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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乘?卷七【白话译文】

 陋室书屋2 2014-01-08

里乘 卷七【白话译文】

(2013-12-26 17: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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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

分类: 外院文集

             里乘 <wbr>卷七【白话译文】
    里乘卷七
    某公子
    姑苏玄妙观,内有太岁(太岁(又称岁阴)是中国古代天文和占星中虚拟的一颗与岁星(木星)相对并相反运行的星。尔后,演变成一种神祇信仰。传说太岁运行到哪,相应的方位下会出现一块肉状物,是太岁星的化身,在此处动土,会惊动太岁,所以说“不能再太岁头上动土”。)祠,向供六十甲子神位。士女各按生年所属,前往祈祷。每岁春首,祈祷愈众,香烟烟煴,旦暮不绝。秦中某公子者,慧中秀外,素有璧人(卫玠从豫章来到建康,人们久闻他的大名,纷纷前来观看,围观的人像墙一样堵得水泄不通。卫玠早就体弱多病,经不住劳累,最终酿成大病身亡,当时人们说卫玠是被人看死的。南朝梁刘孝标注引《卫玠别传》说:“卫玠向来有别于常人。卫玠童年时,武子曾和他乘着白羊车行驶于洛阳街市上。满街的人都问:这个白璧一样的孩子是谁家的?卫玠是武子的外甥。于是家族乡里都称卫玠为璧人。)之誉。弱冠领解,人皆称其才可问鼎,公子亦顾影自负。以丧偶求凰,择选甚苛。会其父由侍御出任苏松监司,随侍游吴。尝于春日至玄妙观,见一女郎靓妆媥姺,独拜太岁;迫而视之,玉貌珊珊,盖天人也。窥其所拜甲子,计年才十七,心恋神痴,遂屈膝跽诸裙角。拜云则拜,就谛双钩,瘦不盈握,爱极忘形,不觉伏嗅其胫。女觉身后有人,回首蓦见公子,秋波微睨,红晕两颊,毫无怒色。拜毕,又频以目视公子,含笑登舆而去。公子益不自持,亟尾缀舆后,从行二里许,瞷女郎下舆入室,默识其地,怏怏而归。自幸奇遇,秘不敢遽告父母。潜托心腹友,就其地代访氏族。友复命,谓其室主人某叟,固是老儒,只二子,远游在外,家并无女郎。公子谓友代访不实,颇怀怨恚。因自往前地,遍讯左右邻舍,所答一如友所言,心甚讶之,以为白昼目所亲睹,岂有差舛?坐是犹疑成疾,镇日忽忽若失,眠食俱废。延医胗治,百药罔效。友人无可如何,密以致疾之由备告其父母。观察公仅此一子,素极怜爱。商之夫人,亟召媒妁,遍为物色佳丽,意在求遂子意而速已其疾。公子闻之,太息谓友人曰:“我病殆不起矣!烦代禀二老人,不必妄费心力。”友人曰:“然则君将奈何?”公子叹曰:“我前日明明目睹,既无其人,非仙即魅。我魂已为摄去,行将访彼于地下矣!又何必舍却巫山而另求别岫之云哉!”友曰:“若使巫山云在,又将如何?”公子点首笑曰:“非此不可。”友人知其情不可夺,又以言备告其父母。因共筹商,折柬召某叟来从权计议。少选叟至,观察公降阶相迎。见其白髯垂胸,举止不俗,心甚异之。谈次,公笑问叟曰:“尊丈宅中,向日可否有妖?”叟拈髯笑曰:“老朽今年政七十矣。自高曾以来,居此宅者五世矣。愧非高明,幸免鬼瞰,公何所见而有妖也?”观察不得已,以公子所见告之。且问:“尊丈可否有女?”叟曰:“老朽只有二子,糊口在外,家惟老妻督率儿妇作苦,并无一女。不然,如公子才望,方恐系援不得也。”公曰:“豚儿谬荷奖饰。君为一方耆宿,闻见较广,意中颇有淑女堪与豚儿妃匹者乎?”叟曰:“此非仓卒所可报命。无已,老朽有两甥,颇不恶,公如不论门第,或可塞责。”公问:“令亲何许人也?”叟曰:“妹夫楼某,攻媿的裔,以名诸生,曾中副本。无子,仅生二女,幼即教其读书。妹夫去世,吾妹极其珍爱,欲择快婿,相依以终。今两甥长成,尚称端丽,兼通翰墨。里党誉之曰‘前有三刘,后有二楼’,谓其不减孝绰三妹也。次甥近遘小恙,长甥曾寄老朽为女。容与吾妹商之,倘肯令其远嫁,与公子差堪妃匹。”公问知年甫十九,少公子二岁,大喜。亟倩叟为道地,谓:“曾寄名君女,暂请易舅为翁,即就君宅亲迎,以释痴儿之疑。凡此权宜行事,烦寄语令妹,务求曲予成全。俟结褵后再作别议,无不惟命是听。”叟为人亦甚通达,一一首肯而别。公乃使友风示公子曰:“顷尊公召君前所见之室主人至,皤然老叟,一乡祭酒也。再三询诘,乃知渠固有爱女,年已及笄,才貌两绝,不肯字异地人,凡有问名,悉邻舍托词以谢。尊公再三恳求,渠亦素慕君才望,允缔婚媾。君闻之颇快意否?”公子冷笑曰:“君休相戏!天下岂有此快意事?”友正色申誓,以明无欺。公子忻然推枕起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我谓其中必有曲折,今果然也。但未知何日委禽?”友谓:“俟君病愈。”公子亟披衣起立曰:“烦君代禀二老,我固无病。”友喜以语观察。亟为聘叟之长甥,如议亲迎成礼。两情倍极欢洽。晨兴,女坐床着履,公子欹枕注视,觉女新上鬟,较初见时尤为丰艳,情不自禁,戏捉女足曰:“小生初窥双钩,谓瘦不盈握,信然。”女讶曰:“妾及笄后,母教严,不轻出门。君从何处得见?”公子笑曰:“卿会打谎语!小生为卿一病几死,卿真不知耶?”女益惊曰:“君言妾实不解。请明谕,以免疑闷。”公子笑曰:“卿真不知也耶?”遂历历笑述前事。女闻之,愀然叹曰:“若然,是君杀吾妹矣!奈何!”公子亟叩何故,女曰:“君固不知,叟非妾父,乃舅也。初舅向吾母议婚时,语多颟顸,母殊不解。以素耳君名,勉强允诺。不料有如许委曲。”公子亟问:“究竟何谓我杀卿妹?”女叹曰:“君固不知,妾姊妹二人,幼相亲爱。妹年十七,少妾二岁,尝长枕大被,拥抱而卧,每谈衷曲,愿得一可共白首者同侍巾栉,俾免骨肉乘违。前妹以生辰,奉母命往祷太岁,顺道省视舅妗。归,私谓妾言,庙中见一郎君,仪容蕴藉,多情人也。倘我姊妹得同事之,平生之愿足矣。妾比让:痴婢休得呓语!汝匆匆一面,何由知其多情?妹谓其人情见于面,尾缀舆后,直从舅氏之门,无情者能若是乎?姊如不信,数日必有好音。妾方笑其太痴。久之,音问杳然,吾妹失望,竟至成疾,眠食俱废,医治无效。其致疾之由,惟妾知之,不敢告母。前妾嫁君时与妹作别,并以好言宽慰。待嘱君物色其人,不谓竟是老奴也。然则据君所言,谓非君杀吾妹而何?”公子闻言,如梦方醒。乃叹曰:“今而后我知之矣。大约家君恐小生疾不能起,故商之阿舅,换羽移宫,可谓弥缝甚巧。但卿年齿较所拜甲子差长,面貌较初见时微丰,且谛视颊无微涡,不无少疑。然难弟难兄,亦何酷肖若此!”女曰:“妾姊妹面貌相肖,多疑孪生,即吾母有时亦几误认。今即若此,将焉置吾妹也?”公子笑揖女曰:“卿妹几杀小生,赖卿救之;小生几杀卿妹,亦非卿不能救之。二人之命,生死惟卿。脱卿妹不起,誓不独生!卿其怜之。”女笑曰:“君亦无赖矣!容徐图之,必有以报命。”公子笑谢之。亡何,女归宁。见妹瘦如削玉,不胜诧惜。因私谓妹曰:“汝以姊夫为何如人也?”妹曰:“不知。”曰:“汝向所谓有情之郎君,即今之所谓姊夫者是也。”遂备述公子所言。妹闻之不禁神痴,移时乃曰:“嘻!信如姊言,窃为姊贺得人矣!姊如念畴昔之愿,不以妹为不肖,愿事姊以终身焉。不然,媵之可也。惟姊所命。”女泣慰之曰:“妹其善保玉体,姊特此归宁,正为妹事。待商之老母,当无不谐。”妹挥泪以谢。既女见母,与叙述婿家琐事。母问:“汝婿为人何若?”女曰:“婿为人温文尔雅,读书君子也。”母又问:“其兄弟几何?”女叹曰:“翁姑以男丁单寡,行将为婿谋置簉室,冀多添孙,以昌大其后。”母闻之惊曰:“我固谓仕宦之家不可与为婚姻,正为此也。况男子得新弃旧,大抵皆然。果尔,则吾儿休矣。奈何!”女频蹙曰:“儿日来亦正虑此事。昨筹得一策,未审母以为然否?”母问:“如何?”女曰:“母生儿姊妹二人,幼相亲爱。假使妹他日又适远地,姊妹作别,故难为情;即母依婿以终,在此在彼,究不免有所牵挂。儿愚以为与其妹归他人,不如亦适儿婿。一则儿婿免滋别议;再则姊妹得以常聚,即生子亦无分畛域;三则迎母同居,婿分属半子,二女同婿,则情逾一子。似此骨肉永得团聚,较为万全。母以为何如?”母沉思良久,曰:“汝言亦似近理,未审汝妹抱病,于意云何?”女曰:“比视妹恙,谓已小愈,具告此意,渠重同怀情,亦甚乐从。”母曰:“既儿辈乐此,吾复何说?但须与婿斟酌尽善。禀明舅姑,毋使汝妹负屈,纳采成礼,勿得草草。”女曰:“诺。”既归,公子亟问所事如何,女摇手曰:“已遭阿母谯诃,事不谐矣。君休妄想!”公子闻之,怅然变色,垂首潸潸欲涕。女遽前以罗巾为拭其面曰:“君真志诚种也。妾与君戏耳,何遽若是?”爰为笑述母言。公子大悦,起揖女曰:“卿真一尊救苦观世音也。他日卿妹来时,当以黄金铸像,香花供奉,聊报玉成之德。”女笑曰:“君亦可谓善于将将。但愿鱼水偕老,毋忘冰人足矣。”越日,公子倩其友将此意告知父母。父母以爱怜子故,又嘉新妇之德,一如所议。择日延媒召傧,鼓吹迎其妹归。初,公与夫人以一时行权,恐新妇来不当子意。既见其伉俪情笃,老怀顿慰。及见其妹,讶与新妇酷肖。后闻友人备述始末,心始恍然。然每值两妇定省时,犹不辨其孰姊孰妹也。乃迎其母同居,公子事之,不啻所生焉。厥后,姊生二子一女,妹生三子一女,公子由词馆官至少宰,具表陈情,姊妹皆封夫人(明代诰命夫人图像诰命又称诰书,是皇帝封赠官员的专用文书。所谓诰是以上告下的意思。古代以大义谕众叫诰。古代一品至五品的官员称诰,六品至九品称勅。明清时期形成了非常完备的诰封制度,一至五品官员授以诰命,六至九品授以敕命,夫人从夫品级,故世有“诰命夫人”之说。诰命夫人跟其丈夫官职有关。有俸禄,没实权。),并貤封(清制,官员以自己所得封诰,请求改受远祖、伯封或外祖父母等,称貤封。妇女称貤赠。)及其母云。
    里乘子曰:天下事有由死而复生,由拙而反巧者,此类是也。初,公子自幸奇遇,及一再访之,而竟无其人,方疑见神见怪,病不能兴,以为死灰决无复然之理矣。及群出下策,权宜行事,冀释其疑。是诚掩耳盗铃,不可谓不拙也。迨至穷原竟委,剥蕉见心,始知姊妹花开,天然一色,于是因错就错,卒使英皇遂愿,甥馆偕归。至是,拙者反巧,而死者亦因之俱生矣。此事吴人多能言之,每过太岁祠,辄啧啧称道不置云。

