方子振的苦处——当初一时没耐住性子,跟岑乾下了一局,结果名声传了出去,再想收手都没人信了。若此时再跟蔡学海来上一局,这辈子恐怕就只能当棋手了……
  出了方家,蔡学海满腔怒气,不知何处宣泄。方子振竟然对他说自己不是棋手,这必定是方子振不想与他下棋的借口而已。方子振拒绝了他的挑战,无论怎么想都只有一种可能——在方子振看来,蔡学海根本没有跟他对弈的资格!
  就因为我蔡学海生在八闽,行走天下就要处处被人看不起?我不服,你敢看不起我,我就赢到让你看得起!
  于是,蔡学海稳定了一下情绪,一头扎进了京城各大茶楼里。京城茶楼这些豪杰,这些年被岑乾修理得很惨。本以为岑乾走了,他们终于熬出头了,哪知道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八闽蔡学海,棋路与那岑乾几乎是如出一辙,力道也相差无几,纵使那岑乾来了也不过是与这蔡学海平分秋色而已。只见这蔡学海所到之处,血染四方,杀得那京城茶楼一片狼藉。短短半年之内,蔡学海就成功地吸引了京城权贵们的注意。很快,就开始有京城公卿来找蔡学海了。
  公卿们纷纷来请蔡学海去府上对弈,本以为蔡学海必定同意。毕竟,人家这么卖命杀茶楼,为的当然就是来公卿府上提身价不是?可一问,这蔡学海竟然很潇洒地拒绝了!
  对不起,各位,请我去下棋没问题,但有一个要求——我的对手必须是方子振,否则我不下!
  蔡学海这招目的很明确:我亲自去找方子振,他可以拒绝我,但若是公卿贵族去找他,他必定拒绝不了!
  方子振,我不信你能一直躲着我。击败你,然后统领京城棋界,从此之后看谁还敢看不起我八闽蔡学海!
  然而,公卿们犯难了。他们不是不想请方子振,而是方子振请不来啊——人家现在名义上是冯保的门客,跟外面这些混茶楼的棋手不一样,不是想请就请得来的。何况,方子振现在是皇帝的棋师,给皇帝服务的,谁都不敢跟他来硬的。不过,大家看这蔡学海着实是个人才,有人便忍不住真的去找方子振了。
  “方先生,您看您能不能就赏个脸,露个面,跟蔡学海对上一局?”
  方子振从心底不愿意得罪这些公卿,毕竟将来还要靠这些人提拔自己呢。可是这棋他实在不愿意下,只好一个个都婉言相劝,时不时还搬出冯保那名声出来吓唬吓唬人。公卿们确实理亏,人家要拒绝你也没有办法,所以也就算了。但各位不要以为这些公卿这就记仇方子振了——恰恰相反,人家因此更加佩服方子振了。
  要知道,在古代,下棋毕竟只是消遣,读书考功名那才是正途。那些公卿,一个个都是走正途上来的,对棋手只是当娱乐明星,对读书人那是从心底喜欢的。所以方子振棋艺那么高强,还一心向学,这些公卿都得把方子振当榜样教育小孩儿呢。
  蔡学海这边可就更加郁闷了——方子振避战还有理了,那些公卿一个个还帮他说话,简直无法理解啊!
  蔡学海这边眼见使了两招都对不上方子振,一怒之下,只好施展绝招了……
  方子振之所以硬气,软磨硬泡都不出手,是因为他的靠山厉害——冯保的门客,皇帝的棋师。只要有这两个名头在,外面再怎么逼他他都可以推脱。要想真正逼方子振出手,必须从根本上让他躲不起。于是,蔡学海想出了一个极厉害的注意:直接放出话去,说他蔡学海要跟方子振竞争皇帝棋师的职务。
  竞争皇帝棋师,也就是说我蔡学海觉得你方子振不如我有资格教皇帝。你要想证明不是这样,就必须在棋盘上赢我一次。
  这一招很厉害,直刺方子振心窝里去了。很快,蔡学海请求取代方子振做皇帝棋师的消息就传到了冯保那里。冯保把方子振收为门客,其实无非就是因为皇帝喜欢下棋,要给皇帝找个好老师罢了。皇帝的老师,那必须要是天下最杰出的人物。如今有人不服方子振,这好办,让他们俩下一局,谁赢了谁做皇帝棋师不就行了?
  主意一定,冯保便派两拨人马,一波去找那蔡学海,一拨去通知方子振。蔡学海闻言,大喜过望。方子振这边,却是无可奈何。
  皇帝棋师,这位子本来就不是他想坐的,本来只想借这个做跳板罢了。可如今骑虎难下,这一战如果赢了便想走也走不了了,这一战若输了就是伤了张居正和冯保的面子,将来还怎么当官?赢也不是,输也不是,为难死了。
  蔡学海,你为什么就非要与我一战不可呢?我不想做棋手就这么难吗?
