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词的源头虽然可以追溯到很早，但它真正和诗分离、兴起的时代是在中晚唐，而大成于宋，这基本已是公论。 宋朝是华夏帝国的秩序重新建立的时期，更是以儒道思想为主的汉族文化急于证明的时期。宋初的汉族学者们重新发现了两个世纪前的复古主义思想家韩愈，将他尊为中国正统文化的捍卫者，由此掀起了所谓“古文运动”的文化转型。 语文教科书上只会说像欧阳修这样的人因为痛恨当时文坛上华而不实、空求形式的文风，开始推崇韩愈、柳宗元的古文，似乎一切只是怎么写好一篇文章的问题，其实完全不是如此。 韩愈，是中唐儒家思想的振兴者，半生视佛教为大敌。 北宋初期，由于一系列军事进攻的受挫，宋人梦想恢复大唐疆界的愿望完全落空，不得已接受南北分治的局面。所以汉族知识分子在悲痛之余，开始在文化上努力重建“中国”的正统地位。具体来说，就是复兴儒道、排斥佛学，这才是搬出韩愈，延续“唐宋八大家”的原因。否则，要学写古文直接用先秦诸子的著作，以及很多史书就足够了，何必那么麻烦？余秋雨先生说，‘八大家’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司马迁”。这是他没弄明白“八大家”在后世的地位之所以重要，很大程度上是由时代原因造成的。同样的，北宋道教在高层及民间如此盛行，也有同样的原因。 类似的证据还有很多，比如为了确保宋王朝的正统地位，宋朝统治者和士大夫阶层认为有必要对由异族建立的国家，如契丹、西夏、吐蕃等实行文化封锁。在当时，向这些国家销售和馈赠汉文古籍，被视为一种严重的犯罪。 说到这里不难发现，词在两宋大兴，绝非偶然。诗从《诗经》开始，由来已久，东汉末年以来的大动乱后更是早非汉人所能独占。于是，一种新兴文学形式的出现，就变得很有必要。 文学的发展就像流水，“水无常形”、“水到渠成”，永远走在人为想法、规范的前面。所以文学的思潮、类型、变化，只能总结却不能预知。一直到北宋末期，词坛虽产生过苏轼这样的巨匠，但词仍被大部分文人们认为是酒肆青楼、市井席间消遣的东西（并非全部，柳永、小晏、王安石的词作都能说明问题）。但是到了南宋，我相信汉族士大夫对于词的民族认识已然从自发转向了自觉。证据有二：第一是专职填词的文人和作品快速增加；第二是长调的大量出现，彻底脱离了诗在格式上最后的影响。南宋词所写内容也相较北宋丰富不少，达到了“无事不可入词”的程度。这在中国文学史上，之前只有诗完成过。 在两宋时期，辽朝虽存在时间较长，然而从未出现系统的“辽词”之类的说法，保留大量党项族旧俗的西夏则更不足论。金朝因为建立较晚、受汉文化化影响较深，还有《金词》可列。但是，虽有元好问之类的高手，与同时期南宋的词作成就比较，依然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另一件广为流传的事是金国海陵王完颜亮读柳永的《望海潮》，对江南风物万分向往，接着就准备“立马吴山第一峰”。几百年来，人们总是在赞叹柳词流传之广、影响之大，却往往忽略了词本身的重要性。从前，北方游牧民族的枭雄（例如西晋石勒等）总是通过读汉族史书，如《史记》来了解中原的。而此时，词竟成了为华夏文明代言的新象征。 至于词在元朝的衰落就不难理解了。“元词”除了南宋遗民的一点哀叹，其他皆不足论。以前书上总是找不到原因，只说“历朝历代都有新的文学形式涌现，文人每当把一种形式写到了顶峰，便会写不下去了，于是就换一种写。比如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文学发展一向和时代关系紧密，不可分割。元朝虽然也表面上尊过孔，让汉人当过官，实则根本不把汉文化放在眼里。他们的思想实际上是以中国北方草原民族的原始“萨满教”为根基，在横扫四方的时候又与藏传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有过接触，并且都非常尊重（相比而言，成吉思汗善待丘处机委实算不得什么）。这样一来，等于直接把以儒道为主体的华夏文明“打翻在地，还踏上了一只脚。”面对这种情况，词这种已经代表汉华夏文明的文学形式，倍受打击也就不足为怪了。 那么有清一代，词为何能所谓“中兴”呢？这是因为满清看似汉化，实际上是用软刀子杀人。康、雍、乾时期的“文字狱”规模之大、杀人之多、力度之强，令人震惊。而对汉族传统历史文化的肆意篡改、丑化、歪曲、污蔑更是数不胜数，所谓“清人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矣！（吴晗语）”那么根据合理的推测，既然汉人知识分子自主延续编写“经、史、子”的路子全被堵死了，剩下的都成了连称“奴才”都不够资格的人。不通过写诗词这样的手段“为往圣继绝学”，与先人在思想上对接，延续汉文化，还能怎么办呢（从朱彝尊等儒学大师也相当重视自己的词作可见一斑）？同样的，清代小说也是如此，但毕竟因为一直有被查禁的风险，在内容上不容易达到足够的隐晦，所以在反清思想上不如词易于表达。 词这种文学形式，表面看来只是风花雪月之时暧昧的助兴；实则早已成为神州陆沉之际绝望的嘶喊！从问世开始，它就注定了成为华夏文明数百年每一次苦难的纪念碑！
满庭芳 （【南宋】 徐君宝妻）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