    某公子
    姑苏玄妙观,里面有太岁祠,一向供奉六十甲子神位。男女各按所生年份对照属于自己的神位,前往祈祷。每年春节,祈祷的人越多,香烟缭绕,自早到晚络绎不绝。陕西有个某公子,秀外慧中,素有卫玠的玉人美称。二十岁乡试考取第一名为解元,人们都称赞他的才华前程远大,公子也对自己颇为自负。因为丧偶,渴求续弦,挑选对象非常苛刻。适逢他的父亲由巡按御史出任江苏按察使,公子陪伴父亲游历江苏。曾经在春日来到玄妙观,看到一个女郎身着美丽的妆饰,风度翩跹,独自拜祭太岁;走近了仔细端详,真是花容玉貌,美若天仙。窥视她所拜的太岁,计算年龄只有十七岁,不由心摇神驰,于是挺直上身,双膝着地,用膝盖压住她的裙角。女郎虔诚地礼拜太岁,口中念念有词,公子也随着礼拜,趁机观察她的双脚,真是三寸金莲,握在手中绰绰有余,不由迷恋忘形,伏下身来闻嗅她的小腿。女郎察觉身后有人,回头突然看见公子,秋波斜视,不觉两颊红晕徒生,却毫无嗔怒之色。拜祭完毕,又频频用眼神观看公子,含笑乘轿而去。公子更加不能自我把持,急忙尾随其后。跟着行了二里多路,窥伺女郎下轿进屋,默默记住地点,怏怏不乐地回去了。翻来覆去回味女郎的身姿,对今天的奇遇甚感荣幸,却又不敢仓促地告诉父母,只得将心事暗暗隐藏。暗中托付心腹朋友,在女郎住的地方代为查访她的家族姓氏。朋友回话,说住在那里的主人是个老者,本来是个老儒,只有两个儿子,远游在外,家中并没有女郎。公子称朋友查访并不确切属实,心里颇为不满。因而自己前往女郎居住之地,问遍了左邻右舍,回答一如朋友所言,心里非常惊讶,认为大白天亲眼目睹,怎么会有差错?因此疑惑不解,竟然染上了相思病,整日里怅然若失,寝食俱废。请了很多大夫诊治,无论吃什么药都不见效果。
    朋友看着无计可施,只得将公子得病的原因详细地告诉了他的父母。按察使只有这一个儿子,素来怜爱有加。和夫人商议,急忙招来媒人,到处为他物色佳丽,意在满足儿子的心意而快快治愈他的疾病。公子听了,叹息地对朋友说道:“我的病恐怕治不好了啊!劳烦你禀告我的父母大人,不必再枉费心力。”朋友说道:“即然这样,那么你到底要怎么样?”公子叹道:“我前日明明看得真切,既然没有这个女郎,我想她一定不是神仙就是鬼魅。我的魂魄已经被她摄去,很快就要到九泉之下去寻找她了啊!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又何必舍弃巫山而另外寻求他山的云彩啊!”朋友说道:“如果让巫山云在,你又将如何?”公子点头笑道:“不是她绝对不可以。”朋友知道他对女郎的爱情坚不可破,又将公子的话详细地告诉了他的父母。因而一起筹划商议,下请柬招来住在那里的老者前来采取权宜手段商议对策。
    不一会儿老者到了,按察使走下台阶亲自相迎。看那老者白须垂胸,举止不俗,心里非常讶异。闲聊片刻,按察使笑着问老者道:“你住的宅子里,往常有没有出现过妖怪?”老者拈须笑道:“老朽今年刚好七十岁。自从我的高祖、曾祖以来,居住在这座宅院已经有五代了。虽然自顾惭愧,实在没有什么高明之处,但是幸而免除了鬼神的嘲弄,您从哪里看到我的宅院出现妖怪呢?”按察使不得已,将儿子所见相告。并且问道:“您可否有女儿吗?”老者说道:“老朽只有两个儿子,一直在外糊口,家里只有老妻监督率领儿媳妇日常家务,并没有一个女儿。不然,像公子这样的才华名望,我还唯恐高攀不上呢。”按察使说道:“我那犬子蒙你夸奖谬赞。您是一方的长者高人,见多识广,有没有您心意中看重的淑女能够和犬子相匹配吗?”老者说道:“这不是仓促之间就可以答复您的。没办法,老朽有两个外甥女,还不错,您如果不挑门第的话,或许可以将就。”按察使问道:“您的亲戚是什么样的人?”老者说道:“我的妹夫姓楼,是南宋诗人楼钥楼攻媿的后裔,在秀才中很有名望,曾经考中附学生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年幼就教她们读书。妹夫去世,我的妹妹对她们极其珍爱,想选择乘龙快婿,依靠女儿养老送终。今天两个外甥女都已长大成人,还算端丽周正,并且粗通文墨。乡里亲朋有美誉形容道:‘前有三刘,后有二楼’,称她们二女并不亚于刘孝绰的三个妹妹啊。小外甥女最近偶染小疾,大外甥女曾经寄养老朽为女儿。请容我和妹妹为您商议,倘若答应令她远嫁,和公子还真可以相匹配啊。”按察使询问得知她的年龄刚刚十九岁,小公子两岁,大喜。连忙请老者为媒说和,称道:“曾经寄养给您作为女儿,暂且就将她的父亲换做为您,就请到您的宅院前往迎亲,用来打消我那痴儿的疑惑。凡此种种权宜行事,劳烦您寄语令妹,务必请求迁就成全。等小两口成婚后再作其他的商议,无不唯命是从。”老者为人也非常通情达理,一一答应而别。
    按察使于是叫公子的朋友暗示公子说道:“刚才您的父亲招请前日所见的宅院主人前来,主人是一位白发老翁,实乃一乡的年长尊者。经过再三询问,才知道他本来有位爱女,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才貌双绝,不肯许嫁给外地人,凡是前来托媒求嫁的,全部烦请邻居托词谢绝。您的父亲再三恳求,他也素来仰慕你的才华名望,这才允诺缔结姻缘。你听了是否心情很舒畅啊?”公子冷笑道:“你不要戏弄我了!天下哪里有这样称心如意的事?”朋友正色发誓,表明绝无相欺。公子愉快地推开枕头起身说道:“乡巴佬,我难道是痴心妄想吗?我说过其中必然有所曲折,今日果然验证。只是不知道何日下聘礼?”朋友说道:“等到公子病情痊愈。”公子急忙披上衣服站起身说道:“劳烦你代我禀告父母大人,我本来没有病。”朋友高兴地向按察使转达公子的情况。急忙为他礼聘老者的大外甥女,按照当初说定的礼仪迎娶举行婚礼。夫妇两人感情非常欢爱融洽。
    早晨起床,女郎坐在床边穿鞋,公子斜靠在枕头上注视着她,觉得女郎成婚挽起发髻,比起最初见面的时候更加丰腴艳丽,情不自禁,玩笑着握住女郎的小脚说道:“小生当初偷窥你的金莲,就觉得纤细还不够一手所能握持,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女郎惊讶地问道:“我十五岁以后,母亲管教甚严,从不轻易出门。你从哪里看到我的脚来?”公子笑道:“娘子真会说谎话!小生为了你一病不起,几乎死去,你真的不知道吗?”女郎更加惊讶道:“你说的话我真的不解其意。请你明说,免得让我疑虑烦闷。”公子笑道:“娘子真的不知道吗?”于是将前事仔仔细细讲述给她。女郎听了,一脸不愉快地叹息道:“真是这样的话,是你杀了我的妹妹了!这可怎么办好啊?”公子急忙问她是何缘故。女郎说道:“你原本不知,老者不是我的父亲,乃是我的舅舅啊。最初舅舅向母亲商议婚礼的时候,言语之中就很含糊其辞,母亲很不理解。因为素来听说你的名望,这才勉强答应了婚事。不料这里面有这么多的辗转周折。”公子急忙问道:“究竟为何说我杀了你的妹妹啊?”女郎叹道:“你本来不知,我姐妹两人,从小相亲相爱。妹妹年纪十七岁,比我小两岁,经常在一张床上长枕大被,拥抱而眠,每次说悄悄话,就一起许愿说姐妹俩愿意共同嫁给一个可以白头到老的如意郎君,一起服侍母亲,为她养老送终,更可以免除骨肉分离。前日妹妹因为生日,奉母亲之命前往太岁祠祈祷,顺道探视舅舅舅母。回来之后,私下里对我说,在庙里看到一位郎君,仪表堂堂,风采出众,还是一个多情公子。倘若我们姐妹可以一起嫁给他,平生之愿就满足了。我还责备她:痴心的婢子不要说梦话!你匆匆一面,凭什么知道他一定多情?妹妹说那个人对她的爱慕之情表现在脸上,并且尾随在轿后,一直到了舅舅的门前,无情之辈怎么可能这样做呢?姐姐如果不信,这几天一定就有好消息传来。我还笑她太过痴情。过了很久,音讯杳然,我的妹妹失望之极,竟然导致成了疾病,睡眠饮食全部荒废,医治无效。导致她得病的原因,只有我一人知道,又不敢告诉母亲。前日我出嫁的时候和妹妹作别,并以好言相劝宽慰。本来指望嘱托你去给妹妹查访物色那个人,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就是你啊!既然这样,那么根据你的所说,难道不是你杀了我的妹妹吗?”公子听了妻子的话,如梦方醒。于是叹道:“从今往后我知道了啊!大概是我的父亲恐怕小生疾病不能好转,因此和你的舅舅商议,移商换羽,变更顶替,真可谓天衣无缝,天意巧妙啊。只是你的年纪比起当初那个祈祷太岁的人来好像大了一些,面貌也微微丰腴了些,而且仔细观察面颊没有那种浅浅的酒窝,我也曾经有过小小的疑惑,但就算是难分上下的两个好兄弟,又哪里有这么相像的人啊?”女郎说道:“我们姐妹面貌非常相像,很多人怀疑我们是孪生姊妹,就是母亲有时也会认错。现在已经导致了这个结果,你打算怎样安置我的妹妹呢?”公子笑着多妻子作揖说道:“你的妹妹几乎杀了小生,幸赖你来救我,小生几乎杀了你的妹妹,也一定要你来救不可。我们两人的性命,生死都在你的手上。如果你的妹妹从此不治,我发誓不独自苟且偷生!请你千万可怜我们啊!”女郎笑道:“你也是个无赖了!容我慢慢想办法,一定有好消息来复你的命。”公子笑着对她相谢。
    不久,女郎回娘家省亲。看到妹妹骨瘦如柴,内心为她不胜惊诧惋惜。因而私下里对妹妹说道:“你知道你姐夫是怎么样的人吗?”妹妹说道:“不知道。”女郎说道:“你前日所说的那个有情的郎君,就是今天所谓的姐夫是了。”于是详细叙述公子所言。妹妹听了不禁神魂颠倒,过了好长时间才说道:“嘻嘻!相信如同姐姐所言,我这里为姐姐恭贺得到如意郎君了啊!姐姐如果还记得从前我们一起许下的心愿,不觉得妹妹不贤的话,我愿意终身陪伴听命于姐姐。不然,就是叫我做侍妾也愿意。一定对姐姐唯命是从。”女郎哭着安慰她道:“妹妹应当善加保护身体,姐姐这次特意回娘子家来,正是为了妹妹的事情啊。等我和母亲商议,一定会有好消息的。”妹妹挥泪相谢。
    等到女郎看到母亲,娘俩儿一起叙述夫婿家里的日常琐事。母亲问道:“你的夫婿为人怎么样?”女郎答道:“夫婿为人温文尔雅,是个喜爱读书的谦谦君子。”母亲又问:“他有几个兄弟啊?”女郎叹道:“公婆正因为他是独子,要为夫婿打算添置妾室,希望多添几个孙子,用来光宗耀祖,延续香烟。”母亲听了大惊说道:“我本来说过仕宦之家不可和他们结为婚姻,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啊。况且男子喜新厌旧,大都如此。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的儿啊,你就惨了啊!这可怎么办好啊?”女郎频频皱着眉头说道:“孩儿近日来正在忧虑此事。昨天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不知道母亲是否认为这样可行?”母亲问道:“到底是什么办法?”女郎说道:“母亲生了孩儿姐妹两人,从小相亲相爱。假使妹妹以后又嫁到了远地,姐妹作别,本来就很伤心,就是母亲依靠女婿养老送终,在这里或者在那里,终究免不了有所牵挂。孩儿天真地以为与其我的妹妹归属他人,不如也嫁给孩儿的夫婿。一来呢可以免除女婿另外滋生其他的想法;二来呢我们姐妹就可以常常相聚,就是生了儿子也分不出孰亲孰重;三来呢可以迎奉母亲一起居住,女婿名分上属于半个儿子,二个女儿同事一夫,那么感情就胜过了一个儿子了啊。像这样骨肉永得团聚,不是更加万无一失;绝对周全吗?母亲以为怎么样啊?”母亲沉思良久,说道:“你说的也像近理,只是你的妹妹还有病在身,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女郎说道:“刚才已经探视了妹妹的病情,她说已经好了一大半了,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了她,她和我抱着同样的想法,也很乐意听从我的安排呢。”母亲说道:“既然你们两个孩子都同意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啊?但是一定要和你的夫婿斟酌得尽善尽美啊。马上禀明舅舅舅母,不要让你的妹妹受了委屈,这些个陪嫁的物事啊,礼仪啊,千万不要草草了事。”女郎说道:“是!女儿知道了。”
    等到回来后,公子急忙询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女郎摇手说道:“已经遭到母亲的喝骂申斥,事情没指望了!你就别妄想了啊!”公子听了,怅然变色,低头抹着眼泪。女郎急忙上前用手帕为他擦泪说道:“你真是个实诚的多情种啊。我和你开玩笑罢了。怎么突然就这个样子了啊?”于是笑着为他转述了母亲的话。公子十分高兴,起身对女郎作揖道:“你真是一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以后你的妹妹嫁过来的时候,一定用黄金为你铸造雕像,用香花供奉,聊以报答你成全的恩德。”女郎笑道:“你也可以说是善于驾驭将帅了。但愿鱼水偕老,不要忘记媒人就足以了。”转天,公子请他的朋友将此意告诉父母。父母因为爱怜儿子的缘故,又嘉许儿媳的恩德,全部满足了公子的要求。选择吉日召请媒人和亲朋好友,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将女郎的妹妹迎娶过门。
    最初,按察使和夫人还因为是一时采取的权宜之计,恐怕新娶的儿媳不符合儿子的心意。等见到夫妇二人感情深厚,两厢爱慕,不禁让老年人的心怀甚感宽慰。等看到了女郎的妹妹,惊讶和儿媳如此相像。后来听儿子的朋友详细叙述事情的始末,这才恍然大悟。但是每当两个儿媳妇一起晨昏定省的时候,还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于是迎奉女郎的母亲一同居住,公子侍奉岳母,不亚于亲生的儿子。此后,姐姐生了二子一女,妹妹生了三子一女,公子由翰林做官到吏部侍郎,向朝廷上奏疏陈述情由,姐妹都被封为诰命夫人。并且以自己所得封诰,请求改受自己的父母以及女郎的母亲。
    里乘子说:“天下事有由死而复生,由拙而转巧的事情啊。像上面这个故事就是这类。最初,公子认为幸运和女郎奇遇,等到一再查访,而竟然没有这个人,才怀疑见到了神仙妖怪,因此患病不能起来,以为死灰绝没有复燃的道理了。等到众人出此下策,权宜行事,只是希望缓释他的疑惑。这真是掩耳盗铃,不可说不笨拙了啊。等到了深入探求事物的始末。剥尽了芭蕉,把芭心亮了出来(明心见性),这才知道两个女郎其实是姐妹一双,天然一色。于是将错就错,最终使得欲效仿娥皇、女英的姐妹如愿以偿,嫁给了同一个如意郎君。至此,笨拙转化为巧妙,而死者也因而都获得新生了。这件事江苏人很多都能讲述,每次经过太岁祠,就交口称赞不止云云。”