  万历七年,方子振与蔡学海之战,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展开了。这一战,具体时间不明,对战地点不明,观战人物不明,棋局进程不明,交手次数不明——总之除了结局,一切都不明……
  但可以想象,蔡学海费尽心思要开这一战,必是竭尽全力,使尽浑身解数的。那曾被王世贞评价为“不可限量”的攻击力排山倒海地向方子振压过来,光是想象就感到那棋局必定令人喘不过气来。
  而方子振,本就不愿与蔡学海一战,如今骑虎难下,胜了败了都难办,一开始也就缩手缩脚。但那蔡学海乃是岑乾一流的顶尖高手,岂容你心有疑虑地跟他战下去?于是几度交锋下来,蔡学海盛气凌人,方子振勉强支撑,虽胜败未分,却也让人预感蔡学海恐怕将在这场京城王者之争中笑到最后了。
  方子振这边,战局不利,心情不佳,想必也感受到了冯保的不悦,只感到自己在京城的前途恐怕将难以为继了。就在这时,一个救星到了——他的文化老师许孚远,不知是公务还是私事,突然来了京城。
  老师来了,方子振必定要去迎接。那许孚远是个厉害人物,一见方子振脸色就知道方子振这段日子过得一定不好。于是细问了下去。方子振顺势就把心中的苦恼全都吐了出来,告诉老师自己现在做着冯保的门客,又是皇帝棋师,这位子进不了退不得,还被蔡学海逼到了一个如此尴尬的境地,实在苦闷至极。
  这许孚远一听,方子振做了冯保的门客,胡子都气直了。要知道,许孚远这个人这么大学问,为什么不在京城,跑到江南去了?那就是因为张居正和冯保这俩家伙。许孚远隆庆年间还很受重用,眼看仕途正盛,岂知一到万历年间就转了运,张居正上台,冯保为其羽翼,俩人排除异己的时候就把许孚远给排挤到江淮去了。要不是他俩,许孚远现在怎么着也得是个京城高官啊。
  当然,许孚远不能直接跟方子振说“你怎么给冯保那个死太监当门客”这种话,这里毕竟是京城,是冯保的势力范围。于是,许孚远绕了个弯子,对方子振喝道:“你这么好的天赋,不用在学习上,跑去下什么棋?” (以子之才,奈何不用之学,乃用之弈)。
  方子振被许孚远一言点醒,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来京城这一年多简直是在浪费光阴,一直在犹犹豫豫,以致都不记得自己来这儿是要干什么了,一下子羞愧至极。但眼前这僵局得打破啊,否则这京城的日子就算是到头了。方子振朝老师拱手拜到:“老师啊,你就给我指个出路呗……”
  许孚远这边略作沉吟,问道:“子振,我问你。那蔡学海棋力真的强过你,以致你赢不了他吗?”
  方子振细细琢磨片刻,答道:“若是学生心无旁骛,全力迎战,当能胜之。只是胜了之后怕更脱不了身了。”
  许孚远笑道:“能胜就行,现在的局面是:胜了还有救,败了就全完了。等你胜了,你如此这般,不就行了?”
  许孚远缓缓说出一计,方子振听后恍然大悟,连声称妙。
  许孚远说完,不忘赶忙加上了一句话:“子振,此计不可迟缓,必须马上实行。你的时间不多了……”
  方子振不解:“老师何出此言?”
  许孚远沉下了脸:“以我此番上京所见所闻,如无意外,张居正和冯保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万历七年的蔡学海和方子振的争霸战继续进行。只是,相比于战事刚开时的蔡学海咄咄逼人,方子振节节败退,这后半段的战事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蔡学海的棋,虽如惊涛骇浪一般排山倒海而来,却不见方子振如前些日子那般畏手畏尾。方子振终于开始施展自己腹中神机,将敌军阵阵攻势一一化解,只见招法精妙,鬼神莫测,一时间竟反而杀得那蔡学海无力招架,节节溃败了!
  蔡学海见方子振突然发力,连赢了几阵,心中焦躁,招法便愈加变形,结果竟一败再败,把之前积累下来的优势全部输了出去,反而被方子振多胜了几局。眼见势头不好,再输下去只怕要名声尽毁,于是他就此收手,结束了这场蔡方之争。最终,这场前前后后闹腾了一年多的大战以方子振击败蔡学海收场了。众公卿过了一年的瘾,心满意足。而蔡学海,只道自己丢尽了颜面,心灰意冷,默默地开始计划着回福建了。
  方子振看着蔡学海落寞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阵愧疚。其实以那蔡学海的棋力,确实当得上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好手,若无方子振他必定能称霸京城。可惜,这一阵方子振输不得。要不然方子振答应他父亲的事情只怕就更无望达成了。
  不过,方子振还有一个补偿蔡学海的机会。
  正心灰意冷打算离开京城的蔡学海,突然在家中迎来了方子振这位贵客。蔡学海只道方子振是来羞辱自己的,垂头丧气便去见客了。他只期望方子振别把话说得太重,让他心里能好受点。
  然而,方子振却朝蔡学海拱手贺道:“恭喜蔡兄,荣升皇帝棋师。”
  蔡学海听愣了,心里还在琢磨,这是个什么新鲜的调侃法?
  “方先生此言何意?”
  方子振笑道:“实不相瞒,子振前些日子虽胜了蔡兄,但内心对蔡兄的棋艺叹为观止。因此,在下向宫中人建议,请蔡兄代子振做新任的皇帝棋师。宫中人已经同意了,只等不日派人来迎蔡兄上任去了。”
  蔡学海更加莫名其妙了。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哪有自己打了胜仗却把战利品送给对手的事情?
  “方先生莫非是在消遣我?”
  方子振大笑:“蔡兄怎么这么不自信。以蔡兄之力,确实比子振更适合皇帝棋师一职……”
  “别胡说了。我做了皇帝棋师,你怎么办?”
