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文化的诗意解码 ——潘维诗歌论 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 摘要:在江南文化的世界里,潘维是鲜明的诗性符号之一。作为潘维灵魂基因元素的外化,“江南雨水”、“少女”、“太湖”、“巨龙”等江南文化地理意象,既是潘维破译江南文化的诗意密码,又是读者破译潘维灵魂密码的钥匙。他宣称自己是“汉语诗魂的守护者”。他对于“汉语帝王”角色的自期,显示出他的诗学野心。
关键词:文化地理;江南;潘维;汉语诗学
十五国风从十五个方向吹来,吹了三千年,仍然让我们能够感受到它们清新而永恒的地域文化气息。可以说,自古以来,诗歌与文化、地理紧紧地融合一起,形成了丰富斑斓的地理文化意象。在江南文化的世界里,潘维是鲜明的诗性符号之一。潘维拥有多种极其繁复驳杂的标签。刘翔曾在《潘维:最后一滴贵族的血》里说:“潘维是一个怪杰,他集激进主义者、政治幻视者、农民、市民、贵族、肉欲分子、无产者、观察者、局外人、抒情歌手、儿童、有着‘革命的嘴脸’的革命者于一身,他是一个用血、用肉来沉思现实的人。”[1](p34)而这众多的面目,都难掩他内在精神上强烈的角色自期——“汉语帝王”。而他作为“汉语帝王”的野心,最终通过江南文化地理意象呈现出来,诸如“江南雨水”、“少女”、“太湖”、“巨龙”等意象,既是他灵魂深处最重要的元素外化为诗歌的创作母题,构成破译潘维灵魂密码的钥匙,同时,又是潘维破译江南文化的诗意密码。
一
在潘维的诗中,出现最密集的意象大概是“江南的雨水”。他的诗集之所以命名《水的事情》,肯定与其灵魂秘语有关。《遗言》开篇“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既奠定了诗作的基调,也渲染出潘维的灵魂底色。“江南地理”是潘维诗歌最醒目的标志。正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扎西达娃的西藏,“江南“成为潘维灵魂深层不可揭移的邮票,成为他的生命存根。江南,是多雨的江南,似乎永远都是阴郁而潮湿的。阴性的“水”意象,成为潘维血脉中最充沛的精神元素。他在诗中反反复复地出现“水”意象: 夜晚,是水;白天,也是水 除了水,我几乎已没有别处的生活 (《鼎甲桥乡》); 水做的布鞋叫溪流, 穿着它我路过了一生。 上游和下游都是淡水。
(《进香——给杨岭》)
有时,他咏叹“水”的变形意象“雪”: 大雪在通往树林的中途, 留下纯洁; 使我得以在一片白色里窥视, 巍峨的苦难, 所负载的万象。
(《进香——给杨岭》) 从理想的状态来讲,“水”是流动的,可以冲刷历史的污浊、可以净化生存环境,“水”和“雪”都洁净的化身。所以,在《东海水晶——给胡志毅》里,他写道:“我喜欢草尖上的液体水晶”,“液体水晶”是洁净的象征,相反“人不过是一点杂质……/人声鼎沸,交响成黑煤。”意象的强烈对比,彰显出潘维对自然的亲近,以及对“黑煤”那种人性杂质的远离。我们就不难理解潘维何以把自己比喻为“一座水的博物馆”(《炎夏日历——给方石英》)。
然而,潘维并没有对江南地理做单一的“纯化”处理。他有效避免了一般意义上“地理诗歌”写作的浅薄与单一,而通过对灵魂的深度刻画,彰显出爱之深、责之切的复杂情状,从而深入剖示了一个时代的纹理。《江南水乡》里“一股寒气/混杂着一个没落世纪的腐朽体温/迎面扑来。江南水乡/白雪般殷勤,把寂寞覆盖在稀落的荒凉中”;“对紫禁城的膜拜,对皇权的迷恋,/使宅院的结构,阴黑如一部刑法”;“阴寒造就了江南的基因,那些露水,/凝成思想的晶体,渗入骨髓”;“腐败在贿赂他的眼睛”……这里充斥着颓败的物象:“虚弱的美女”、“贵族们的恐惧”、“逃亡的马车”、“残废的沉默”。这些都强烈激发起他的双重情感:一方面,他竭力逃脱江南水乡的历史颓败对他的纠缠与制约,深深地“吃惊于自己是一座水牢”(《天目山采蘑菇》),宁作一个自由的“异乡人”;另一方面,又无法在精神上逃出“永远是生养他的子宫”的那片土地。最终,“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灵魂的回归,体现了强烈的文化寻根意识。