    雄黄弹
    相传雄黄得山川灵气,三千年结成圆颗,光明滑泽,形类弹丸,俗名之曰“雄黄弹”。气辛且馥,蚺蟒触之辄死。其大者如鸡卵,小者如龙眼。愈大愈可宝贵,未易轻得。维扬有名妓杨少女者,名巽,二字巽巽,色艺冠其俦侣。年甫及笄,声誉极隆,客非具厚贽不见。楚北舒生,故世家子,容止甚都,才华丰蔚。以父执某公守扬州,为司书记。慕姬名,厚贽往见。鸨媪导至曲房,令坐少待。久之,两婢扶姬出。姬时小极新瘥,蓬首裹青绡帕,缟衣素裳,绝无修饰。而黑发白肉,明眸皓齿,光彩倍觉照人。见生,展问邦族,彼此略一酬对,意甚相洽。日昳,生欲兴辞,姬笑止之曰:“君去何太急也?如不嫌仓卒主人,即屈晚餐何如?”生喜出非望,亟答曰:“唯唯。”饭毕,姬命婢秉烛导生入己室。室中奁具之外,琴书图画,罗列满案。生故善琴,取壁间琴解囊视之,朱弦玉轸,装潢精洁,随手挑拨,其声清越异常。姬曰:“君亦解此耶?”生曰:“偶尔为之。此琴甚古,卿从何处得来?”姬曰:“此卞玉京(卞玉京(约1623年——1665年)名赛,又名赛赛,因后来自号“玉京道人”,习称玉京,秦淮八艳之一。她出身于秦淮官宦之家,姐妹二人,因父早亡,二人变身为歌妓,卞赛诗琴书画无所不能,尤擅小楷,还通文史。她的绘画艺技娴熟,落笔如行云,“一落笔尽十余纸”喜画风枝袅娜,尤善画兰。卞赛曾与明末清初的著名诗人吴梅村有过一段姻缘。)物也。鹾贾出兼金购以见贻。君不见腹有款识耶?”生视琴腹镌隶书“四善”二字,下有行楷书铭曰:“风吹空桑,水声浪浪。花天月明,心清意凉。”款署“乙酉春三月玉京道人”九字。生阅之,极为称赞。谓:“卿蓄此,必是高手。请试一挥,愿为洗耳。”姬曰:“久未弄此,今既遇赏音,不敢藏拙。倘有舛误,乞赐指点。”乃高卷翠袖,轻舒玉腕,为谱《合欢》之词,曰:“君何翩翩兮妾何娟娟?未见兮心相怜,既见兮心相欢。花合欢兮并蒂长眷,人合欢兮如意延年。皆大欢喜兮合人天,适所愿兮永弗谖。”弹毕,笑曰:“弦涩手生,君其勿哂。”生击节称妙。见案有薛涛笺,走笔书一绝赠姬曰:“尘海茫茫几赏音?玉人为谱白头吟。多情惟有红桥月,不照吹箫照鼓琴。”题毕,持示姬曰:“布鼓雷门,不值一笑。”姬微哂曰:“白头吟三字甚好,未审可能成谶。”生听夜漏二下,欲起作别。姬低声问:“君居停较牛奇章(《太平广记》中记载:唐中书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笔成咏。弱冠擢进士第,复捷制科。牧少隽,性疏野放荡,虽为检制,而不能自禁。会丞相牛僧孺出镇扬州,辟节度掌书记。牧供职之外,唯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复有卒三十人,易服随后,潜护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谓得计,人不知之。所至成欢,无不会意。如是且数年,及征拜侍御史,僧孺于中堂饯,因戒之曰:“以侍御史气概达驭,固当自极夷涂。然常虑风情不节,或至尊体乖和。”牧因谬曰:“某幸常自检守,不至贻尊忧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儿,取一小书簏,对牧发之。乃街卒之密报也,凡数十百,悉曰:某夕,杜书记过某家,无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对之大惭,因泣拜致谢,而终身感焉。故僧孺之薨,牧为之志,而极言其美,报所知也……牛僧孺长杜牧24岁,他于大和六年,党争失势,罢相,出镇扬州,时53岁,在扬州头尾当了6年的淮南节度使,直到开成六年调任东都留守。这期间,杜牧当他的掌书记(他是大和七年九月到的任,大和九年离任的),此时,杜牧30左右岁,正年轻,正风流,也是杜牧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掌书记是幕僚,负责起草文件,相当于现在的秘书,没有太多的工作量,所以“供职之外”,有时间有精力去玩。“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又帅又酷,魅力十足,女孩子喜欢,“所至成欢,无不会意”,加上有牛僧孺的暗中保护,无忧无虑地玩,玩出真情,也玩出好诗歌。)何如?”生会意曰:“小生有愧樊川,居停怜才,则较胜牛相。”姬面发赤,笑曰:“果尔,君何妨在此少叙。”生大喜,遂止弗去。人谓姬平日遇生客之风雅者,或陪一枰,或酬一画,至厚者赠一诗,曾未有作歌而以琴谱之者,况一见留髡,尤为异数。妒生者心殊不平,使人潜谮于太守。太守笑谢之曰:“君休饶舌,使太牢公笑我。”生闻而喜,述于姬,两人同声称感。自是益无忌惮,夙夜必偕,殆有终焉之志。客来,姬概谢不见。媪以生为太守客,多不敢与校。亡何,太守内擢京卿(明清时称各衙门长官为京堂,意为堂上之官。清代对都察院、通政司、詹事府、大理、太常、大仆、光禄、鸿胪等寺及国子监的堂官,概称京堂;负责文书、草拟者称京卿。中叶以后,对官小任重而另加三品京卿、四品京卿者称京堂。)。生恋姬,不肯偕行。而客囊垂罄,益不能厌媪所欲,平日妒生者又从而交谤于媪,媪益嗛之。生来,尝拒不令与姬见。姬私谓生曰:“始君为太守客,凡事得恣所欲,媪尝敢怒而不敢言。今已矣,平日妒君者皆欲报怨,媪日来颜色,君当窥之。脱不早见几,且不免于祸。”因脱金缠臂一双纳生腕,又赠白金一铤,趣令速去。且曰:“妾年方十八,君方二十有二。请待君三年,以补司勋之恨(《唐诗纪事》载,杜牧早年游湖州,参观民间水戏,路见一个小女孩,长得十分可爱,因年幼而未娶。后十四年,杜牧任湖州剌史,想要娶她,却早已嫁人生子。惆怅之余,作诗,题名“叹花”,其实“叹女”,“欲去寻春去罗迟,不需惆怅怨芳时。狂风荡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其中的“子”双关果子与子女。)。尔时齿各未衰,为欢有日。以君才华门第,何患不出人头地。尚其怒力进取,好自为之,莫怪妾此时太恝也。千万珍重自爱。”生泣听姬言,一语一首肯,不得已,挥泪而别。乃将白金略偿宿逋,趁舟旋楚。比至汉皋,计距家仅百馀里,以无资赁车,又无傔从,襆被徒行。日暮失路,寄宿邮亭。跋涉劳顿,一偃仰便已熟睡。平明,见巨蟒僵死身旁,大惊,不知何故。俄顷,土人毕至,见生,讶问姓名,多有知者。群谓此蟒伤人甚多,方苦无计诛除,今忽就歼,君身有何宝物?生言无之。群不信,试展其被,见巾裹一物,大于鸡卵。有识者曰:“此雄黄弹也。君有此至宝,岂不自知也耶?”先是,姬每于暑月,辄患虫蚁,有漂水药商赠姬此物,置诸枕畔,凡虿蠍及蝇蚋蜰蚤之属,果尽灭迹。生无事尝取把玩,别时无意携裹巾中。因识者见问,诡称祖遗,向实不知何用。其人具言其宝贵难得,群争传观,咋舌称异。爰共将死蟒剥皮刳肉,刮鳞解骨,共得大小珠无算。其额上一珠大如鱼目,遂以归生。并各具酒食,延生至家,小住数日,以车送归。生至家,喜老母无恙。问知妻已物故,不胜伤感。每忆姬约,誓不再娶。将所赠缠臂金变易,营负郭田数亩,养母读书。明年,一战捷于乡,以母老,不愿应礼闱试。又越两年,计已逾约,于无人时,追忆坠欢,不禁潸焉出涕。转念业已爽约,玉人或别有主,思维展转,已拚割爱。会有事过洞庭,猝遭暴风。适巡抚某公之任楚南,官舻势在危急,某公见满湖客舟漂覆殆尽,惟生舟安稳无恙,异之。亟命榜人杈依其旁,果亦转危为安。命材官持刺召生至,叙及先世,固有世谊。因问生有何术,令舟无患,生殊茫然。公忽见生角巾上缀蟒珠,瞪视诧曰:“君从何处得定风珠?此诚希世之珍,无怪涉险不惊也。”生始恍然。因取以献曰:“此珠先世所遗,不意竟能定风。公出入王命,此所必需,敢献以备济川之用,聊代羔雁。”公大喜。以生谊属通家,且共患难,令夫人暨众姬出见,并示以此珠之异。乃绮罗粲列,杨姬亦在其中。生与姬相视错愕,不觉双泪承睫。公评问何故,两人跽陈巅末,公亟掖起,掀髯笑曰:“数有前定。老夫方愧无以报赠珠之惠,请效合浦还珠(比喻东西失而复得或人去而复回,对其人其物含有称美之义。出自《后汉书·孟尝传》:孟尝被派到合浦做太守。郡中不产粮食,而海里出产珠宝,同交趾接界,常常互相通商,买卖粮食。原先时的宰守官吏们大多都是贪婪污浊之人,巧立名目让老百姓去采集珍珠,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珠贝于是都迁往交趾海域去了。因此商人不来买卖,当地百姓没有钱财,有不少人饿死在路边。孟尝到任后,革除更换先前的敝政,为民众谋求利益。还没有超过一年,原来离开的珠贝全都返还(合浦海域),百姓都回到以前的旧业,商货又流通起来,(孟尝)被(百姓)称誉是神明之人。),用答嘉贶,何如?”生顿首谢,并叩数定之说。公谓:“前过扬州,闻姬通翰墨,以三千金为脱籍,将令司内记室。便祷诸露筋祠(露筋祠,清岑霁著,露筋祠,俗称仙女庙,故址在今江苏省高邮县城南三十里,附近有贞女墓。古代游人多有题咏,清周亮工总汇该祠诗文为集。岑霁此诗,融情于景,言在意外,很能耐人寻味。),默问后事,得第五签云:‘碧云舒卷碧天晴,杨柳依依送客行。合浦还珠张乐地,公真一笑比河清。’今味其词,前二句明点两姓,三句暗切洞庭,四句调侃老夫,谑而不虐。谓非数有前定耶!”生亦啧啧称奇。公命人送生与姬过船,姬衣饰值数千金,尽令携去,并馈金助妆。两人叩谢公与夫人,感激涕零而别。初,生母闻洞庭大风,多遭水厄,甚切倚闾之望。今见子携佳妇归,大喜。生为母备述前事。乃出金益治田庐,且蓄仆婢,居然类素封。家母无事,与姬围棋,或看姬作画弹琴,甚欢,因谓生曰:“前我以无人侍奉,故不令汝远离。兹得汝妇,事我甚孝。汝如再以我藉口不肯计偕,是恋汝妇,即为不孝。汝其奋志显扬,以慰老怀。”生重违母命,是科捷南宫,观政吏部。不数年,荐擢正郎,出守扬州,板舆迎养。旧地重来,凡向所媒蘖者,悉置不校,口碑藉甚。姬受诰命,封恭人。每鱼轩出,昔之俦侣俱侧目窃视,交口称羡。生常与姬话旧事,爰倩画师写《弹珠图》,以志不忘所自。一时题咏甚夥,传为美谈。
里乘子曰:昔牛奇章、裴晋国二公,怜才重义,百世而下,闻其风者,无不津津乐道。乃舒生一生而两遇其人,可谓盛矣。《弹珠图》题咏甚夥,不知至今尚在人间否?杜司勋扬州梦(唐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随牛僧孺出镇扬州,常出入倡楼,后分务洛阳,追思感旧,谓繁华如梦,故云。后用为感怀之典实。《扬州梦》杂剧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剧。主要讲述了一代才子杜牧的风流韵事。《扬州梦》中杜牧与张好好初相遇于张太守家。张好好年方十三岁,善能歌舞。杜牧见其相貌姣好,情赠“瑞文锦一段,犀牛梳一副,诗一首” 。诗云:“汝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娇媚鹧鸪儿,妖娆鸾凤雏。舞态出花坞,歌声上云衢……”整首诗的口吻活脱脱一付轻薄浪子模样。三年后,杜牧与张好好再相遇于牛僧孺家,杜牧酒病诗魔,依然如旧。“天有情,天亦老;春有意,春须瘦;云无心,云也生愁。”再次情赠诗一首:“仙人飞下紫云车,月阙才离蟾影孤。却向尊前擎玉盏,风流美貌世间无。”还是一付轻薄浪子的口吻。牛僧孺察觉杜牧情思,此后杜牧访谒数次,再也不放张好好参见。后几经周折,在友人白文礼的帮助下,杜牧与张好好“花月洞房春”。其中最能体现杜牧“薄悻名” 的莫过于其向白文礼描述张好好的那24个字:“行一步,百样娇;笑一声,万种妖;歌一曲,千金价。”风流才子扬州一梦,十年不觉。)后,得此足以补恨。