  方子振脸上仍挂着笑意,似乎毫不以为意:“记得第一次与蔡兄见面,子振就说过,子振不是一个棋手。不是棋手,又如何做得了皇帝棋师呢?子振心意已决,当年决定上京为的是饱读诗书,考取功名。待蔡兄做了皇帝棋师,子振便要去太学上课了。”
  这就是当日许孚远为方子振出的计策——不可舍本逐末,来京城不是为了跟着太监练下棋的。不想下棋,就去上学,考太学去吧。
  “去太学?”蔡学海大吃一惊,“方子振,你想清楚,去了太学,少说也要坐监十年啊!”
  在太学(也称国子监)读书,古代叫“坐监”,不是坐牢的意思,大家别误会。太学是国家级的最高学府,去那里求学规矩是很严格的,不像现在大学混个四年就给毕业证。一般进了太学,十年之内是别想出来的——那是全国最魔鬼的应试教育训练营。
  坐监十年,那棋艺得荒废到什么程度啊!方子振,你明明是比我强的,甚至你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代国手,为什么放着如此盛名不要,却要去那太学坐监?
  面对蔡学海的惊呼,方子振仍旧面不改色地笑着:“我意已决,这是我选的路。蔡兄,实在抱歉,子振本不该挡在你的国手之路上。前些日子多有得罪,那也是逼不得已,还望恕罪。今后,身为皇帝棋师,蔡兄想必也将扬名天下,成为棋手中的传奇了。子振衷心预祝蔡兄前程似锦。”
  蔡学海不知该对方子振说些什么。过去一年多,他一直把方子振视为生死之敌,对比方子振今日的所为,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年多来简直就是个卑鄙小人。其实在内心里,蔡学海之所以恨方子振,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棋艺远远比不上方子振。而那个让他恨得咬牙的方子振如今要放弃他一身的棋艺,蔡学海却只觉得这是天意不公,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用性命去换方子振留在棋界,将那一身棋艺发展到极致,让他的棋谱永世流传。
  “方先生,您有那么高的棋艺,为什么不愿意做个天下国手,却偏要去考功名呢?”
  方子振看着蔡学海,缓缓叹了一口气。
  “蔡兄,江南有传闻说我是当年那徐希圣转世,因此继承了徐希圣那鬼神的棋力。这件事,你可知道?”
  “有所耳闻。”
  “若我真是那徐希圣转世,我想当年我投胎的时候一定是闭着眼睛乱撞的。”方子振笑道,“我投入了我最不该投入的一个人家,那仿佛前世一般的棋艺对我来说,是一个诅咒。早知我会被这棋艺拖累至此,当年要那徐希圣多行几步路,投胎到你家去多好……”
  说完,方子振哈哈大笑,蔡学海却再无言以对。
  万历八年,方子振入太学求学。临行,相熟的达官贵人纷纷捐钱筹资送给方子振,预祝他早日学成。众人从心底佩服方子振这种敢于抛弃惊天棋艺,一心只求学问的精神。方子振千恩万谢,就此成为了太学的一名普通学生。而另一方面,由于方子振的离去空缺出来的皇帝棋师一职,经方子振推荐,由蔡学海代之。自此,方子振数年不再行走于棋界,蔡学海独领京城第一之名。北方的蔡学海、方子振,再加上回到了江南的岑小峰,时人谓为棋界少年三杰,称未来天下棋界将成鼎足之势。
  在这风平浪静中,时光缓缓过了两年。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京城政界突然间风云变色,一时间如改朝换代一般。当年底,大太监冯保受告十二大罪状,就此失势。此案追查下去,冯保的门客几乎尽数要被连坐。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受冯保任命的皇帝棋师蔡学海。
  在太学中求学的方子振,听说张居正一党正如当年恩师所说集体失势之后,立刻想到了当年自己推荐给冯保的蔡学海——他当年原本以为冯保即使失势,也不会危及门客,却不想这场风暴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猛烈,他当年那一让等于是把蔡学海推进了火坑!
  方子振心中焦虑,急忙找到了京城相熟的几位大人,请求他们出面帮忙救救蔡学海。那些大官一个个自身都难保,如何能帮得了方子振?于是只好劝道:你方子振当年也曾受过冯保的恩惠,冯保失势没把你牵连进去已经是万幸,你就不要再生事了吧。
  方子振听完,心底大怒。为保全自己,却陷别人于不义,岂是求学之士所为?读了几十年的《论语》都读到哪里去了?”
  于是方子振不再求人,而是以自己一个太学学生的身份,动用自己当年积累下来的几乎所有人脉关系,悄悄将蔡学海藏了起来,还暗暗准备了车马,将蔡学海送出京城。
  临别时,方子振前来送行,对蔡学海倒头便拜道:“蔡兄,都怪子振当年考虑不周,如今连累了你,子振实在有愧啊。”
  而蔡学海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京城,心中想着这一别,只怕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京城对于自己而言,只能当做一场梦去追忆了。
  蔡学海逃得出性命,但代价便是他今生都不可以再显露名声,必须安心做一辈子隐士,静静等到自己这辈子安然度过的那一天。可笑当年他来的时候,还梦想着能成为天下国手,让自己的名号流传千古,让后世人永远推崇他的棋谱。对于有这样志向蔡学海来说,逃回八闽,一生隐姓埋名,那与死刑何异?
