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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氏方程 十二

 喜欢收藏001 2014-01-09

法庭第一次隔日休庭正好是十三号星期五。凡是星期五对上了十三号,那么这就是个不吉利的日子了,是一个鬼蜮出没的日子。一个会倒霉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人们很少在夜晚光顾餐馆,怕碰上饿死鬼。人们也不去影院,怕看见了吊死鬼。这种日子的股票也多半是下跌的。就是有人要去妓院,他很可能就在这一天过上爱滋病,所以他必须考虑一番,或是忍耐一天。

    黄萍萍这一整天都很安静,她看电视。而且很早就睡了。第二天,黄萍萍在电话黄页里找到了贾淞的住址,立即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两个月前黄萍萍了解到的贾家大屋是一幢价值18万的平房,可是,出租车却在一幢占地整整四英亩的三层楼宅子前停下了。昏沉沉的烟雾中,这幢长方形,浑身惨白的房屋由两根圆柱支撑着它那三角形的门楣,它的大门就像一块未入土的墓石,袒露着满腹死亡的哀愁,却没有办法向它致哀。黄萍萍让司机把车停在不远处。她拿出望远镜,对着一个个窗口看去。雾很大,那些窗户都化成了多边形的洞窟,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现出一个妖魔鬼怪。后来,在一扇黑沉沉的窗户里真的现出了一个白色的三角形。这让黄萍萍大吃一惊,连举着望远镜的双手都失去了控制。黄萍萍喘了几口气后,才又举起望远镜,并把那个三角形拉到眼前。原来那是一张人脸!一张隐在雾里的女人脸。黄萍萍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女人脸。黄萍萍说主要是那条丝巾。那条黑白分明的条头丝巾,从这女人苦巴巴的前额顶端朝下裹去,包住凸出的颧骨,一直裹到刻满弧线的下巴边,形成一个很规则的三角形。在这个缺乏生命的三角形中一无所有,即使能看见两粒什么,那也是两个蛀空了的洞穴。毫无疑问,这张让人悚然的脸是贾太太的脸。大约半分钟后,这脸消失在了越来越黑的窗洞里。豪宅的四个车库门中,有一扇被打开了。黄萍萍并不想看见里面那辆豪华的德国跑车,她倒是很有想看看贾太太的真面目。可是贾太太和躲在雾里的鬼一样纹丝不露。这时,另外两扇车库门也都在隆隆的滑轮声中升起了。那里有一辆吉普,和一艘中型游艇。灰白的浓雾中,这些汽车和游艇仿佛是三头凶相毕露的豺狼,而贾淞就骑着其中的一头,手里拿着杀人的刀。黄萍萍后来惊魂未定地坐在一家酒吧里,连着喝了两杯双份威斯忌,还是没有把惊压住。不得不在酒吧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心里才稍稍平静下来。

     再次开庭不是在星期一,而是星期二,也就是17号。是个普通的日子,不过是黄萍萍犯女人病的日子。黄萍萍犯女人病最是怕冷。所以她在法庭上,连大衣都没脱。这一天黄萍萍终于看到了贾太太。她裹着头巾的三角脸是在论到她作证的时候,由那个矮个子检察官陪着进来的。黄萍萍立刻发现贾太太有一副古典美人的削肩,可是两条手臂就很可怕了。它们像两条裹在死去婴孩身上的尸带,攀缠在胸前,仿佛那些婴孩都埋在她怀里似的。这很让黄萍萍心里发毛。后来贾太太在证人席上时,黄萍萍才看清在三角形之前,这是一张还算漂亮的瓜子脸。

    庄严的法庭在贾太太作证前,有过一点麻烦。因为贾太太跟着那个法警宣誓时,没有摘下头上的丝巾,而且还对着法官粲然一笑。这个笑说不上是个媚笑,可整一堂人,包括那12个陪审团的男男女女,都跟着笑起来了。这疯女人大概是秃头。大饼脸小声说。女人秃顶,一定长了一头肮脏的瘌痢,那么她的笑也是肮脏的,脏得就好似朝法官丢去一块满是污渍的手绢,所以法官看见了她的笑把身子朝后躲了一下。

   法官真的躲了一下?我问黄萍萍。真躲了。黄萍萍学着法官的模样,身体猛然朝一边闪了下,我看着不像,因为她的动作过于优雅了。

    肃静!法官拖着鼻腔说。

    检察官这天有两件事不顺利。首先是贾太太颠三倒四的证词。比方一开始她说贾淞闷死了四个孩子,后来又改成三个,最后又说成了四个。其二,她对人寿保险这件事也是一概不知,她甚至弄不清自己的住址。后来检察官不得不用手指敲了敲证人席上的那块挡板,以此来提醒她。可是贾太太完全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把什么事都弄砸了。

贾博士的两位律师在检察官刚走回原告席时,不约而同地把头伸到贾博士背后,他们眼对眼地交换了几句话。随后一个人站起身,两手撑住桌子边,信心十足地环视了一圈法庭,然后他对法官笑着说,没什么可问的。说完他坐下了,把头转向陪审团,眼神分明是在告诉陪审团,看,这女人有疯病,我们连问都懒得问了!