    雄黄弹
    相传雄黄得到山川灵气,三千年结成圆圆的一颗,光明圆滑润泽,形状就像弹丸,俗名叫做“雄黄弹”。气味辛辣并且馥郁芳香,蚺蛇接触到它必死无疑。“雄黄弹”大的就像鸡蛋,小的就像龙眼。愈大愈更加宝贵,却也不可轻易获得。扬州有个名妓,是个姓杨的少女,名字叫做巽,小名唤作巽巽,在同辈的妓女中色艺出群。年龄刚刚十五岁,声誉非常隆盛,客人如果不是具备厚礼根本不能得见。湖北有个姓舒的书生,没落的世家子弟,仪表举止都很华贵,腹有才华,风度翩翩。因为父亲的好友某公在扬州担任知府,所以前往职掌文秘书记。恋慕杨姬的声名,准备了厚礼前往求见。鸨母引导他来到内室,令他稍作片刻等待。等了很久,两个婢女才扶着她出来。杨姬当时刚刚小病初愈。蓬乱着头发只用一块青色的生丝手帕包裹着,白衣素裙,根本没有任何雕琢修饰,但是黑色的头发,白嫩的肌肤,明眸皓齿,益发显得光彩照人。看到舒生,详细地询问他的家乡亲族,两人相互应酬答对,都觉得情投意合。
    天色渐晚,舒生想要告辞。杨姬笑着挽留他说道:“你怎么走得这样急啊?如果不嫌弃我准备得仓促,就在这里共进晚餐如何?”舒生喜出望外,急忙答道:“好吧!”吃完晚饭,杨姬命婢女手持蜡烛引导他来到自己房间。只见房中除了梳妆盒意外,琴棋书画、罗列在书桌之上。舒生本来善于抚琴,取来墙壁旁的古琴解开琴囊观看,熟丝琴弦,玉制弦柱,装潢精美洁净,随手拨弄,古琴发出的声音清越异常。杨姬问道:“你也善解此道吗?”舒生说道:“偶尔为之。这具古琴年代久远,你从哪里得来?”杨姬答道:“这是卞玉京的遗物啊。盐商出了很多金钱购买赠给我。你没看到琴腹有题款记号吗?”舒生看到琴腹镌刻着隶书“四善”二字,下面有一行楷书镌刻道:“风吹大树,水声朗朗。花天月明,心清意爽。”题款署名“乙酉年三月玉京道人”九个字。舒生看了,极为称赞。说道:“你能收藏到它,相比一定是个中高手,请你为我抚琴一首,小生洗耳恭听。”杨姬说道:“很久没有抚琴了,几天既然遇到知音,不敢藏拙。倘若我有差错,还请你指点赐教。”于是挽起云袖,轻舒玉腕,口中谱诵着《合欢》之词。唱道:“你为何如此风度翩翩啊?我为何如此秀丽?没看到我们两相爱慕相怜,既然彼此心里欢喜相许。恰如美丽的合欢花并蒂相伴,我们也彼此合欢不也如意延年?皆大欢喜啊天人相合,满足彼此的愿望啊,永不相负。”弹奏完毕,笑道:“很久没弹奏了,手都生疏了,你千万不要笑话啊。”舒生击节赞叹。看到桌上有薛涛的书笺,于是挥笔写了一首绝句赠给她,写道:“尘世茫茫能有多少知音?玉人为我谱写《白头吟》。多情只有红桥上的月亮,没有照到吹箫的场景偏偏照到了你抚琴的模样。”题写完毕,将诗句交给杨巽说道:“班门弄斧,不值得你一笑啊。”杨姬微微笑道:“‘白头吟’三个字很好,只是不知可不可以成为日后应验的谶语?”舒生听到二更的鼓点敲响,想要起身作别。杨姬低声问道:“你的寄居之处的主人比起唐朝宰相牛僧孺来怎么样啊?”舒生答道:“小生不如杜牧多才啊,知府大人怜惜我的才华,比起牛奇章宰相来远胜多了。”杨姬面色发红,笑道:“即然这样,你何妨在这里和我说说闲话如何?”舒生大喜,于是打消了离去的念头。
    人们都说杨姬平日遇到陌生客人中的风雅之辈,或者相陪一局棋,或者酬答一幅画,最厚待的莫过于赠一首诗,并未曾有作歌而以琴声相伴奏的人,况且一次相见,就留下歇宿,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妒忌舒生的人心里非常不平,派人暗中在知府的面前说坏话诬陷他。知府笑着将他们打发走说道:“你们不要在我的耳旁嚼舌根子,让怜才的牛僧孺宰相笑话我啊。”舒生听了很高兴,将知府的话告诉了杨姬,两人一同为知府的知遇之恩感激不已。从此更加无所顾忌,每天晚上都守在一起,竟然都有陪伴终生的念头。客人来了,杨姬一概推辞不见,鸨母因为舒生是知府的客人,也不敢和他多做计较。
    不久,知府被朝廷升迁入京担任京堂。舒生贪恋杨姬,不肯和他一起离开。而囊中的盘缠也快用光了,更加不能满足鸨母的需求,平日嫉妒舒生的人又在鸨母耳边说他的坏话恶语中伤,鸨母更加的怀恨在心。舒生前来,经常遭到鸨母的阻挠而不能和杨巽相见。杨姬私下里对舒生说道:“开始之时你是知府的座上客,凡事都能如愿以偿,鸨母经常敢怒而不敢言。现在什么都完了,平日嫉妒你的那帮人都想借机抱怨,鸨母近日的脸色,你都应当看到了。如果不早做打算,恐怕将要不免于祸。”因而摘下手上的金镯子一对戴在舒生的腕上,又赠给他白银五十两,催促着令他早早离去。并且说道:“我年纪刚刚十八岁,你只有二十二岁。请你暂且等待三年,用来补偿杜牧和佳人离别的痛苦。到那时我们都还没有衰老,一定还有欢爱的时光。以你的才华门第,何患不能出人头地。你一定要为我努力进取,好自为之啊,千万不要怪我现在如此无动于衷。千万珍重自爱!”舒生哭着听她说的话,说一句点一次头,不得已,挥泪而别。
    于是用白银偿付了所欠的税赋债务,租船返回湖南。等到了汉皋,计算距离家里只有百余里的路程,因为没有钱租赁马车,又没有随身的仆从,只好用包袱包裹着被褥徒步行进。傍晚迷了路,寄宿在传递文书的人在路上的宿舍之中。旅途跋涉劳顿,一躺下就睡熟了。到了早晨,只见一条巨蟒僵死在身旁,大惊失色,不知是什么缘故。不一会儿,当地人全都来了,看到舒生,惊讶地询问他的姓名,有很多知道他的人。大家都说这条巨蟒伤害了很多人,地方之上正苦于无计可以除害,现在竟然被杀死了,莫非舒生的身上有何宝物吗?舒生说并无宝物。大家不信,试着打开他包裹被褥的包袱,只见用毛巾包裹着一个东西,大小像鸡蛋一样。有识货的人说道:“这是雄黄弹啊。你有这件宝物,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最初,杨姬每到了暑天,就害怕虫蚁的叮咬,有个卖漂水的药商赠给杨姬这个东西,放在枕头旁边,凡是有毒的蝎子以及蚊虫苍蝇跳蚤臭虫之类,果然尽数消灭踪迹。舒生无事的时候曾经取出把玩,离别的时候无意中携带了裹在毛巾里。因为识货的人看到问起,于是谎称祖先的遗物,一向实在不知用来做什么。那人再三地说这件宝物难得,大家争相传递观看,咋舌称奇。于是一起将死去的蟒蛇剥皮取肉,刮鳞解骨,共得到大大小小的珠子不计其数,而蟒蛇前颌上的一颗珠子大小如同鱼眼,于是将它送给舒生。并且各自准备酒食,请舒生到家里,小住数日,用马车送他回家。
    舒生回到家里,庆幸老母无恙。听说妻子已经亡故,不胜伤感。每每回忆起杨姬的约定,发誓不再娶妻。将她所赠的金镯变卖,购买经营田产数亩。奉养老母读书。转年,在乡里中了秀才,因为母亲年老,不愿参加会试的考试。又过了两年,计算已经到了约定的期限,在无人之时,追忆过往的欢爱的时光,不禁隐痛落泪。转念又想她既爽约,或许已经有了别的主人,辗转猜想思绪万千,不得已只好忍痛割爱。
    适逢有事经过洞庭湖,突然遭遇风暴。正赶上巡抚某公到湖南赴任,官船情势非常危急,某公看到整个洞庭湖的客船都已经倾覆殆尽,只有舒生的座船安然无恙,惊异不已。急忙命令船夫将官船依附在舒生的座船旁,果然转危为安。命令下属手持名片召舒生的座船过船相谈,彼此叙述过往家世,本来还有世交之谊。因而问舒生有何异术,能令座船无恙,舒生感到非常茫然。某公忽然看到舒生的头巾上缀饰着蟒珠,瞪视着惊诧道:“你从何处得到定风珠?这实在是稀世之宝,难怪你涉险不惊啊。”舒生这才恍然大悟。因而取下宝珠献给某公,说道:“这颗宝珠乃是祖先的遗物,没想到能够定风。您经常为皇上奔走出差,这是您必须具备的随身之物,我把它献给您以备不时之须,聊以表达我的热忱。”某公大喜。因为和舒生的情谊属于通家之好,并且共经患难,令夫人以及众位姬妾出来相见,向家人展示宝珠的奇异。不一会儿很多倚红带绿的女眷纷纷罗列在船舷,杨姬也在其中。舒生和杨姬相视愕然,不觉同时流下眼泪。某公见此情形忙问何故,两人上身挺直,双膝着地向某公陈述往事来由。某公急忙将他们扶起,手捋胡须笑道:“命数都是早已注定的啊。老夫正感到惭愧无以回报公子赠珠的恩惠,如今正好将杨姬归还给你,以效仿孟尝君合浦还珠的佳话,用来报答你的慷慨之情,你觉得如何啊?”舒生顿首拜谢,并且叩问命数前定的说法何来。某公解释道:“从前经过扬州,听说杨姬精通翰墨,于是用三千金为她赎身脱离青楼户籍,想让她做为协助处理文书的婢女。顺便到仙女庙祝祷,测算后事,得到第五个卦签说道:‘碧云舒卷碧天晴,杨柳依依送客行。合浦还珠张乐地,公真一笑比河清。’今天玩味卦辞,前两句明白地点出了两个姓氏,第三句暗切洞庭湖,第四句调侃老夫,戏谑但是并不过分。这不是命数自有前定吗?”舒生也啧啧称奇。某公命人送舒生和杨姬过船,杨姬的衣服首饰价值数千金,尽数令她带走,并且赠给金钱作为嫁妆。两人叩谢某公和夫人,感激涕零而别。
    最初,舒生的母亲听说洞庭湖风暴,很多人罹患灾难,内心非常忧虑牵挂儿子的安危。如今看到儿子带着佳人回家,大喜过望。舒生对母亲详细地讲述了从前的往事。于是取出金钱多多置备田产扩充家宅,并且蓄养仆人婢女,居然也像大富之家。家母无事,和杨姬下围棋,或者看杨姬作画弹琴,非常欢喜,因而对舒生说道:“从前我因为无人侍奉,所以不让你远离身边。现在我得到儿媳妇,侍奉我非常孝顺。你如果再以我为借口不肯参加科考,这就是你贪恋你的媳妇,就是不孝。你应当奋发图强,立志显扬,用来安慰我年老的胸怀。”舒生不敢违背母亲的命令,这一科考取了进士,被朝廷选拔为吏部观政。不数年被升迁为吏部侍郎,到扬州出任知府,将老母接到扬州奉养。旧地重来,凡是从前得罪过他的人,都一概不予计较,因此口碑甚好。杨姬接受诰命,封为恭人。每次在街上出行,从前的青楼同伴都侧目暗中窥视,交口称羡不已。舒生经常和杨姬闲聊旧事,于是请画师写《弹珠图》,用来铭记不忘发迹的由来。一时题咏甚多,传为美谈。
    里乘子说:“从前牛奇章、裴晋国两位大人,怜才重义,百世之后,听到他们风范的人,无不津津乐道。而舒生一生竟然两次遇到像他们那样怜才重义的人,真可以说是幸运而隆盛啊!《弹珠图》题咏甚多,不知道至今尚在人间吗?自从杜牧与张好好“花月洞房春”——风流才子扬州一梦之后,今天舒生的经历足以弥补余恨了啊。”