  方子振知道是自己害了蔡学海,心中悔恨万分,愧疚难当,恨不得将自己的命赔偿给蔡学海。看着眼前蔡学海那一脸面如死灰的表情,他只感到心如针扎。
  “方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棋手了。”蔡学海突然笑道。
  方子振心惊,看着那面色犹如地狱幽魂的蔡学海。
  “棋盘上,我可以纵横四方,万物皆在我掌控之中。”蔡学海笑道,“可棋盘上赢尽天下又有何用?一个权臣一句话,脑袋都得送给人家。无论什么时代,棋手都是一群无力的人,寄人篱下,趋炎附势,难怪人家看不起咱们。”
  方子振不知何言以对,只得低着头。
  蔡学海看向方子振,低声问道:“方先生,你说棋手如此无用,天下又为何要有棋手这个职业?”
  四周无语,死一般寂静。
  蔡学海笑道:“棋之道,乃天之道。棋盘上有天周之数,黑白二子乃阴阳万物。棋道与世间大道想通,不论兵道,王道,治国道,天下大道莫不暗合棋理。研习棋理不只是养家糊口,寄人篱下,而是在研究天下大道。方先生,你可知道你为了求学,舍弃的是什么?”
  方子振却苦笑了起来:“天下大道,救得了蔡兄性命吗?”
  蔡学海却也笑道:“救了我性命,便能通晓棋盘精妙吗?”
  一个亡命人,一个太学生,两人竟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一刻看透了生死一般。
  “蔡兄,此行珍重,只愿今后子振再也听不到阁下的消息了。”这边方子振拱手道。
  “方兄,此一别将成永别,只愿方兄勿忘我今日一番话,将来不止做个举人,更要做个天下国手!”那头蔡学海拜别道。
  车马一动,便是终生不再相见。人世间几多恩仇,其实回想起来都不过转眼一瞬,再回首已永远成了往事。这正是:
  京城争霸似黄粱,王侯胜负两茫茫。
  一朝天下风云变,南城门外送蔡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李时养初识京城新贵 岑小峰力敌邵氏诸雄

  上回说到,方子振为求学,北上京城,先败岑小峰,后压蔡学海,名盖京城,却无意争夺天下国手之位,拜入太学坐监去了。
  方子振虽无意与天下棋手相争,天下棋手却无人不知方子振大名。为将来能与方子振相抗衡,天下少年棋手有意闯出一番名声者,无不厉兵秣马,只待与方子振决战之日的到来。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刚刚败在方子振手上的岑乾。
  自隆庆末年击败了天下闻名的颜伦,岑乾便声名鹊起。那一战岑乾虽然年轻对年迈占了便宜,但是颜伦先霸北方十多年,又南下扫荡了江苏一带,棋力强大也是天下公认的,他一生中有记载的唯一一场败仗就是输给了岑乾,可见岑乾这一胜在当时的震撼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代称这一战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战——过去三大派统治天下棋界的局面,由于岑乾这一胜而被彻底动摇了。
  三大派中,永嘉派已经被李釜杀了个底朝天,沉寂了好几年没能闹出丁点动静来,原本归属其势力范围的江苏一带已经彻底脱离了永嘉派的控制,成为了京师派(李釜)和新安派(程汝亮)争夺的区域。新安派自程汝亮去世之后一时间阵脚大乱,几年内为争新任新安霸主之位群雄并起,外战暂时无暇顾及了。而京师派原本大有一统天下之势,却不想先是李釜归隐,然后是颜伦败亡,颜面尽失。
  于是,万历初年的棋界,三大派谁也没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这场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的争霸战进入了拉锯阶段,并且过去几十年一直被他们所统治的棋界趁着三大派各自元气大伤的机会,竟开始出现了新的势力。
  首先,是以方子振为代表的江苏本地棋手。原本江苏一带主要是永嘉派的势力范围,新安派偶尔闹点动静。但现在三大派都势力不稳,江苏本地棋手趁机异军突起,从而脱离了永嘉派的统治,独立了出来。
  然后,便是以岑乾为代表的余姚一代。余姚本属浙江,过去毫无疑问是从属于永嘉派的。现在永嘉派大败,又受岑乾大败颜伦的激励,余姚一代竟然“起义”了。永嘉派棋手再来到余姚,发现他们不像过去那样受尊敬,甚至当地棋手已经敢于直接向路过的永嘉派棋手挑战了!余姚本来弈风就盛,当永嘉派不能再凭借自己的强大压制住这里时,这里的人便索性自立门派,人称“姚江支派”——名为永嘉派的支流,实际上就是一个独立的棋派。姚江支派以岑乾为主帅,在浙江嚣张地跟昔日的天下第一棋派永嘉派分庭抗礼了。
  除此之外,便是“八闽之地”福建棋界。以蔡学海为代表的福建棋界在明朝中期之前一直韬光养晦,值天下大乱之际竟异军突起。蔡学海奔赴京城参加京城争霸战之后,福建棋界顿时为之一振,一时间棋手数量激增。除了蔡学海之外,还有一位“陈生”,也是当时天下知名的棋手。只可惜这位“陈生”连名字都没能完整地流传下来,事迹就更无从考证了。可见尽管当时有了些影响,但福建棋界在明朝棋界的话语权毕竟还不够分量……