这位律师真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是在贾博士作证时。这时他一面问话,一面在被告席和证人席之间一次又一次地来回走着。每走一回,他都从那张被告人的桌上,顺手拿起一叠为贾博士增光添彩的辩辞文件,同时又放回去一叠。他那么不厌其烦地把那些文件拿来拿去的,就好像要建立起一种带有声象的新型运筹学。不能不让人看着头发昏。

后来检察官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站起来打断了年轻律师的话:法官大人,我认为这些事与本案无关!对于检察官的异议,法官所表现的态度就和他身上那件臃肿的黑袍一样不以为然。因此,那位年轻的律师又继续运筹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停止。这个时候,人们都很累了,他们想趁检察官问话时休息一会。在他们看来,检察官对贾博士的质问当然是很乏味的。可是黄萍萍没想到事情的结果却是相反的。

    请告诉陪审团你在什么时候为孩子买过人寿保险?检察官问道。

    95年,98年,2000年,2002年。

    分别买了多少?

   95年有个保险公司的推销商向我推销一种储蓄性的人寿保险,我就给老二买了$1000。老三出生后,我为他买了$300000,后来我们有了老四,我为他买了$500000

    你为老五买过吗?

    买了,我也是买了$500000。不过钱还没拿到,因为我被捕了。

    请对法庭说明一下,你的房子,汽车和游艇都是用保险金来买的吗?

    大部分保险金我用来买了股票。这是作为一种投资。当然都是为了孩子们将来读书用的。是的,我也买了房子,汽车和游艇。我认为这是另一种投资。

    这么说,你投资额的增长,和你那个方程并没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的方程式最适合用在投资股票上了。

    请你对陪审团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股票现在跌了呢?

    看来您不了解股票行情,对我的方程可能就更不懂了。首先股票是一种风险很大的投资方法,当它跌到一定程度时,必须给它一段时间。而我的方程恰恰是在这段时间之后,才显出它的优越性。所以,您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了。

    贾博士对检察官的问话应答如流,并且那么理直气壮。不仅是贾博士理直气壮,整个陪审团那12个人的耳朵也是理直气壮的,法庭上那些圆柱子也是理直气壮的。现在,陪审团里有不少人对投资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们在陪审席上把屁股移来移去,并且暗暗掰着手指,有两个人还抽了抽鼻孔,大概想闻闻贾博士身上带没带着点金钱的香味。至于对案子的听审,他们却都在心里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赶快结案吧!

    惯常的最后辩辞究竟有多大的说服力,这完全要看谁的口才好了。不过关于那个神气活现的年轻律师说了点什么,那就好比是一筐费铜烂铁,不值得一提。可检察官在最后的申诉中倒是说了一番让人深思的话:

    根据我们查阅的各种资料和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发生婴孩窒息致死这样的事是非常偶然的现象。这种现象可以说是千万分之一。然而贾博士一连四个婴孩,都是因为窒息致死,这不能不让人认为这种死亡的可能性等于零。根据医生的证词,贾博士的老二确实是因为趴着睡觉时,不幸窒息致死。在这个孩子出事之前,贾博士无意中,也就是说在推消员的鼓动下他为这个孩子买了$1000人寿保险,孩子死了之后,它成了一笔意外的收入。一千美金虽然不是一笔大钱,可这笔钱让贾博士产生了一个念头,假如他死去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两个,三个……。贾博士是数学家,他是懂得计算的。他很清楚再次出现窒息这种事是不可能的。除非由他自己亲自来做这件事。是的,他亲自动手了,他为老三,老四。老五都买了数目惊人的保险金之后,亲自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全闷死了。检察官说到这停了停,把手撑在陪审席的栏杆上又说,你们知道贾博士三个孩子的尸体在哪吗?火化了。贾博士把他们都火化了。现在法医无法重新验尸。为什么贾博士那么迫不急待地焚化了尸体?他为什么留下老二的尸体?贾博士以为这是另一个方程式,并且,是无解的。可惜它不是,它是有解的。根据贾太太的证词,根据医生的证词,根据这个儿童枕头,说明了我们不是用什么推论的方法在说话,我们有足够的证据!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各位,这是一桩血淋淋的谋杀案!我再次恳求陪审团,拿出你们公正的裁决吧!