    有外山王
    明成祖文皇帝,既有天下,恶靖难诸忠,戮及十族,薄海疑惧,盗贼蜂起,帝窃患之。尝密使爪士侦察四方,又手诏疆臣,随时剿抚兼施,并许便宜行事,其英谋睿断,多史册所未载。儿时闻野老言,帝初定鼎燕京,山东巡抚某公入觐陛辞,帝赐画一轴。某公旋任展视之,见所画大海汪洋,重峦叠,中有楼阁,似是宫殿。并无题咏款识。公朝夕思索画意,忽然有悟。麾下某游击,短小精悍,素极机警。公召至,屏去左右,出另纸仿画一帧授之,曰:“此中有绿林之豪,访之最确。汝其为我生致之,宜秘宜速,功成不吝厚赏。不则勿归也。”公令素严,某不敢辞,贸贸然袖画归,泣别妻子。至登莱,孑身浮海,听其所之。值飓风,漂舟次一山下,舍舟裹糇上山,欲穷其境。经旬,见前山树木阴翳,中隐隐有楼阁,形势与画略肖。疾行十馀里至其处,见宫殿一所,巍然类王者居。门外白石铺地,洁无纤尘。壮夫百数十人,超距击刺,气象雄猛。见某,叱问何来,内一人曰:“勿多言,第拘去请夫人处分。”遂以索反接其手,驱入四重门内,系诸檐梧。某惴惴不知何处,自分身死异域,即亦不畏。俄闻呵殿声,传言夫人升殿,命将某带进问话。又入一重门,见大殿左右武夫数十人,皆躬擐甲胄,佩刀剑,屏息侍立。上坐一女子,年二十以来,珠冠绣袍,颜色姣艳。叱问:“何物奸宄,敢犯秘境!汝有几首?不畏死耶!”某伏地泣陈身系客商,遭风覆舟,无意误犯,罪该万死。女子又问邦族,某谓晋产。女子喜曰:“我亦晋产,与汝有桑梓之谊,合是天意。”命左右释其缚,并令更衣授食,“在此少住,俟主人翁来,筹送汝归。”某顿首谢。左右导至客房,供给精美。惟见诸人行踪诡秘,无从诘其端绪,时切犹疑,吉凶不能自决。一夜漏二下,将就枕,忽两婢秉烛叩门,传夫人命,召某入内室。见夫人频蹙危坐,某屈膝欲拜,夫人急止之,并赐隅坐。夫人问曰:“汝知此为何地,此间主人翁为何如人耶?”某对曰:“不知。”夫人曰:“主人某甲,固海盗之魁也。此山名有外山,人民多穴居,房舍甚少。物产丰饶,家给户足,向无统属。主人翁近以威胁之,令岁供赋税。此山纵横四万馀里,主人宫室凡三十二处,每处或岁一二至,或间岁一至。主人初号有外山主,近号有外山王,其人孔武有力,日可行二千馀里;明能察远,身不在此,此间事纤末俱知,即君此来,当已备悉。”因问某究为何事,质言勿隐。某窥夫人意不恶,遂以直告。夫人叹曰:“我家大同城内,父富有巨万。以春日郊游,被主人飞劫至此。今年二十有七,已阅十一寒暑矣。他日君归,能为寄语父母,感且没齿。”某起立曰:“倘托夫人福庇,万一生还,敢不如命!”夫人曰:“主人去此年馀,默计旦夕且至。汝见时须道其实。主人尚质,稍涉虚言,恐察及隐情,则齑粉矣。切记勿忘。”嘱毕,仍命前婢送某归寝。亡何,西南风大作,闻众哗言:“大王行且至矣。”盖某甲制铁甲一领,能避五兵,上缀铁铃一百八颗,名曰“铁铃甲”。每披甲顺风凌空行,五十里即闻其声,使人预知有备。铃颗重一十二两,摘铃以击人,百步之外,百不失一,亦绝技也。时天色微曛,新月东上。某伏暗地窥之,见铺毡张幔,灿列灯烛,夫人华妆率众环跽门外。但闻空际铃声琅琅,自远渐近,约二刻许,一莽男子自空而下,紫面虬髯,目乌喙。脱去铁甲,内着绣裲裆,足着吉莫靴,仗剑昂然视众,略一点首。夫人率众环拜欢呼,拥簇入门。殿上鼓乐伧伫,肆筵设席。某甲上坐,夫人跽进三爵,起,坐左侧侍饮。少选,庖人进蒸豚,甲拔佩剑,脔切大嚼。徐问别后事,夫人唯唯以对。又问:“有远人来未?”夫人谓:“某月日有某至此。”甲笑谓:“我固早料及之。”即命某来问话。某至,但长揖不跽。甲问:“汝居何官?”某忆夫人所嘱,直答曰:“忝官游击,殊不称职。”又问:“汝来何为也?”曰:“巡抚某公慕大王威名,欲一望见颜色,故使末将为致殷情。”甲冷笑曰:“此燕藩之命,某公焉足知我?”某曰:“末将实奉某公令,不知其他。”甲曰:“汝胆亦非小弱,居然不远而至。岂谓我剑不利耶?”某对曰:“某公将令素严,大王所知也。明知违令死,奉令而远犯虎威亦死,等死也。违令其死速;奉令而乞怜于大王,倘怜末将之死,肯赐一行,以大王神威,行止可以自由,某公又将奈之何?且大王若去,某公方将结纳之不暇,岂敢有他图哉?果尔,则大王不过一举趾,而末将即可因之不死。他日馀生,皆出大王之赐矣。惟大王怜之!”甲沈思久之,曰:“汝且退,容细思之。”某拜谢而出。甲亦罢席。越数月,某见甲曾不述及前事,亦不敢促迫,姑耐候之。一日,忽闻甲大宴宾客,为某祖饯,某窃自庆。顷之,使者来召,某喜,从而去。见甲冠服立阼阶,某至,笑执其手,迎入大殿。殿中凡设数十席,所谓三十二夫人,及部下谋士武夫,济济毕集。甲一一指道姓名,某俱与为礼。中一席某坐客位,甲坐主位,馀席按班环坐。甲飞三巨觥谓某曰:“今日为君祖饯,须满引勿辞。”某称谢立饮,亦飞三巨觥相酬。甲饮讫,乃掀髯谓众曰:“我忝据此山,十馀年矣。本期与尔曹共图大事。今燕藩部署粗定,已洞悉我底蕴,我复何望?兹某巡抚使某来通殷情,是必燕藩之所指授。已许同某一行,我其不归也矣。”夫人及众闻之,皆掩面而泣。佥曰:“大王何出此言?以大王神威,即永据此山,亦可优游自适。何必以千金之躯,远涉险阻也?”甲曰:“我意已决,业许之矣,尔曹毋得多言。惟与尔曹约:此去如某巡抚执礼甚恭则已,不然,我匝月必归,再作别计,或未知鹿死谁手。如匝月不归,诸夫人等俱听自便,所有子女、玉帛,尔曹可瓜分之;或入海,或入山,各自为计,慎勿系念瞻顾,徒自取苦也。”众默默相视,不置一词。俱饮不尽欢而散。越日,甲召某登舟,并戒众勿送。比至舟中,则大同之夫人在焉。甲指谓某曰:“是与君同乡,烦为寄语其父母,好为安置。渠所携金珠玉宝,一生吃着不尽。”某姑漫应之。问甲共有几子,甲谓:“诸夫人类生而不育,今有娠者尚八人,然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君亦何必多问也?”某深叹其豁达。于是相与沿途共览山川形胜,甲喟然叹曰:“实不相欺,我初据此山,闻燕藩抗命,屡欲兴一旅之师,前往问罪。既思故主出亡,神器有主。一家之物,仍归一家,天命有归,岂人力所可争哉!”及将至登莱,乃谓某曰:“计日达岸,烦君先驰报巡抚某公,须从我三事,可则行,否则止。”某请其说,则曰:“一、我登岸后,某公须率所属文武,郊迎于五十里外;一、我此去即于巡抚署栖止,进署时我乘舆,某公骑马作先导,洞开重门,由中道直入宅门;一、饮食务极丰腆,每日须择好梨园演剧侑觞,所需犒赏,不得少吝。只此三事,可则行,否则止。”某曰:“诺。”达岸,即先驰报。寻复命曰:“某公闻大王至,大喜,所约三事,无不惟命是听。”进署后,某公果执礼甚恭,曲尽绸缪。甫匝月,甲忽谓某公曰:“闻诸公子甚佳,愿请一见。”公即令六子出拜。甲一一相之曰:“某清贵,某方面,某民社,某部曹,某卿贰。惟四公子头角峥嵘,勋业在公之上。”指所佩剑曰:“此出自吴大帝冢中,当日六剑之一,所谓‘流星’者是也。当以相赠。”公为称谢。甲笑谓四公子曰:“今夜与老夫抵足如何?”公笑曰:“童子何知,合当遣事长者。”是夕果使同寝。平明,甲起唤四公子曰:“为我谢而翁。吾事毕矣。”拔所佩剑曰:“请以相赠。”遂自刭而死。撒手以剑授公子,头虽断而身僵立不仆。四公子大骇,趋以告公。公喜,以礼殡殓之。具实入告,帝大喜,爵某公以国公;某游击超擢总戎,并予伯爵。大同夫人以父母命归某游击,封夫人。后四公子由词馆出入将相,以征虏功封爵国公。馀公子所官,亦俱如甲言。
里乘子曰:昔永乐时,鱼台妖妇唐赛儿谋逆,或借其事撰《女仙外史》。稗说谓为靖难诸臣雪愤,今证以野老所言,或亦有因。惟某甲能知天命,甘心伏剑,使一切篝火狐鸣、妄希非分者观之,亦可爽然自失矣。

    有外山王
    明朝成祖文皇帝朱棣,自得到了天下,厌恶靖难之役忠于建文帝的党羽,诛戮的残酷程度竟然延及到了九族之外的十族,一时之间,海内外惊悚疑惧,盗贼趁机四下作乱,成祖私下里对此甚为忧虑。曾经暗中秘密排遣爪牙心腹侦察四方,又手书密诏封疆大吏,随时剿灭安抚以便恩威并施,并且答应他们就中便宜行事,成祖的英明睿智谋略手段,很多历史典籍都没有记载。我儿时曾听乡下老人说,成祖最初定鼎南京,山东巡抚某公入京觐见,临别辞驾的时候,成祖赐给他一幅画。某公回到任所展开画卷观看,看到所画大海汪洋,重重山峦叠嶂,其中还有楼阁,像是宫殿一样。并没有题咏落款署名。某公从早到晚思索画中含义,忽然有所领悟。他的麾下某位游击,短小精悍,素来非常机警。某公将他招来,屏退左右侍从,取出另外一张纸仿照画卷画了一幅交给他,说道:“这其中有绿林的豪杰,你要访察属实确切。另外将他为我活着带来,这件事要尽快并且隐秘,只要办成了我一定重金犒赏,如果失败就不要回来见我!”某公的命令素来严苛,游击不敢推辞,无可奈何地怀揣着画卷回家,和妻儿哭着告别。
    来到登莱,只身飘洋出海,听任洋流漫无目的的飘荡。适逢飓风,将小舟吹到了一座山下停靠,游击下船裹着干粮上山,想要走遍一探究竟。走了几里路,看到前山树木参天蔽日,其中隐隐有楼阁,看样子和画卷中描写的很相像。快步行进了十余里来到那处地点,看到宫殿一座,巍然耸立像是王者居住的场所。门外白石铺地,洁净没有丝毫尘土。壮汉百数十人,相互操练纵跃击刺,气象威武刚猛。看到游击,喝斥着问他从哪里来,其中一人说道:“不要多言,将他押进去请夫人处置。”于是用绳索反绑了手臂,驱赶他进入四重门内,都是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游击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何处,自己预感将要死在异域,索性也就不害怕了。不一会儿听到大殿之中传来升殿的呐喊,里面传出话来说夫人升殿,命令将游击带进去问话。又进入一重门,看到大殿左右健壮的武夫数十人,都身穿铠甲,佩戴刀剑,屏息侍立。上面坐着一个女子,年纪在二十来岁,头戴珠冠身披秀袍,容颜娇艳美好。喝斥着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胆敢冒犯隐秘之所!你有几个脑袋?难道不怕死吗?”游击伏在地上哭着陈述说自己只是一个客商,遭遇风暴坐船倾覆,无意之中误碰误撞来到这里,罪该万死。女子又问他家乡亲族,回答说是山西人。女子高兴地说道:“我也是山西人,和你有同乡之谊,这应当是天意吧。”命令左右解开绑缚,并且给他更衣,赐给饮食,“在这里少住几日,等候主人回来,再想法送你回去。”游击顿首拜谢。左右引导他来到客房,供给之物极其精美。只是看到众人行踪诡秘,却无从察问出缘由究竟,时不时心怀猜疑惊惧,未知自己吉凶如何。
    一天晚上二更天时分,刚要躺下睡觉,忽然两个婢女手里持着蜡烛前来敲门,传达夫人命令,招游击进入内室。看到夫人皱着眉头正襟危坐,游击屈膝想要参拜,夫人急忙制止了他,并且赐座让他坐在一旁。夫人问道:“我的主人某甲,本来是海盗的首领。这座山名叫‘有外山’,山民大多穴居,房舍很少。物产富饶,家家户户自给自足,向来没有统领归属。主人近来以武力威胁他们,令他们每年纳赋缴税。这座山纵横四万余里,主人最初的名号叫做有外山主,近来的改称有外山王,他孔武有力,每日可以行走二千余里;明察秋毫,并且知道很远的事情,本人虽然不在这里,但这里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纤末都瞒不过他,就是你此次前来,他也应当早就知道了啊。”因而问他究竟所为何事前来,对自己千万不要有所隐瞒。游击窥测夫人没有恶意,于是将自己的来意坦诚相告。夫人叹道:“我家住在大同城内,父亲富有享有巨万之资。因为春日郊游,被主人劫持到此,今年二十七岁,已经在此过了十一个寒暑了。他日你回去后,能够为我给家里人带句话,我的感激之情就没齿难忘了啊。”游击起身说道:“倘若能够托夫人的洪福庇护,万一生还,一定遵从您的命令!”夫人说道:“主人离开这里有一年多了,默默计算日子估摸着早晚就要回来。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说实话。主人是实诚人,你只要有半句假话,恐怕他察觉了隐情,那就粉身碎骨了啊。切记勿忘。”嘱咐完毕,仍旧令那两个婢女送他返回客房安寝。
    明朝成祖文皇帝朱棣(未完待续)

