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的境界
作者:王先林 编辑:翠明红枫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它沿用陈隋乐府的旧题抒发了真挚动人的离情别绪和富于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慨。全诗的联句分为九节(九个四句)九韵。现在我们就来逐段赏析。 “春”诗以月生开篇: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春回大地,冰雪消溶,湖泽四溢,江河直下…… 星光下的江口,水流奔泻,浩浩荡荡,横无涯际。海面上雾霭迷蒙,一片混沌。潮水上涌,波涛澎湃。海潮撞击着江涛,海潮也相互撞击。如同交响乐彻天轰鸣。银色浪花横飞四宇。 就在这浪翻云卷,江潮咆啸,大海痉挛的嘶声里,一个精灵跳出海面,跃上天宇。海上明月共潮生。看她:光灿灿,亮莹莹。在她的光照之下,宇宙揭开面纱,大地露出容颜,回首西望,江波粼粼,光接天外。环宇都是银色的波光在颤动。这是何等壮美的景象呀!在我们的头脑中幻出:管弦齐奏,编钟和鸣。春江潮水,花林汀草,都为这海之子翩翩起舞了。 正当我们随着诗人的畅想,放眼大江,神驰四野时,镜头一转: “江流蜿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悠悠的月光,洒一天霜色。江曲林深,花影迷离。如霰的银辉,静静地,缓缓地,沉降着,飘摇着……空里流霜是那样幽美而邈远、深邃而空灵。江流蜿转,激发音乐的幻觉:萨克斯管也在小提琴的伴奏下,以它朦胧的音色低回婉转起来。 白沙不见,霜色空蒙,轻盈飘逸,引我们的视线延伸远方,此时,景展境开,极目天际。双簧管高音叠起,直指湛蓝色的星空。那孤绝的月轮,令我们放怀遐思。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天一色,尘绝如洗,孤月轮空,魄动神移。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从眼前的景色想到永恒的宇宙,从有限的人生想到无涯的荒古。在广阔无语的大自然面前,诗人问月而自思,杼发着自己的思绪,仿佛江天月夜也能把这种思绪升华起来,充满时空。深遂而隽永。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人在社会生活中感受到的物是人非的情愫,在面对自然,临江望月时,便产生一种困惑。这困惑不是来自于哲理的探询,而只是一种情感上的述怀。视明月为伊人。伊人啊!代代的生者尽望你不衰的容颜,看大江东去,流水不息。而你,这孤绝的月轮,为谁?投下你永恒的倦恋?这困惑是情感上的诉求,――天人相思。这是承载着人生的苦闷,得不到慰藉的诗人,发出的“天问”。 至此,我们发现了“春江花月夜”的结构线索和主题。诗里,春、江、花、月、夜,这五个要素是以月为中心而展开描述的。全篇从月生而始,到月落而终。但月只是一个形式,一个载体,一条线索。她在天空中的运移而映照出的诸般景色,海潮、江水、花林、芳甸以及我们随后要看到的枫林、扃舟、玉户、寒砧这一切,都为了牵引出人的“情”,相思之情。这才是诗的内涵。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白云悠悠,青枫瑟瑟,江水滔滔。在月色如霜的轻寒里,诗人的情思迷幻般游走着,漂浮着,冉冉上升。俯瞰长江,悬想万里:忽尔江上游子,忽尔楼台伊人,一种相思,两地离恨。往复点引,回荡情深。 我们可以想象:月夜里,大江上,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船夫摇着橹,游子端坐船头,手把竹管。在清风里,在碧波上,洞箫的乐音缓缓地流淌。千里之外,同一个月亮之下,临江的小楼:栏杆九曲,垂手如玉……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月,这是身在异地的恋人,举头瞩望,惟一共有的东西。月影徘徊,情思难耐。那如水的光华,照着舟中的游子,也照着凭栏的玉人。霜色洒满亭楼,离愁无尽无休。这恼人的月色哟!帘卷不去,砧拂还来。剪不断理还乱,缠绵的柔丝,缱绻的情怀。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虽说,月光照着你我,情意却难寻难索。多想乘月归去啊!彼此能相偎相托。怎奈远隔千里,毕竟音讯难抵。鸿雁传书,总有不度的光域;尺素藏鱼,徒现空泛的涟漪。