  综合以上几个新兴流派的介绍,大家可以有一个明确的感受:这些支派新派基本都是从永嘉派分裂出来的。可以说,李釜南下最大的受害者正是永嘉派。辉煌鼎盛时期的永嘉派,统治了几乎整个江淮地区,彼时的浙江全境,江苏甚至福建都是唯永嘉派马首是瞻的。晚明棋界的群雄并起,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那强大的永嘉派突然失势导致的。而新安派,虽然由于程汝亮的死而陷入了极为混乱的内战(这个后面会专门讲到),但徽州本来与外界交流就不多,大家骨子里还是很团结的,再怎么争也都是争新安派王座,没有谁振臂一呼自己搞个新派别出来,真是团结就是力量的好榜样。因此,新安派虽然一时间打不开局面,但他们的实力却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害,甚至新安王座之争还让新安派在程汝亮治下迅速成长起来的那一批棋手的棋艺有了用武之地,在争霸战中迅速地成熟了起来,成为了当时棋界谁都不敢忽视的一股强大的力量。而京师派,虽然颜伦败亡让他们损失惨重,但毕竟李釜还在。何况京城棋界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圣和繁华,北方棋界也一直以京城为尊,没什么闹独立的省份,因此京师派算是三大派中最安稳的一个派别。但另一方面,京师派在江南的代表有且仅有一个李釜,而且李釜对江南棋界的伤害太深,以致江南棋手对李釜多少抱有些敌意,因此永嘉派所失去的那些领地最终没能被京师派收入囊中,从而形成了江苏、浙江余姚,以及福建地区三个巨大的权力真空带,这也是新势力最终在这里形成的重要原因。
  这就是万历初年的棋界新格局。传统的三大派由于自身的衰落(尤其是永嘉派的迅速衰落),新兴的势力飞速地发展壮大了起来。新旧势力之间暂时因为双方的力量都尚未发展完全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彼此相安无事。只是,大家都知道这种平衡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京城以杰出的战绩征服了棋界的岑乾回到了江南……
 
  万历七年,江苏太仓。
  隆庆年间刚刚成功回到京城的王世贞,由于与张居正意见不合,又一次被罢官了。这次与以往一样,他回到了太仓,继续跟李釜对弈取乐。此时程汝亮已死,李釜在江南再无对手,而他的野心也随着一生之敌程汝亮的去世而消散了。如今他也安心于这种闲来无事每日与王世贞对弈的日子。
  突然,这一天他们迎来了一位客人。
  王世贞正与李釜对弈,下人突然跑了过来。
  “王大人,有一位名叫'岑乾’的人求见……”
  王世贞和李釜微微一愣,随后互相看了看。
  “岑乾,这名字……”王世贞看向李釜,笑了笑,“莫非是那个余姚岑乾?”
  “听说他离开了京城。”李釜面无表情地答道。
  王世贞笑着,对下人说:“把岑乾带过来吧……”
  下人走了,李釜淡淡地说道:“恭喜王大人,今天又要有好戏看了。”
  王世贞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只希望这岑乾,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就好。”
  李釜扬起嘴角暗笑一下,随即落下一子,啪地拍在了棋盘上:“王大人,你又输了……”
  另一边,岑乾随着下人,在王家大宅里穿行。来到了大院的棋座边,岑乾只见那李釜端坐在棋座一旁,似是待敌已久一般,微闭着双目,杀气四溢。另一边,王世贞早已起身,迎着岑乾,笑着拱手道:“阁下莫非就是余姚岑小峰?”
  岑乾急忙回礼:“岑乾拜见王大人。”
  “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小峰何德何能,王大人才是大名如雷贯耳。”
  两人客客气气地笑了老半天,那李釜在旁边只管闭目养神,纹丝不动,却只让人感到一股股寒意。
  “岑乾,若我猜得不错,你今日来是为了他吧。”说着,王世贞指了指坐在棋座旁的李釜。
  岑乾也不绕弯子,点了点头。王世贞见了,笑了笑:“那就别客气了,上棋座吧。”
  岑乾也不客气,静静地便在李釜对面坐下了。再看那魔王李釜,虽然须发渐白,但那一身魔王的气息却不减当年。只见此刻李釜微微睁开双目,顿时便似乎有股股杀气向岑乾扑来。但那岑乾也是饱经战火之人,坐到棋座一旁,便风雨不动,稳如泰山。一旁王世贞看着,只叹这两人气势真正是棋逢对手,于是搬了个小板凳就在前排坐下了。
  今儿可真算是有好戏看了。
  猜过先,这边岑乾拱手行礼,那边李釜道个请字,两边便再不多言语,在棋盘上捉对厮杀起来。
  却说这一场好战,两边都是力战高手,对自己的力量都极其自信。战局一开,两边就各遣强兵,面对面撞上便是刀剑相交。只见这一交手,火星四溅,沙尘四起。那李釜鬼神力惊人,一刀劈下,只把那岑乾震得退下几步去。岑乾心中暗惊,不愧是魔王李釜,力大无穷,果然不是那京城凡夫可比。这边李釜暗笑,正要提刀再砍,抡起那刀举过头顶,却哪见了刀刃,只剩了半截刀柄握在手里。魔王大吃一惊,再细想来方才察觉,刚才那一阵交兵虽把那岑乾震出老远,但岑乾剑锋早已销断了魔王的刀柄,若不是自己力大刚才那一阵自己便要损兵折将!此时只见那远去的岑乾拱手抱拳,只请魔王再战。