蒋柿姑
蒋柿姑,楚北士人女也。幼失怙恃,育于孀婶。年及笄,美而慧。以针黹佐婶食用,相依为命。婶有子椒哥,少柿姑三岁,从塾师读,晚归,柿姑必课其日所业若何,意藉自求识字也。久之,竟能粗通文理,婶益爱之。媒妁议婚,高低多不就。里有某公子,素渔于色,偶见柿姑貌,艳之,冒托瓜葛亲,时来相挑。柿姑窥其意,恒避不与相见。某计贫士女当可以利诱,瞷婶他出,特华服而往。柿姑见某来,遽合其户。某脱缠臂金自窗掷,谓柿姑曰:“卿视此物好否?”柿姑大怒,掷还骂曰:“汝卿谁?谁是汝卿!汝以此为好物,盍将去献汝母,固不失为孝。不则给汝姊若妹。似此龌龊物,休污我肉也!”某知不可犯,拾取衔恨而去。婶归,柿姑且哭且诉。婶性最烈,众所敬畏,诘朝,登某之门,声其罪而痛数之,某匿不敢出,邻里再三缓颊乃已。某羞且忿,从此绝迹。婶有兄子幸生,少孤,母课之读书。十六岁,母殁,遂废读。成人后意气轩昂,性黠而介。家徒四壁,自命甚高。尝道拾遗金,坐待其人而归之,闻者多哂其痴。会岁暮,有同学友鬻业于邻翁,生居间书券。翁酬白金一流,以资润笔。友固与生善,又另赠白金一流。生得金陡制袍服,竟体华美。献岁,诣婶叩贺。婶讶曰:“几时不见,何一旦光采若此?得勿发义财耶?”盖楚人谓掘窖为发义财也。生微笑,漫应之。婶益疑为真,固诘不已。生无奈何,曰:“何必穷究,后自知之。”婶曰:“是矣,愈秘之愈久昌也。”盖楚人每掘窖,虽亲友皆秘不肯告,向有“秘一年,富万千;秘一代,富万载”之说,故婶云然也。夜间,婶悄告柿姑:“幸生大发义财,且秘不肯语我,此事愈秘愈能昌,我亦不便穷究。惟渠年少,难保不无浪费。我见汝日长,尚未字人,时切忧虑。汝如肯嫁渠,佐治生产,一举而两善皆备。汝意云何?”柿姑面頳不语。婶又诘之,良久答曰:“如大人审得良确,儿无不惟命是听。”婶喜曰:“我审之极确,复何多疑。”越日以告幸生,命即请冰速为订盟。幸生辞曰:“此儿一生大事,家本寒素,何敢孟浪!”婶笑曰:“汝休狡狯!吾意已决。此后一切礼节,仍旧从俭,吾不汝苛也。”生迫于婶命,寻遣媒草草委禽,亲迎而归。柿姑至生家,见室磬萧条,别无长物。偶叩生是否真发义财,生但笑而不言。柿姑叹曰:“贫富,命也,妾亦不怨。男儿不读书,究无长进。君果肯下帷,妾判劳十指,亦不至冻馁,君愿之否?”生笑曰:“读书是小生分内事,有何不愿?但累卿十指,于心良不忍。卿无忧,小生自有治生法也。”柿姑以生言殊涉恍惚,恚曰:“若是,君果发有义财?秘他人何亦秘妻耶?”生笑曰:“至时自当相告。”他日生出,柿姑见后有小院,蓬蒿满径,试遍锄之。果于墙角见瓮口,再发之,白镪累累然。大喜,仍覆以土。越日,生有急,将质物,柿姑笑曰:“君休矣。明明有财不用而质物,宁非傎耶?”生闻而惊。既而曰:“汝何知我有财耶?”柿姑笑曰:“汝秘不肯告我,而谓我终不知耶?”乃笑携锄,搴生裾至墙角掘之,瓮口毕露,白镪充牣,指让生曰:“此何物也?而谓我不知耶?”生大喜,乃诡答曰:“既卿知之,亦复何秘?然置此终非长策,不如运而藏之为是。”柿姑笑曰:“然。”两人竟夜运取,共计五千金有奇。柿姑谓:“得财但秘而不用,是守财奴也,复何益哉!”乃渐出金置备产业。不数年,良田夏屋,居然素封矣。初,某公子为柿姑所侮,心时衔恨;既闻嫁生,且暴发义财,益羡且妒。爰贿剧盗,指生为窝藏,以图雪愤。时生果遵妻教读书,已入邑庠。柿姑以秋闱伊迩,督攻举业甚严。忽苍头喘汗来言,有县役持签到门,谓主人窝藏剧盗,立提候讯。生闻面色沮丧。柿姑让之曰:“君岂真窝藏者耶?何懦怯之甚也!”生曰:“奈何?”柿姑曰:“妾思此必仇人所嗾,断非畏避可以了事。君第挺身赴公堂,侃侃辨论,堂上官未必果不分皂白。万一愦愦,谁良谁莠,乡里自有公论。妾当鸣众绅衿,同上公词辨冤。如一畏避,则假反成真,转为仇人所笑也。”生闻,胆气顿壮,立愿赴邑辨白。柿姑乃自见来役,命之曰:“我家官人在家读书,素安分守法。今为仇人所嗾,横被盗诬,既蒙邑宰提讯,理合前去辨白。今将官人交汝,好为照拂,大钱十千,聊备不腆。俟无事回家,当另犒赏。如妄恣鱼肉,九阍虽遥,勿谓我女流不能披发上叩也。”初县役所望甚奢,今见柿姑容光照人,且复语言刚决,料非善弱,只得唯唯听命。生既至县,暂寄囹圄,邑宰并不讯问。柿姑不时使人探视,待至十日,更不能耐。乃折柬遍招绅衿,肆筵设席。席罢,柿姑于屏后白所求,众人彼此相视,默无一语。柿姑知众无能为助,不禁浩然长叹,含泪归房。乃自走笔具词为夫辨冤。翌辰,遣仆赍呈邑宰。中有联云:“将错就错,参乎几误杀人;以讹传讹,回也岂真霸产。”宰见词叹赏,立提生面讯。既问:“汝同乡有蒋九成上舍,曾识其人否?”生叩首对曰:“蒋上舍即生外舅。”宰改容起立曰:“上舍固吾师也。然则汝妻即上舍之女,无怪立言得体也。”遂以柿姑所上之词付生阅之。即日出生于狱。邑宰某公,固长白人,父官都统。柿姑之父少以诸生纳粟太学,应试京兆,都统延课其子,即某公也,今由笔政授邑宰矣。柿姑襁褓失父,九岁失母,儿时仿佛闻母言“汝父曾在京授徒”,而不知即公也。生归述公语,柿姑大喜,属生衣冠往谢。公于师谊最为惓惓,越日枉驾答拜,并请见柿姑,问师身后事甚详。闻柿姑终鲜兄弟,不胜叹息,并遗以锦段笔砚等物。临行,柿姑谢且请曰:“寒家赖公袒荫,幸免覆盆。顾平日与盗无仇,是必有人指使。尚求研究昭晰,幸甚!”公点首笑诺。归署,果提盗研讯,初不肯吐,搒之,乃供称为某公子所嗾。公怒,飞签提究。某大惧,诣生谢过,并求关白,愿以千金为寿。生辞曰:“窝藏剧盗,罪名匪轻,诬人者应自坐之,复有何说!”某益惧,渐增至三千金。生入以问柿姑,柿姑笑曰:“破悭囊助君膏火,计亦得,质告公当无不诺。且冤宜解不宜结,怨者以德遇之,善莫大焉。顾小人多反复,必先令彼输金,而后为道地,乃万全也。”生曰:“善。”出以告某,大喜称谢。即日,果辇金以献。生诣公,备告所以。公喜诺曰:“我方为君筹膏火资,而苦无法,若此甚善。”某幸免究,深感生德,前隙尽捐。自是,公常召生至署论文,夫人亦时与柿姑来往。公尝问柿姑:“贤妹,前词谓回也霸产,典出何书?”柿姑掩口笑曰:“妹子俭腹荒疏,以‘参乎杀人’无对,因忆《聊斋志异》载有原壤控颜回一事,姑戏拈凑塞责。原属一时急就,既拟用拾尘故事,将‘霸产’改‘盗食’二字,以业已缮好,懒再涂鸦,果为大方家所笑。”公赞曰:“《志异》虽小说,将来必传。足见贤妹无书不窥。霸产二字较盗食为新鲜,不改何害!”柿姑感婶教养,迎其母子同居。后生成进士,官部曹;椒哥领乡荐,官中翰;公由邑宰荐擢楚抚。彼此以通家之谊,休戚常相关焉。
里乘子曰:幸生待还遗金,柿姑掷还缠臂金,一介一贞,的是天生嘉耦。义财必待柿姑掘发,天赏生之介,实天赏女之贞也。或谓婶为幸生所愚,不知生初固无愚婶之心,而婶忽启疑团,迫成夫妇者,亦天使之,非生愚之也。顾生闻婶穷问,但含糊不辨是非,即此足见其黠,固无足怪;惟睹柿姑掘财,犹诡答不肯质言,则黠而近于诈矣,吾无取焉。若柿姑天性英爽,观其斥责某公子与面命邑役之言,何等光照磊落!而破悭囊以助膏火,怨以德遇之,立论尤为谛当,真非寻常男子所能及!所谓“健妇持门户,终胜一丈夫”者,非耶?得妇若此,即不掘义财,吾决其家道必昌也。彼公子图人,几反自坐,输金获免,犹属幸事。祸人转以福人,射影含沙,徒劳心计,纨少年,当奉为殷鉴。邑宰某公,惓惓不忘师谊,存心甚厚。其适然来宰斯土,意者亦彼苍预为位置欤?不然,何其巧也?柿姑亦父名昭,幸生姓名,则予忘之矣。

活佛
江南某生,客游,舣舟江浒,登岸独自游览。信步至一兰若,阒其无人。见内殿壁板所画山水人物甚工,以手摩挲,不觉巧触其机,壁上门忽洞开。内有妇女数辈,正与髡奴掷倒为戏,瞥见生,叱问:“何人?”生大骇,急趋而出。僧徒三五人蹑迹驰追,将生挽回。生泣哀之曰:“乞师慈悲,恕我无知,誓不饶舌。”僧众叱曰:“汝自寻死地,尚望生耶?”一僧曰:“扼之便。”一僧曰:“扼之不如烹之,较易灭迹。”生闻而觫觳,料不能脱,再三哀之曰:“小生冒犯,自知无再生理。求师慈悲,赐全要领,其功德胜于浮屠合尖矣。”一僧曰:“我佛慈悲,姑念无知,其言也哀。将来送活佛生天,我辈可藉渔利,较为得计。”佥曰:“善。”遂将生发剃净,幽诸密室。饮以喑药,日给淡食,不入粒盐。百日,肌肤肥白如匏,且腰脚柔软,不能行立。乃于郊外架木为高台,谓某日活佛肉身,趺坐台上,涅槃示寂,藉火化以生天。举国男妇闻之,扶老携幼,不远而来。皆香花顶礼,瞻拜祈祷,一唱百和,舞蹈若狂。郊外距邑城密迩,邑令某公,健吏也。耳其事,率干役数人,微服自往瞷察。见台高丈馀,一僧戴毗卢帽,面白皙如满月,身披五色袈裟,趺足坐榻上,闭目泪涔下如雨。台下僧众百数十人,各执鱼钹、鼓磬、笙箫、琴阮,旌旛羽盖,循环旋绕,喃喃奉经礼忏。众男女从其后,同宣佛号,一体膜拜。台前后左右置薪刍,间杂旃檀纸帛,高等邱陵。待时至举火,送活佛生天。公谓:“活佛生天,复何流泪?岂尚有尘缘难割耶?”初固疑其妄,睹此益信。亟遣干役驰白主僧,曰:“邑侯闻活佛生天,欢喜无量。亲来拈香,谕众暂缓举火。”僧众素知公威严,不敢有违,亟含笑答曰:“邑主肯赐降临,为我佛之光,僧等曷胜荣幸,理合敬候。”公亟反署,盛设仪仗而至。僧众合掌前迎。公问:“活佛何在?”主僧笑指台上谓:“趺坐者即是活佛。”并详述其平日清修高行。公啧啧称叹,谓:“今日天刑,活佛生天,恐未能遽登极乐之界,暂请改期,何如?”主僧答称:“此活佛自订日期,未便擅改。”公笑曰:“活佛未曾留意宪书,下官忝主一邑,合为改正。明日天赦,生天最吉。请活佛在邑署暂住一夜,藉使署中细弱,得遂瞻拜。”主僧答称:“活佛功行圆满,即绝口不言,又肉体尊重,不便行动,碍难进署。”公笑称:“我自有法。”乃命健儿数人,将活佛舁至署中。僧众箝口相视,不敢阻止;又莫测公喜怒,殊切悬虑。活佛既至署中,公命安置内记室。夜半潜自研诘,见其涕泪交并,言动俱绝,心知有异。因问:“能作字否?”活佛点首。亟命将笔砚至。活佛胖软,臂不能举,惟以指蘸墨书纸上,历叙巅末。公阅之大怒,命活佛安心,药食调治,俟差愈,牒送回籍。翌旦,谕寺僧齐集台下,毋许擅离。又密牒骑尉、督营卒多人,乘僧等出后,围寺穷搜,果获妇女数人,所藏金珠衣物甚富。公至台下,僧众请迎活佛,公笑曰:“活佛有命,请主僧替代生天。”主僧大惧,跽称知罪求宥。公叱左右,将主僧缚掷台上。又指主谋助虐数人,谓当追配,亦命同缚掷台上,叱令举火。火烈风猛,一转瞬俱成灰烬。僧众环视,面如死灰。观者闻知其事,同声称快。公命将馀僧笞责,谕令蓄发归农。其妇女各归亲属。乃将寺改为义塾,即变易其金珠衣物,以资膏火云。
里乘子曰:髡奴托名三宝,无恶不作。兹以人命渔利,愈出愈奇。邑令某公请君入瓮,以其道还治其人,较西门令邺更为称快。传者逸其姓名,惜哉!