黄萍萍的脸在听贾淞作证时就已经涨红了。贾淞的投资额和他获得的保险金几乎是吻合的,看来他的资产之所以增长得那么快,是因为保险金的缘故。这让黄萍萍觉得自己早先的判断是对的,贾淞闷死了他的亲骨肉,这一点是必定无疑了。

此刻,贾博士在两个律师中间,已经像染上了急病那样满头流着冷汗了。他那原就枯萎的背脊,也更像抽光了骨髓似的无力地倒在木椅上。他的两个年轻有为的律师,也成了两个倒霉蛋,一个在抓头挠耳,大概有跳蚤钻进了衣服。一个则是假惺惺地冷笑着,装作不在乎的模样,可实际上他很可能正憋着一泡尿呢。

12个陪审团成员已经站起了身,仍是像一串螃蟹那样横着离开了陪审席,走到后面一个棺木样的大房间里去。他们一进那房间就关上了门,好像关上了棺材盖。里面发生的事谁也不知道,连法官也不能过问。那么法官怎么样了呢?他倒是没那么急着离去。刚才几个小时的听证中,他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表现出有多大的耐心来听什么,他在那张高背椅上,一言不发地坐着,有点像弱智的木偶。

黄萍萍裹着大衣离开了旁听席,很冷,大概是阴湿的雾气闯进了法院。黄萍萍在往咖啡自售机里丢硬币时,有一个人推着一车食物从走廊那头向棺材门走去。那些沾上了雾气的汉堡和薯片垂头丧气地等着12个人来狼吞虎咽。食车被推进棺材门时,黄萍萍顺势朝里面张望了一眼。里面也是雾腾腾的。12个人脸部的神态倒是和在法庭上不一样了,不那么心神不定了。他们懒懒散散地聚在那里,有的把脚翘在桌上,有的脱掉了上衣和外裤,不知想干什么。粤菜馆老板娘的肢体挺在硬板凳上,脸色无以名状地泛着潮红,仿佛金蛋已经下好了。还有个人在比划手脚,复习学过的空手道。后来下午2点半时,黄萍萍看见法官大人高高地举起了那个木锤,然后,啪!一声一锤子定音时,才知道,其实陪审团关上门五分钟后,就判定贾博士无罪了。这就是黄萍萍即将出版的书里要提到的那个五分钟判决法。

贾博士无罪开释。法庭里的橡木腐臭随同人们脸上的笑容,在大雾迷漫中洋洋得意。人们不仅感到满足,而且还都伸着懒腰,仿佛他们都是料事如神的先知,这场官司本来就是过下场的。是什么蒙蔽了陪审团的心呢?

检察官的脸上挥舞着不甘罢休的神态。贾博士的两位律师却在那里热烈拥抱了起来,相互拍打着对方的背部,庆贺他们那不菲的辩护费。现在他们证实了自己的能力,是的,他们是战无不胜的。半天,他们才想起了贾博士,他们立刻又和贾博士拥抱起来。这时人们由不得担心起来,贾博士矮小的身体在这两个高头大马的年轻律师怀抱里,他的肋骨有没有危险。

坐在黄萍萍旁边的大饼脸这时也站起来了,同时嘴巴里还发出一种踩水车的声音。她扭动着将近两百磅的身体,很想过去和贾博士拥抱一下,表示她的祝贺。不过水车阻碍了她的勇气。最后她只舔了一下抹得鲜红的薄嘴皮。

    黄萍萍很快离开了法院。并在第二天又悄悄离开了这个霪雾笼罩着的城市,去了芝加哥。不过,黄萍萍离开法庭之前,这个充满腐臭的地方出现过一个小小的风波。这件事是陪审团刚一宣布贾博士无罪时发生的。由于人们都有点忘乎所以了,他们忘记了公然的鄙视是不道德的,尤其是对女人的鄙视,那往往要出条人命。贾太太很可能就是受到了鄙视才趁人不备,一头朝贾博士撞过去的。在法警和双方律师的生拉硬拽下,贾博士的喉管还是被他太太木柴般的手掐了十几秒钟,掐得生疼生疼的,以致他在向他的律师道谢时声音都有点哑了。黄萍萍最后没有看到的贾太太的脸气成了什么样,不过,她看见了贾太太愤怒的头发。那块一年四季都裹着的丝巾已经像扯断绳的风筝,不见了。贾太太的头发被刚才那几双粗鲁的手弄得很乱。黄萍萍说,她根本不是秃子,她有一头浓密的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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