  两人虽都嗜杀,但杀法却也略有分别。李釜是全凭蛮力,岑乾则善击要害。
  王世贞在一边看得心惊,只叹这岑乾虽力不如李釜,却锐气逼人。方才盘上那一交手,两人各断对手军阵,刀兵相加。眼见蛮战胜不得李釜,岑乾率先退出了战场,回身走了。那李釜本想趁胜掩杀,却发现自己被那岑乾断去一尾,再要蛮战便得吃亏,便也收了兵。一番交手,胜负未分,留下几支残兵。王世贞心中叫好,暗暗赞许这岑乾锐气,果然是击败过颜伦的好手。
  李釜重整旗鼓,岑乾再鼓底气,两人便又遣军绞杀在一起。只见满盘黑子白子,一个力大,一个剑强;一个横扫千军,一个削铁如泥。盘上这一番混战,好似青龙战白虎,又如霸王斗子龙。来来回回,刀光剑影,直教人眼花缭乱。有诗为证:

  当年猛虎啸山林,江南勇士尽横尸。
  曾经青龙上燕京,河北盟主献城池。
  刀锋过处砂石碎,剑影起时银甲穿。
  前辈椅刀便作枕,后生亮剑终有时。

  这一场激战,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满盘都是硝烟,遍地都是残子。直到全盘战罢,一数城池,双方竟是不分胜败。一旁的王世贞看得喜上眉梢,叹这岑乾果然名不虚传,七年的京城棋王当之无愧。那边李釜也静静匀着呼吸,心中佩服这后生如此善战。当年在江南若遇见岑乾这般人物,只怕这天下第一之名也没这么容易得来。
  但岑乾却似乎并无喜色。一局战罢,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李釜:“李先生的棋,比起当年,似乎弱了……”
  哦?弱了?好放肆的后生!王世贞几乎感到接下来李釜就将怒斥岑乾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李釜竟然笑了:“多年未曾出去征战,手法慢了。”
  这话虽无奈,但经那魔王李釜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魄力,让人不寒而栗。
  岑乾点头称是。确实,李釜已多年不与江南强手过招,比起当年横扫江南的时候,棋感必定不可同日而语。但单凭着多年的深厚功力,李釜仍能与自己战个不分胜负,岑乾心中感佩这李釜真是个善战之辈。于是,岑乾请求留在王世贞府上,日夜与李釜对弈。
  然而,李釜却面露难色了。细问之下,方才知道,李釜由于程汝亮过劳去世,心感愧疚,因此已经打算放下棋界纷争,安心在太仓陪王世贞下棋了。岑乾若每日来与他决战,李釜那魔王劲头一上来,还怎么放下棋界纷争?
  这下子岑乾犯难了。他来找李釜,本是为了与李釜锻炼棋艺,将来好胜过那方子振。可如今这李釜,一副安享晚年的架势,丝毫感不出些许战斗欲。如此看来,一直赖在这里与李釜对弈似乎也不合适——这是打扰人家正常生活啊。
  岑乾将这苦闷一股脑说给了李釜和王世贞听,二人听完却哈哈大笑。岑乾不解其意,那王世贞说道:“岑先生若真有意寻个锻炼棋艺的地方,大可不必来王世贞府上,回余姚就可以了……”
  岑乾更加大惑不解:“余姚没有能与我匹敌的棋手,所以我才去了京城。如今再回余姚,只怕受不到历练,白回江南一趟啊……”
  王世贞又笑道:“现在的余姚,已经不是当年的余姚了。你回去看看,便知道了。”
  王世贞一番劝告,岑乾便拜别了王世贞与李釜,继续南下回家乡余姚去了。一到余姚,余姚棋界便倾巢出来迎接,就跟接见大英雄似的。岑乾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面子,被大伙莫名其妙地就拥着回了自家的老宅。
  而在余姚,有一个人早已经等着岑乾了。那天岑乾被迎进了自家大宅,众人散了,却有一个人没走。岑乾看去,却发现这个不是别人,正是他当年的好友,姓孙名矿(资料上写的是左边金字旁右边一个广字,笔者才疏学浅,不知道这个字怎么打出来,所以就暂时用另一个应该是同音的字代替了。哪位读者知道这字怎么打,欢迎告知笔者。)
  这孙矿(唉,读书少,碰上不认识的字就是没办法啊)比岑乾年长十岁,当年岑乾无敌于乡里的时候他就是岑乾的手下败将。但败给岑乾不能说他水平就一定低,颜伦不也输给岑乾了吗?孙矿的棋艺,在当时的余姚名望很高,而他是古代难得一见的极其热衷推广围棋的棋手。彼时在余姚,他创办了两个围棋团体。其中一个,是他与永嘉新生代棋手陈谦寿合办的“诗弈社”,另一个则是余姚本地的“棋会”。在姚江支派中,孙矿的地位大约就相当于总理,是当时姚江支派中最有话语权的人物之一。
  “想不到余姚有这么多人欢迎我。”岑乾对儿时好友孙矿笑道。
  “岑兄归来,我们余姚支派终于迎回了自己的领袖,大家当然兴奋。”孙矿答道。
  “余姚支派?”岑乾一头雾水,“那是个什么东西?”
  确实,在京城呆了多年,岑乾对余姚一代的棋界形势当然不熟悉了。
  孙矿笑着,给岑乾娓娓道来。
  如今浙江棋界,永嘉派衰败,余姚之地的围棋好手不再甘心屈居于永嘉派之下,于是众人一同打起了姚江支派的旗号,要与那永嘉派一争高下。姚江支派兵强马壮,唯独缺一个能统帅众将的主帅。大家一合计,唯有杀败颜伦,称霸京城的岑小峰能当此大任,于是就擅自奉岑乾为姚江支派的精神领袖了。
  岑乾莫名其妙就被封了个领袖,实在是哭笑不得。
  “孙兄,你说如今姚江支派兵强马壮,不知这兵马都有些什么人物?”