礼部书吏
明万历时,礼部书吏某,穷乏无以自存。时值岁暮,益难为计,闻术人李实中精星命,特袖例金往求推算。李细玩命笺,叹曰:“论尊造乃巨富之命,奈终身无一佳运,殊属可惜。”某请其说,李曰:“命由舟也,运由风也。虽有巨艘,不遇顺风,亦惟有胶搁浅渚,听其腐朽焉而已。何足贵哉!”某闻李言,嗒然若失。久之,复请于李曰:“据先生言,巨富非所敢望。尚求细推,未审得免饿填沟壑否?”李又为掐指轮算,忽诧曰:“奇哉!奇哉!尊造以演禽之法测之,明年五月五日午时,当有昴日鸡到宫,昴宿在十二地支属酉,酉内藏金,金星透露。主有意外机缘,虽巨富可唾手而得,此巨艘遇风时也,君其识之。过此以往,则非鄙人所敢知矣。”某不敢再,酬以例金。李却之曰:“此戋戋者,暂存尊处,俟所言果验,当以千金酬我可也。”李笑曰:“诺。”既归,忆李所言,疑信参半。乃瞬届端阳,落莫较常尤甚。故事,每节必留一人在部听差。其侪知某避债难以归家,因共醵钱三百馈某,聊贳肴酒,在部伺应。某乃沽酒一瓶,置书架上,又出刀脔切羊脯,将备赏午。忽书架上两鼠相斗,将酒瓶触翻堕地,砰然一声,乃成粉碎。某停刀瞪视,顿忆术士所言,不禁喟然长叹曰:“承诸君高义,瓶酒且不能享,尚何望意外机缘哉!”比视架上,簿牍已被酒渍湿,恐系要件,急取翻阅,乃三年前琉球国册立世子表也,以例表无甚关系,其心始定。因将瓶瓦拾抛院中,又取湿表,将就日中曝之。甫一掉头,忽门外一人迎面而来,揖问某曰:“此是礼部,有书吏先生在此否?”某观其人,系琉球国衣冠,默自惊讶。即拱手答曰:“小人便是书吏。未审有何见教?”其人笑曰:“下官乃琉球国使臣也。今为册立世子一事,特求斡旋,望勿见拒。”某问:“如何?”使臣四顾无人,乃谓某曰:“三年前册立世子,曾进表大国。不谓世子荒淫无道,顿失国人之望。顷我王与大臣会议,将废而改立,以前已进表,不敢擅专。今特谋诸先生,如将前表抽还,俟改立既定,再行进表,泯去废立之迹,较为得体。如事幸成,不吝重谢。”某闻使臣言,故为沈吟,良久乃答曰:“事关废立,非同恒泛,不敢轻诺。然必以慎密为要,倘一泄漏,为害非浅。此地耳目甚多,不便商议。请约定翌辰于前门外酒馆报命,何如?”使臣笑曰:“君言甚善,谨遵所约,万勿失信,幸甚!”某送使臣去后,试测日影,恰是卓午,自知术士之言有验。翌辰,前往酒馆,使臣已在此久待。见某至,含笑相迎曰:“先生来何迟也?”某笑曰:“非敢来迟,但为君故,费煞经营。昨访知此表为吾侪某甲所藏。某甲为人猾而贪,不足与谋,已施小策将此表赚出,一俟到手,即行奉献。未审事成果何以犒小人也?”使臣笑曰:“如果事成,以三十万金相酬,何如?”某曰:“三十万金原不为菲,惟贺贵国废暗立贤,兆民是赖,小人不为无功,敢请少益。”使臣笑伸五指谓曰:“君言是也。事成,请以五十万金为先生寿。先生好为图之,愈速愈妙。”某笑曰:“诺。”遂订三日献表兑银。果唾手而得巨富,其侪竟无一人预知其事者。某寻罢役归乡,润屋买田,以财雄一方。乃延术士于家,以千金酬之。

肇庆府署五异
广东肇庆府署中,异事有五:一、署有金砖二十四方,方各十馀斤,其色黝然而光,完好无少缺。或携以妥几榻,或叠以庋什物,均可。倘欲窃而藏之,则头立痛,寒热交作;还,即瘥。一、署后有枯树一株,枝干杈枒,秃无片叶,不知何代物也。土人言是张四姐摇钱树。每新太守至,必具衣冠拜之,否则不吉。一、署堂皇前有破瓮,大容数石,传为镇妖之物。新太守至,亦必拜之。一、署内有空屋一椽,封甚严。相传宋时包孝肃守肇庆,日理阳事,夜理阴事,此名“覆阴堂”,其理阴事处也。太守来者,尤不敢不拜。一、堂皇有古井,上覆以石。言是孝肃治水怪于其下,人不敢启视。旧有“包收陆放马成潮”之谣,自来太守无姓陆与马者。闻曾有陆姓捧檄来守此土,郡人大惧,绅耆联名哀禀于上官,寻将陆太守调任他郡,否则一郡陆沉矣。此袁竹畦参军起为予言者,其叔祖香亭先生曾守肇庆,故知之最详。

鬼批县尉颊
茹古香尚书棻,未达时,暑夜,偕同学友三人,在城外大桥避热。三人者,后一为方伯,一为太守,其一则为县尉也,其时皆布衣。同至桥上,见石栏杆上坐一女子,月色昏黄,面目不甚可辨,意其亦为避热来者。诸公藉地而坐,上下千古,纵谈甚欢。少焉,月至中天,较前皎洁,照见女子面色惨淡。群疑非人,少年选事,因议分立桥四隅,阻其去路,得以观其变相,藉博一笑。夜色将阑,女子果起身,在桥上两头蹀躞,苦不得去。既而鸡声乱啼,女意益急,忽腾身起,以掌批县尉颊骂曰:“汝不过一县尉耳!亦欲与阿娘作梗耶?”其人略一侧身,女子倏已不见。此周涑人刺史言者。古香尚书,其同乡先达也。
里乘子曰:鬼能预知人爵秩,大奇。岂以诸公之中惟县尉官阶较卑,气焰亦较杀,择其可欺者而欺之耶?吁!鬼之揶揄,亦何虐哉!

庚午神诛水怪
周涑人刺史又言,某年暑月,湖北木商运筏至九江关,忽江中一爪大于箕,抓其筏不能行。后筏来者愈多,遂将江路梗塞。或谓木商是必获罪江神,宜以少牢祀之。商从其言,刑牲衅血,酾酒祭祷,爪卒不释。或又谓是必筏藏有妖。商不得已,折筏去木,甫六层,见中藏一蜴蜥,长五尺许,跃入江中,爪倏不见。俄顷,波浪大作,风雨雷电并至,怒涛掀簸,如万马奔腾,震耳骇心,舟人无不战慄失色。忽霹雳一声,一物死江干,形类蜴蜥,长丈馀,其腹中裂,有篆书十一字云:“水怪为害,帝命庚午神诛之。”

金毛吼
周涑人刺史又言,道光初年,江苏崇明县乡村,秋获后,地中无故火起,延烧人家甚众。其处旧有古塚。一日,风雨骤至,一物自塚中出,形如狻猊,竟体皆火,所过草木尽灰。空中数龙下与物斗,雷电随之,且斗且走,入海而去,海水为之沸腾,经日始定。或曰:“此物即金毛吼也。”

蜘蛛怪
海州海中,有母子二蜘蛛,母大于箕,子大于釜,滨海居民皆见之。尝秋日禾黍登场,积草隆然如山,小蛛戏以臀吹之,堆草乱飞,俄顷尽净。道光八年五月十四日,暴雨如注,天大雷电以风,大木斯拔。海滨居民见大蛛起悬空中,五龙环绕,蛛故缩其足,伺龙将及身,足怒伸如劲弓反驰,龙即四散。蛛又缩足,龙又来,又如前怒伸,卒不能近其身。蛛又吐丝缚龙爪,胶不能开,赖火龙来燃其丝,爪乃不为所缚,相斗逾时,仍入海而去。翌日,人拾所火断丝,粗于臂,或盈丈,或盈尺,两健儿持两端而力挽之,竟不能断。

骊叆卿
方伯融公子燕昭言,粤有骊叆卿者,明中叶时,于罗浮出家学道,今四百八十六岁。其子孙甚蕃衍,尝至罗浮,叩请其祖回家一省祠宇。叆卿初不许,求之至再,乃首肯,遂以肩舆舁至宗祠。约炊许,即欲还山。子孙环拜请曰:“老祖宗既归,何不少留?”叆卿让之曰:“此间尘俗气太重,那可久住!”子孙不得已,又命肩舆送其还山。行过市廛,人多见之,其身长如十三四岁童子,白髯垂胸,爪长数尺。甫出城,舁者觉肩上渐行渐轻,察之身渐缩小,未几,才如初堕地之婴,寻倏不见。舆中仅存玛烟瓶一具,以献其子孙,宝之,以为宗器。

记海鹿门别驾少时事
海保,字鹿门,裔出自襄阳孟氏。先世忠颜公乔芳,以从龙勋,隶旗籍,累代有显宦。君幼侍尊人,宦游三吴。容止玉立,风神恬定,读书过目辄了了。弱冠从李申耆先生兆洛游,极爱赏之。兼精骑射击刺、拳勇超距诸艺。性喜任狭,负气好义,见不平事,不惜以身殉之。姑苏玄妙观者,一郡游观之薮也,士女日集恒万人。无赖恶少,见游女少具姿首,必环而尾之;甚至一人唱呵,万声响应,四方攒里,将只身妇女迫困重围,姿意戏侮,手摩足弄,无所不至,既将巾履簪珥分劫携去,名曰“打圈”。在妇女之寡廉鲜耻者,不以为辱,反以为荣,以为必己之色貌过人,方应斯选,且常夸述于人,自鸣得意;而少知自爱者,不幸遇此,亦不免羞愤欲绝。缘陋俗相沿既久,浸习成风,都人士视为惯常,恬不为怪。是以荐绅闺阁,有事至观祈祷,必乘肩舆,从健仆左右护持之,非示夸也,实畏打圈耳。君少时尝同人救一雏女,得免打圈之辱。其事甚快意,故为志之。先是,女郎偕一童游观中,猝遇众无赖,窥其意不善,亟携童踉跄反走。奈众麕缀要遮,女东亦东,女西亦西,评头论足,肆口秽谑,涎视耽耽,不少宽纵,愈逼愈紧,丑态百出。女郎不堪其嬲,宛转娇羞,气急败坏,仓皇四顾,正无计得以幸脱。适君同人至此,目击其状,义气填膺,忿焰莫遏。慨然谓同人曰:“承平世宙,岂有人家弱息,而听强暴公然肆虐于光天化日之下!我辈不救护,谁救护者!诸君其谓之何?倘激于义愤,惠然御侮,抑暴扶良,仆不敏,愿助一臂。”同人笑曰:“君又选事也耶?人家儿女,何预卿事?”君白眼争曰:“谁家无儿女?奈何受狂且窘辱若此!诸君既忍心袖手,不肯向前,仆当独身任之。”言讫,攘臂跃入人丛,横身要截,厉声叱曰:“止止!鼠子不得无礼!”众无赖正猖狂畅意,闻君言,怒答曰:“吾侪逢场作剧。若何人?敢败乃公事!”彼此硬语牴牾。一人遽前,以掌掴君面,君佝身疾出腋下,反掌搏其背,复以趾踆之颠。一人踵而前,又颠之,连踣四五人,馀乃不敢继进,始纷纷鸟兽散,女郎之围以解。于时旁观如堵墙,初以君文弱卤莽,恐难撄众锋,今幸君胜,欢声雷动。咸色喜耳语,窃谓何处少年,重意气作此快举?啧啧称道不置。同人从而虑之曰:“君但快心于一时,懋建义举。然群儿溃窜,怒形于色,必号召以图报复。倘众寡不敌,奈何?”君曰:“实逼处此,讵容中馁!惟今之计,为德不可不卒,请与诸君约:毋短气,毋贰心,当同卫送两小归。纵与若曹遇,共击无不利。”佥曰:“诺。”盖君所同来五人,皆好身手。中有陈叟者,素号“万人敌”,年近七十,精神矍铄,犹能手格虎豹。馀四人亦各矫捷有胆略。因询知两小固同怀姊弟,女郎年才及笄,含睇腼腆,意甚德君,告明居址。君领两人作前导,女郎姊弟居中,陈叟率两人殿后。行至饮马桥,众无赖果召集百数十人,执梃当路,决眥向君,欲得而甘心焉。陈叟须髯怒张,大声嘱君与四人:“第拥其姊弟,从间道急行,勿却顾。若曹来,有老夫在,当以老拳饱之。”君既送女郎至家,其父母审悉巅末,感涕称谢,款洽甚殷。然匆遽间两忘问姓氏,至今君不知其父母为某某,其父母究亦终不知君为何许人也。众无赖见君等护送女郎去且速,又以陈叟独作后劲,咄咄逼人,料非恒流,气为之夺,竟不敢犯。君尝笑谓人曰:“是役也,固儿时选事,但其时亦恃有陈叟在,吾故敢向前。假令尔时吾亦袖手,则陈叟不肯为力,女郎危矣。”其少时负气好义,类如此。
里乘子曰:君从李申耆先生游,肆力于诗古文词。向同在高淳营次,相得甚欢。丁巳冬,君摄事巴城,予特造访。时当岁暮,风雪凄然,封篆无事。君素嗜酒,命童燃炉烧烛,手巨觥拈髭纵谈往事,精悍之色,犹见眉宇。今阔别且有十馀年矣,每一忆及之,殊令人神往于苏长公遇方山子时也。