剩下来的也惟有梦了。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春”诗的美,是语言从俗流畅;而它的意境却虚幻飘渺。整篇的时间被限在月起月落的一夜,而情绪思惟却借助思、梦、幻,演绎到春半、春残乃至旷古的悠远。因为只有这样大跨度的时空,才能展开她所孕育的丰富的情感。江水流春,不但流去了春光,也流尽了青春年华,令人有伤逝之叹。闲潭落花,那落去了的,岂止是飘摇的梦;江潭落月,月虽已落,还留着那痛苦的未了的情。正因为月已落而情未了,才有全篇的如下的结尾。那袅袅的余音。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诗语言的音乐性更表现在她的字词连缀:如上句“江水流春”接着下句便是“江潭落月”两句的头字“江”重复;前节诗的尾,落月西斜。与后节诗“斜月沉沉”中的“斜”相叠。这就增加了听觉的剌激。而这正是歌的需求。本来《春江花月夜》就是沿用隋乐府《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旧题,带有歌谣的曲味。 月沉海雾而江远路遥。北及渤海南到潇湘,在这样广阔的地域,漫漫的旅途之中,有多少征人游子在月下奔波啊!他们中又有几人乘月而归呢?此时似乎又听到编钟复起,排箫悠悠的韵律。 落月摇情满江树,多么感伤,多么美呀!月系离情,树承月影,它们又都倒影在江水里,而江水是流动的,它们便也随着流动的江水而荡漾着……那,不正是离人的相思吗!

[注]张若虚唐代诗人,扬州人(今属江苏)曾任兖州兵曹。生卒年、字号均不详。诗仅存二首。清末王罔远评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
赏析“春江花月夜”的语言 说起“春”诗语言的特点,首先让人感到的是:口语化,平白流畅。这一特点贯穿全诗,只有少许两处有些文雅,但不拗口,通篇如行云流水。这点源于乐府歌词,唱的东西,不像写的东西,必须上口,一听就懂。 源于清商吴歌而带来的第二个特点是语音和谐,韵律跌宕。全诗有九个小节,各节韵脚依次为平、仄、平、仄、平、平、平、平、仄;整篇如波浪起伏。它采用的是七言歌行体,即每句都是二二三音尺结构。如春江、潮水、连海平。全诗只两处(青枫浦上、捣衣砧上)例外,整齐中带来些微变化。这种句式配合每句中平、仄调的变换,加上每节的换韵,使得诗歌唱读起来,活泼轻快,宛转悠扬。这种听觉的愉快与从诗中意境获得的情感脉动相吻合,极易令读者达到审美高潮。如:“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使人魄动神移,心旌摇摇。

“春”诗语言的第三个特点是清新文雅。这样一篇九组联句的长诗,如果只有平白的语言即使通顺流畅,也不会有高雅的意趣。如诗中第二节的“汀上白沙看不见”,口头语,再直白不过。但与前一句搭配起来“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一下子品味提高,意境全出。试想,月光泻花树,霜色隐现芳菲,银辉洗尽繁华,白沙溶入空蒙。这个“看不见”成了诗境的迷茫。一雅一白,竟脱俗超凡。类似的效果还有“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后一句直白,在前一句引领之下,相映成趣。 叠字连缀,也是“春”诗一个特点。如“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潭落月复醒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这种句法对后世诗词有广泛的影响。如在一句中的叠字有“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唐,赵嘏,江楼有感);两句顶针的“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唐,白居易,琵琶行)。甚至见于清人的鼓词:“醒来人在潇湘馆,泪比湘江一倍浓”(清,韩小窗,黛玉悲秋)。现代诗人冯至,在他的长诗“帷幔”中,说到尼庵的寂寞时,也巧妙地用了这样的句法:“过了一天,恰便是过了一年,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像一天。”一年和一天的叠字连用,尼庵的生活多么震撼人心。这可说是“春”诗语言的特点之四。

第五个特点,“春”诗有几处使用了排比句和对偶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像‘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在全诗中反复运用。如乐曲中的重唱。排比句在重叠中显变化,对偶句在变化中现工匀。回环不断。深得相补相成的艺术效果。这种对偶排比在后代的诗文中更是屡见不鲜。如“谁家绿酒欢连夜?何处红楼睡失明?”之类,当然是否直接受“春”诗启迪,也无从考察了。 最后一点,“春”诗的用典,全诗只有一联,“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很巧妙。鸿雁传信,尺鱼素书,是说把信绑到雁腿上,塞到鱼肚子里,传向远地的亲人。这里说苦于干不成。用了很耐人寻味的句法。虽有鸿雁长飞,而光不抵,不知在哪里。鱼跳了一下又沉到河底,水面上空留一圈圈涟漪。这后一句是很令人觉得渺茫而感伤的。 当然,“春”诗语言的更值得赏析的,是它创造了许多优美的诗的意象,这一点只好留到以后去品评了。

[注]张若虚唐代诗人,扬州人(今属江苏)曾任兖州兵曹。生卒年、字号均不详。诗仅存二首。清末王罔远评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