  孙矿得意地笑了笑。
  “余姚之地,弈风大盛,纵使孩童也通弈。要说起当今余姚一代的强手,除了你岑乾之外,当推一孙,二杨,诸邵。”
  “哦?”岑乾来了兴致,“怎么叫一孙,二杨,诸邵?”
  孙矿继续说道:“一孙,便是我孙矿。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拜会不少江南名手,棋力已不是当年败在你手下的那个吴下阿蒙了。如今我主掌诗弈社和余姚棋会,在浙江人脉广布,江南一带当有我孙矿这一号人物。
  “二杨,其中一人名叫杨世华,早年求学,进士及第,曾官至南刑部尚书。如今因触怒张居正而罢官回乡,每日饮酒弈棋。此人幼年便精通棋理,如今虽上了年纪,但棋力愈显老辣。我常与他对弈,胜败难分,当是余姚一大强手。
  “二杨中另一位,名叫杨文焕。此人棋力高强,学问也精深,如今中了进士,官至给事中。他的棋,善争先,行棋咄咄逼人,当是余姚一霸。可惜此人如今不在浙江。
  “而那诸邵,更是了得。余姚有一家姓邵人家,家中上至老叟,下至学童,无不是精弈之人。余姚棋会但凡有彩棋大会,群雄一番争夺,最后总是某个姓邵的摘去头名,余姚人士无不称奇。
  “那诸邵之中,最厉害的是家中大少爷,名唤邵甲。此人年轻时棋力平平,但中年时棋力突飞猛进,余姚一代几无敌手,堪称当今余姚棋界最强的好汉。
  “那诸邵的老太爷,姓邵名俊,昔年曾官至太仆,人称邵太仆。此人在余姚棋界德高望重,培养出邵氏一门强手,无人不服,将他推为余姚棋会盟主。方今余姚棋界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岑乾听完,心中大悦,心想这便是那王世贞让自己回余姚的用意所在了吧。事不宜迟,岑乾听完孙矿的介绍便早觉手痒难耐,于是便嚷嚷着,要跟余姚这些高手一一较量一番,就从这个当年的手下败将孙矿开始。
  一方面岑乾想找对手,一方面孙矿想显示手腕,一方面余姚棋界想看看岑乾究竟如何妙弈,于是一拍即合,这一战很快便敲定了下来。
  且说这孙矿,绝非寻常人物。这些年孙矿在浙江棋界四处行走,见多了各路高人,喜欢结识弈中强手较量一番,是个棋痴式的人物。与岑乾的较量,他早已盼了多年。这一战,只见孙矿一开战火便舞着兵刃直直冲着岑乾砍杀过去。岑乾见对手大兵压境,也不慌张,手中提着宝剑,冲上前去只一挥,孙矿虽倾举国之兵,却尽数折了阵脚,近不得岑乾身子。孙矿见识博广,却从未见过让他近不了身的敌手,这一下大吃一惊。岑乾毫不含糊,见敌手稍有犹豫,便迈步向前,挥着宝剑冲杀进了敌阵。孙矿急忙抵挡,却哪里抵挡得住,只被杀得鸡飞狗跳,大败而还。
  这一战,余姚一带颇有名声的孙矿竟败得这么干脆,这可让余姚棋界大开眼界,纷纷称赞这岑乾果然是京城霸主,少年英才,余姚棋界总帅之名当之无愧。岑乾却不满足,这一战胜得太过轻松,筋骨都没活动开。看来孙矿之流,还不足以让岑乾大展拳脚。
  余姚棋界众人一想,连孙矿都败下阵来了,那余姚恐怕除了诸邵,没人能给岑乾当陪练了。岑乾也不客气,火急火燎就给邵家邵太仆送去了一封战书——我岑乾想见识见识如今余姚棋界究竟有多强盛,请邵家派精锐出来与我一战吧。
 
        邵家,邵太仆拿着岑乾送来的战书,笑着给他一拨儿子们看。
  “余姚第一国手,来向我们邵家挑战了。孩儿们,你们谁出阵去?”
  却说那诸邵,各个都是好汉。老爷是余姚棋会盟主,孩儿们全做过余姚棋会冠军,这拨人在余姚多少年横行无阻,几乎就相当于余姚市围棋大队。几年无敌,这底气让他们多少有些狂妄。一见这岑乾刚回余姚就急着要上位,孩儿们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一个个都争先恐后要求出阵。然而,众人中唯有那中年的邵甲大哥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弟弟们争先锋之位。
  “邵甲,你不想去会会那岑乾吗?”邵太仆笑着对邵甲说道。
  邵甲沉吟片刻,说道:“善战之士不打无准备之仗,那岑乾究竟棋力有多强大我还不知道,不可轻易出手。”
  几个弟弟听了,只道哥哥是被岑乾的名头吓住了,一个个都请求去杀败那岑乾给哥哥看看,口中却说:“区区岑乾,岂劳大哥动手?我去替大哥杀杀那岑乾锐气。”
  邵太仆便随意点了几个儿子出战,但心里明白,这么急着上阵,想必只能做炮灰。
  却说岑乾这边,听闻诸邵应战,心中高兴,早早便摆下阵势只等邵家人来攻。一员邵家小将杀上阵前,大喝:“岑乾何在,速速授首!”
