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絮闲文（三）幻城

   俗事杂陈，商旅匆匆，春秋悄然更替，不知觉间，去国久矣！自以为往事恬淡如烟散尽凡尘，闲观乱世，人来车去利来利往，心绪不再起落浮沉，一杯苦茗代替了浓醇的老窖酒。

   一日偶然结识一位生意场中朋友，一口古怪的普通话，尾音如此震撼，嘶嘶嚓嚓，强烈挑拨脑中尘封的记忆之弦！竟比听到纯正的京腔更让心海中浪涌如潮！我顿生疑窦：这位老兄莫非是来自……

    我是重庆的。

 

   这家伙竟然真的来自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我用走调的四川话把他的话匣子撬开，那口千真万确的麻辣喷薄而出，来得如此生猛，让我这假四川人招架不住，就彻底晕了菜。

   洞中七日世上千年，水光山色恣意流淌，沧海桑田世事沉浮……千变万变，还是那峰峦波谷之间的楼宇层叠，还是初恋十分的残月如弓，迷惑霓虹，喧嚣不夜，通天入地的石阶陋巷中，夜色如白昼，依然人流涌动食肆飘香，浅尝麻辣人半醉，偷眼美女浩如云……还有晓色微明时分的似雨非雨，红黄蓝绿的雨伞跳动着，浸影其间，雨幕如帘街如河……还是那个浮沉迷幻的雾都，弹指间，竟是二十余载光阴悠然逝走。

 

   在谷歌地图中敲入“重庆”，居高临下神仙下凡一般，渐渐下降，终于找到那座冥冥中的幻城，满眼心慌意乱的楼群矗立，恣意蔓延天际，俯视人间，明明知道当年的导师同学仍然生存在那片烟云之下，却独独不见当年渺小的黄角坪，永久观望的村落，生活了四年的四川美术学院。谷歌地图靠不住了，还是循着浮想联翩的习惯，径自望那记忆深处里，往那斑斓光晕之后的余影中悠悠穿去，恍恍惚惚，再次走入梦幻中的大城。

   朦胧中幽暗的时光通道，似梦非梦中，古老红砖的教学楼，地板嘎吱作响的画室，低矮破旧的食堂和三毛钱一份的炒黄鳝……想来一定全部灰飞烟灭。坑洼起伏、积水成影、野草疯长的破旧操场上，影影绰绰中，脚下盘动一只漏气的足球，轻拨慢挑，践踏草中积水飞溅，盘带过大大小小奔走的身形，隐隐哨笛声，一脚破门……每日里装腔作势的早操，跑道上心不在焉的慢跑……金灿灿夕阳光晕里，满世界共看江天一色的粉子美女们，记忆深处的婉然笑靥模糊不清，依稀飘过三两片暮然回首，千万种腰肢婀娜……
 
   那时觉得江边上迷蒙的雾美得让人心颤。黄昏时分曾对着一江落霞发呆，也曾坐在江边，饱蘸颜料在画布上胡涂乱抹，人却总是恍惚迷离，没有一幅画能留下真正属于那座幻城的瞬间。面对空蒙雾色，江帆隐约，再纯的颜料也被雾稀释了，调不出几笔像样的朦胧。抓起画刀把画好的颜色刮去，画布上的山城模糊了，心海中那座虚无缥缈的幻城反而呼之欲出——雾霭轻纱烟岚，汽笛远近声声，迷雾中忽然映出巨大船形，扁扁的没有体积感，却更显巍峨巨大，主桅高耸，淡入虚空，滚滚浓烟从烟囱中涌出，化为更浓的雾。炫目的散光从天上江面上漫射而来，无处躲闪藏身，溶解在神圣灵光一般的光晕中。

 

    唤起无数记忆，却又抹去无数细节，幻梦之城，当年也曾鲲鹏展翅，水击三千里，如今已是流水无痕。随山形而起落的颓街败巷中，仿佛旧日锅灶炊烟，麻辣沸腾，酒醇肉香，美女如云。久远的梦忆中，雾色中的车水马龙，……那是细雨如丝，是清空朗月，是水击石鸣，是佛烟缭绕。悠悠故曲，是谁，奏得萧萧愁起，听得泪走阑干。

 

   何时再度邂逅？这座烟雨朦胧的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