纪梦
道光乙巳下,大兴朱子泽刺史甘霖,摄灵璧县事。遇予皖城,执手喜曰:“顷将之任灵璧,考邑志,其地实垓下旧壤。故有虞姬墓,岁久芜圮,将事修治。碑文非燕许不办,请以属子。”予再逊而后诺。爰为骈文一首,邮寄刺史,勒诸贞珉。虽一时盛夸人口,然俳青俪白,体制较卑,寻亦不复记忆。越明年丙午,自金陵秋试归,阻风乌江。时当八月下弦,孤篷岑寂,凭窗露眺,凉风浣襟,残月窥幕,江天一色,荡涤尘虑。心畅神奂,儽然欲寐。忽见一古装美人,媥姺登舟,容采照耀;后侍两婢,亦复媖美。予愕眙避席,不知所措。美人乃前敛衽曰:“妾与先生固有文字因缘,故涉嫌就教,休得惊怪。”予亟答拜曰:“一介陬生,伏处穷巷,不省何处得侍天人?所谓文字因缘,傋瞀莫解,请明谕其旨,以开愚窦。”美人笑曰:“妾乃西楚虞姬是也。前朱使君泽及枯骨,知碑文出自椽笔,崇论伟议,使妾读之,千年幽愤,顿为一泄。昨同戚妹往东海寿上元夫人,过我王庙宫,顺道一讯起居,将归瑶池,稔知君舟杈此,特诣谢巨制耳。”予憬然逊曰:“仙姬贞情烈魄,愧咫闻肤见,不能揄扬万一,辱挂齿颊,反增汗颜。”姬曰:“先生勿过撝谦,文信必传,但承褒誉过情,未免感极生愧。妾尤喜叙次论断,多与当年情事符合。方恨与君风马悬隔,晤言无自,今既遘止,良夜正
长,愿略将梗端为先生道之,可乎?”予曰:“幸甚。”爰敬展茵榻,肃姬上坐,再三固让,抗礼就席。叩以当年情事,姬蹙然曰:“君所论楚汉之仁暴强弱,毫厘不谬。龙门作史,书以本纪,具有深心。惜我王妇人之仁,犹豫寡断,当日若听妾言,季何能为?”予曰:“奈何?”姬曰:“君固不知,鸿门之计,妾所与谋,不图范玦空举,庄剑无用。既纵季去,亚父恚甚,急趣妾力争于王,且援吴越已事相况,谓勾践一去,夫差恐终不免。王故不乐妾干预军政,比闻妾言,怒视叱曰:‘谁嗾而言?而妇人焉知大事!’君文所谓鸿门之计不行,乌江之祸已伏,恰中当时窾要,使妾至今思之,犹有遗憾。”予曰:“垓下之战,何遽一败涂地乃尔?仙姬当日身处其境,其何以堪?”姬喟然叹曰:“君言及此,只令人悲。彼日汉兵匼匝,薄暮小雨,黑云如磐,妾待王帐中,方计秣马厉兵,决一死战。夜分忽闻楚歌四起,王拊髀垂涕,顾谓妾曰:“大事去矣!卿将若何?孤悔不听卿言,致有今日。’妾泣慰王曰:‘王但自爱,速自为计。妾荷王厚遇,自有以报,幸勿以妾为念。’王闻妾言,益悲不自胜,乃作垓下之歌,泣以付妾。妾知王意有所授,遂勉和其歌,掣所佩之剑,自刭于王前,以明无贰。”姬语至此,珠泪犹盈盈承睫,不胜悲哽。予亦为之欷歔。但见一侍者出淡红绡帕,前为拭泪;一侍者执碧霞唾盂,前承其唾。予劝慰曰:“仙姬久归仙籍,兴念往事,只合当作他人成败,聊供判论,慎勿过事伤感,有损玉抱。况当日青锋决绝,大节皭然,较息妫、西施等辈,转眼怜人,其薰莸相去,何可以道里计哉!”姬叹息谢曰:“此是先生藻奖,然若曹所为,妾实羞之,宁死不愿效也。”予曰:“不揣再有所请。未审仙姬当日毅然死别,后事犹能知悉否?”姬曰:“妾身虽死,魂固在王左右。王见妾已死,号恸失声。恐人跆藉妾尸,命军校裹以毳旃,舁瘗浅土,王乃独骑决围而走。”予曰:“王所乘骓马,究竟何若?”姬曰:“骓乃神骥,日行千里。先三日前,前蹄忽踅,王恨以为不祥。后所乘似骓实非。此亦天意,倘骓足不踅,其涉水如平地,何至及乌江之难?王歌所谓‘时不利兮骓不逝’,正谓此也。”予曰:“王歌激昂慷慨,仙姬和章,必能相敌。今所传五言,恐是赝鼎。”姬曰:“妾歌仓卒失传,正幸藉以藏拙。乃村儒必欲代彰其丑,妄为拟作,不知妾歌虽属急就,固非五言,究亦不足溷大雅之听。”予坚请赐教,姬乃诵曰:“愁云黕墨兮风声悲,楚歌四合兮中心凄。王衣兮前致词,大事已矣兮妾将安归?妾安归兮事已矣,愿王保重兮妾为王死。”诵毕叹曰:“巴里卑音,聊抒哀绪,君其勿哂。”予侧聆默识,深为叹服。二侍者便趣姬行,云恐戚妹久待。姬曰:“先生非外人,良觌匪易,况夜尚未阑,何妨小坐。”予叩七妹为谁,姬曰:“戚妹乃戚夫人,固非七妹。”予曰:“何不偕来?”曰:“以君文讥为人彘,故羞与相见。”予曰:“此乃吕后悍妒所致,史臣笔之于书,并非小生唐突。”姬曰:“固然。但渠素腆弱,妾亦不得相强。”予曰:“仙姬何独与彼同行?”姬曰:“妾前身本王母第九女,渠乃阿母侍儿。既先后同婴尘网,各历一番苦趣,再返天曹,遂略除前分,齿以姊妹。”予曰:“仙姬此后曾再诞人世否?”曰:“上帝念妾无辜,应得为后,以赎前恨,曾一降世。”予问:“何朝?”曰:“在唐。”问:“为谁后?”姬羞不答。坚叩之,乃答曰:“武后。”予辗然曰:“武后生平所为,较仙姬判若两人,曾自知否?”姬叹曰:“软尘一踏,本性便迷,后果前因,茫无省忆。”予曰:“今天曹尚别有一武后否?”姬曰:“有之,替换托生,各为尔我,譬如树之分植,一树可分数树,一身亦可分数身。即妾而论,妾自一人,阿母之九女又自一人,武后又自一人,顾各具一形,即各赋一性,亦由一树所分枝叶,疏密斜整,终各不同耳。”予为首肯。因笑问曰:“武后为人,不类仙姬,却略似吕后。未审仙姬在日,曾与吕后相见否?”姬笑曰:“岂惟相见,渠尝留我王后宫,乐不思汉。妾鄙其为人,劝王纵之。”予笑曰:“得毋樛木盛德,有所难容?”姬曰:“非也。妾固能容渠,渠反不能容妾也。”予曰:“身后曾受赤眉之辱,信有之否?”姬曰:“此事固不足信。渠殁时齿已濒衰,距新莽二百馀年,纵使朽骨如生,亦非昭妙。贼虽淫暴,夫复何图?意者后人恨其所为,造作此言,以快道路传闻之口,未可知也。但君文感叹汉事一段,可谓才人之笔,面面俱到。妾每循诵及此,辄复破涕为笑。”予谢不敢。因叩项王为人何若。姬曰:“平居燕私,雍容退让,有类文士;一着甲胄,便赳赳可畏。”又问:“今王与仙姬皆返仙班,偶一晤对,尚忆及夙昔儿女之私否?”姬面发赤曰:“蜕脱人寰,孽缘尽割,偶一晤对,俨见大宾。倘少涉妄想,一经上帝觉察,又不知谴谪堕落几重尘劫矣。”予深悔失言。因又问:“仙姬佳城,果否有定远葬首之说?”姬曰:“否否。王初瘗妾之地,妾兄田安实知之。汉兵去后,即为迁葬今处。其时有一侍儿,亦死垓下之难,貌微肖妾,或误为妾首,持以献季,即今定远所葬者是也。重以后人好为傅会,亦何足怪?”姬词锋霅霅,予甚心折。方欲再有所叩,忽听村鸡遥唱,侍儿又前相趣,姬乃兴辞曰:“本愿稍憩,藉罄积愫,缘人天境隔,且有戚妹相待,未便久稽。”爰解珮玉一方,持谓予曰:“此妾在日极所玩弄,珮诸穷,葬时幸未遗失。今以贻先生,聊作润笔。先生珍重。”言讫,率婢珊珊凌空而去。予木立神驰,正深怊怛,忽闻榜人相呼解缆,蘧然惊寤,知为隐几而梦。然残灯明灭,芗泽犹存,果于枕旁检得一玉,长二寸,宽一寸有半,厚盈二米,其色坚润洁白,上锲藻火粉米等形,精致绝伦,的是汉物,不知来自何处,洵可宝也。急援笔记之,以志梦中文字缘也。

附录:重修虞姬墓碑
灵璧之南,垓下之旧址也,其东则虞姬之墓在焉。呜呼!烟销白骨,古战场鬼哭时闻;露暴黄肠,幸从人魂归何处?茫茫千载,累累一抔,寻废垒之存亡,恸前朝之成败。重瞳休矣,大王行妇人之仁;执手卷然,贱妾赍英雄之恨。兴念及此,能不悲哉!乡者胜、广倡乱,馀耳景从,竿木皆兵,锋竞炽。言姁恭谨,未分项暴刘仁;意乌猝嗟,方谓楚强汉弱。试逐中原之鹿,可奏肤功;恐诛当道之蛇,转为呓语。而乃羹未分于俎上,剑空舞于筵前,一着棋输,六州错铸。经战阵者七十,败北如斯;失子弟者八千,引东何忍。人心既畔,天命有归。盖鸿门之计不行,则乌江之祸已伏。当其汉军僄遫,楚唱慞惶,慨赤手兮难支,唤红颜兮无俚。森严刁斗,吾末如何?憔悴胭脂,谁能遣此?引杯看剑,挥涕牵衣,听震耳之鼓鼙,惨断肠于儿女。拔山力竭,徒嗟骓足难前;略地声哀,赢得蛾眉先殉。噫嘻!可谓难矣!彼夫勾践既报夫差,西施转归范蠡,反颜事虏,伊独何人?向使姬以桃花命薄,逐水东西;柳絮身轻,随风来去,则息妫嫁楚,纵令生子不言;甄后归曹,未免有人平视。而乃饮刃计决,匪石心坚,拼一死所以报恩,庶千秋斯无遗憾。原情略迹,在天可配英皇;国破家亡,入地不同褒妲。君子谓:“姬贞而有操,烈而不污。”谅哉!嗟乎!金刀运尽,玉匣尸寒,王业同霸气俱销,尺地与一民安在!戚呼人彘,生罹熏耳之灾;吕号野鸡,死受赤眉之辱。以视姬之就义凛凛,伸志昭昭,完大节于生前,留清名于殁后者,其得失为如何耶?或谓定远之南,亦有姬墓,彼葬其首,此葬其身。花歌草舞,傅会有之;头岱腹嵩,荒唐颇甚。间尝考其图史,按其山川,知仓皇遇敌之时,正宛转捐生之处。金钿委地,指故壤之未湮;紫玉成烟,信佳城之不远。窃恐星霜屡易,瓦砾交丛,石发既滋,溪毛莫荐耳。今令尹大兴朱公,凭吊芳徽,主持韵事。披榛扫径,伐石坚茔,酹旨酒以招魂,征新诗而表烈,不使阿环罗袜获见人间,庶几玉奴金钗永藏地下。江山无恙,风月自佳,茂草遍锄,野花如绣。香埋净土,青冢则怨异明妃;墨洒新碑,黄绢则词惭幼妇。舒伯鲁郎中焘评云:“偶效南朝徐庾体,娓娓可诵。至赞姬好处,原是平心之论,虞兮有知,当感泣地下,为君一作楚舞也。”王研云学博宝仁评云:“笔意大似陈伽陵,而排偶之中,畅发议论,又伽陵所不及。”


链接:《里乘 卷六【白话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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