  岑乾暗笑,摸出了棋子便迎敌而去。那邵家小将也不畏惧,战事一开便提着大军冲杀过去。只见漫天烟尘,气势逼人,余姚棋界众人只看得心惊肉跳。过去这邵家小将只凭一股蛮力,杀遍余姚豪杰,也未见得多大阻拦。久而久之,自以为这冲杀之力已是棋盘上最强的武器,任谁也抵挡不住。而那岑乾,见着这股强军,却毫不畏惧,腰中探出宝剑,冲上前便朝敌手心窝刺去。那邵家小将哪知道这对手竟迎着自己大军杀过来,一时慌了手脚。两边一交兵,只见岑乾那利剑正中邵家小将军阵型的薄处,竟一击将那气势汹汹的军阵给杀作两段。邵家小将再想来救,却哪里救得了,一番交兵下来又损了许多兵将。眼见取胜无望,那邵家小将只得投子认负,签了城下之盟。
  眼见兄弟落败,同来那几位邵家子弟忍不住了,又轮番冲上阵去,要把那岑乾杀个落荒而逃。那岑乾却来者不拒,宝剑寒光掠过,便只见敌军各个抱头鼠窜,溃不成军。邵家子弟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战,急忙匆匆收兵回来找老太公商量对策。
  这些邵家子弟一回家中,便一个个如见鬼神一般,把那岑乾的棋吹得天花乱坠,无人可敌。邵太仆和邵甲听在耳中,记在心里,脸上却一副从容表情。
  当夜,邵家子弟把自己败阵的棋谱一一摆了出来,全家人一块儿研究到了深夜。眼见盘上那岑乾招法虽粗暴却又不失技巧,一旦出手便快准狠,几乎一击必中对手要害,简直是个令人胆寒的强敌。
  几局棋摆下来,那几个做了先锋的邵家子弟这时才明白自己与一个多么强大的敌人交了手,一时间想起来便脑后冒冷汗,心中惊骇难平。
  然而,那邵甲却似乎冷静下来了,向邵太仆点了点头。
  “我想,我可以去与岑乾交战了。”
  又是一日,岑乾摆下的阵势前,迎来了传说中在余姚一代称王称霸的余姚最强棋手,邵家大公子,邵甲。邵甲和岑乾见过面,行过礼,不多言语,便开始猜先。余姚棋界众人看着,只待这余姚棋界精神领袖与旧时霸主之间会擦出怎样一番火花来。
  棋局一开,岑乾只道这邵甲必定如那前几阵的敌手一般,阵势未成便急着冲杀过来。于是他只持着宝剑,静静布开阵势,等阵对手来攻,他便好直刺对手要害,一击制敌。然而,棋行几手,只见那邵甲只管把自己阵型布得堂堂正正,毫无强攻之意。岑乾看着邵甲那片漂亮的阵势,心中暗叹,此人果然与先前那些俗手不同,看来是个高手。
  眼见对手不来,岑乾便舞起宝剑,乘一支轻骑急袭而去。只见盘上顿时风云变色,一场激战在即。那邵甲见岑乾攻来,也不退让,使出全力朝着岑乾那支强军铺天盖地地罩过去,要将岑乾这子生吞活吃。岑乾岂是送吃之人,仗着宝剑便与那邵甲搏斗开来。那知这一斗,岑乾只感到四方都是敌军,源源不断,各个善战,他却只在这十面埋伏之中无处生根,且战且退。邵甲攻得兴起,强手频出,直杀得盘上险象环生,要那岑乾抵挡得好苦。
  观战之人心中喝彩,道是果然余姚棋界唯有邵甲能敌岑乾。那岑乾交手数合,竟愈感吃力,心中惊叹这邵甲果然不是寻常棋手,在余姚一代确实难逢敌手。
  战了许久,盘上只见岑乾处处不利,邵甲四方攻势强盛难当,岑乾虽苦苦活出,却眼见要败。撑过了中盘,盘上仍是邵甲领先的局面。
  岑乾心中惊骇,这一战苦战至此他绝无法想象。但此战还不至于就此认输——这样的局面正是他回江南的目的。
  当年与方子振交手,棋至中盘尚且不分胜败。但那时,最终总败在官子上。如今局面到了官子争胜负的时候,不正是自己练功夫的机会吗?
  岑乾平复心情,聚精会神,眼中看着,心里算着,直把那盘上棋子都看穿了。盘上变化一一在岑乾脑中演化,各个琢磨通透之后,岑乾终于笑了。
  果然,还有胜机。
  岑乾摸出棋子,按照自己脑中算计的最佳顺序开始收束。那邵甲谨慎应对,不敢造次,却算得不细,偏偏处处被岑乾抢得先机便宜几手,原本中盘战积累下来的优势一点点被岑乾蚕食了去。待到全局战毕,数过棋子,众人尽皆叹服!
  盘上不多不少,岑乾恰恰胜了半个子——棋盘上所能出现的几乎最微小的差距!
  岑乾喘息未定,幸亏最后时刻自己沉静了下来,否则这一战必定凶多吉少。而那边,邵甲早已拱手作揖,诚心拜道:“破颜少年岑小峰,果然名不虚传,邵甲佩服之至。”
  这边岑乾急忙还礼,心中还冒着冷汗,叹这邵甲果然豪杰,真是个令人恐惧的敌手,诸邵名不虚传。
  至此,岑乾正式统领姚江支派,一时间风盖江南。然而,眼见余姚支派迎回领袖,势力越做越大,原本统治浙江棋界的永嘉派怎能甘心。于是,一场永嘉派的抗争终于开始酝酿了起来。这正是:
  腾龙驾雾游九天,终究归作海中王。
  风云起处潮浪声,传入山中惊群狼。
  欲知那永嘉派将走出怎样的豪杰,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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