二
如果说,“江南雨水”是潘维灵魂的底色,那么,他的精神伴侣即是“非法少女”。这是与第一个母题“水”相关的另一个创作母题。正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所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潘维固执地在诗作中反复咏赞“水”的人化意象——少女,也是自己灵魂的渴求。他说: 别把雨带走,别带走我的雨 它是少女的血肉做成的梯子 爬上去,哦,就是我谦逊的南方 …… ……千万别触动玫瑰 它们是雨的眼珠,是我的棺材
这黎明,这从未关爱过的表妹的宁静: 柳枝滴下枯绿, 地平线穿进针眼,把一抹霞彩 缝补在东方。 …… 花瓣的薄膜游向处女。
高贵只接受鲜嫩的事物。
(《西湖》) 他至少有20首写给女性的诗篇,主人公有孟晓梅、J·H·Y、艾米莉·狄金森、L·S、C ·Y、B ·Y ·T、陆英、顾慧江、王瑄、苏小小、王音洁、ZXH、杨岭、杨莉、明姬、徐雯雯,等等。他在《框里的岁月》题记里写道:“每一次接近岁月/少女们就在我的癌症部位/演奏欢快的序曲”。“少女”是医治诗人灵魂疼痛的良药,已经成为潘维灵魂的对应物,甚至成为他的灵魂的组成部分:“我,潘维,一个吸血鬼,将你的生命输入我的血管里”(《致艾米莉·荻金森》)。
这里,我们有必要引述一个西方哲学概念:“潜意识双性化”。柏拉图和弗洛伊德都提出过人生来就有“潜意识双性化”倾向。荣格也认为,一个人同时具有“男性的女性意向”和“女性的男性意向”,这种分法避免了生理上、心理学上严格的雄性与雌性对立的简单性。他把前者称为安尼玛(anima),后者称为阿尼姆斯(animus),他认为,最雄健的男子也有安尼玛,她是男性无意识中的女性补偿因素,“他”常把“她”投射到女性身上;而最女性的女子也有某些心理特征证明身心中的阿尼姆斯存在,女性也有潜在的男性本质。因此性别之间的对立主要是个人内部安尼玛和阿尼姆斯之间无意识斗争的一种投射,两性间的和谐依赖于个人内部的和谐。[2](p53)
所以,一个人越是深入地认识自己,越具有自我的觉知,也就越了解自己灵魂所投射到的异性,也就容易做到两性和谐相处,互洽互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人本主义哲学家更将“双性化”的自我实现看作人类健康的全新概念,认为人的双性化将会成为人类理想的角色模式。加斯东·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赋予了诗学一种梦想性质,而梦想的实质是什么呢?他说:
阴性与阳性的辨证关系是按深层的节奏开展的。这一辨证关系,从不太深处开始,总是从不太深处(阳性)走向深处,走向越来越深处(阴性)。……我们会找到全部舒展的阴性,在其宁静中歇息。[3](p76) 这种阴性的核心——梦想的实质——是诗的核心和人类灵魂的归宿,也是我们每个人安宁的内在起源,是我们身心中自足的天性。荣格说:“我为安尼玛下了极简单的定义,它是生命的原型。”[3](p118) 这是静止、稳定、统一的生命原型。这是潜藏于每一个男性和女性最深处的核心本质。潘维以女性作为自己灵魂的对应物,甚至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正是在深层探寻自己生命原型安尼玛的表征。他笔下的人物即使是男性,当他一旦具有生命本质的时候,也更多地彰显出内在的安尼玛特征。他写诗人泉子,突出了泉子“潮湿的身体”、“尘埃般疼痛的脸”、“忧郁”、“羞愧”、“无辜”、“绝望”、“怜悯”、“悲剧”等内涵。诗人泉子像“小男孩”一样,因为“拒绝成长,专注于“匿名活在一首诗里”,所以愈加成熟”,结尾的“承接不可复制的水滴”,使诗人具有了阴性的“水”的特质,赋予了纯净的本质内涵。 正是由于潘维深层对于女性的灵魂体认,所以,他经常以“拟女性角色”的诗写视角进入诗篇,如《冬至》、《除夕》、《隋朝石棺内的女孩——给陆英》。尤其是《隋朝石棺内的女孩——给陆英》:“日子多么阴湿、无穷,/被蔓草和龙凤纹缠绕着,/我身边的银器也因瘴气太盛而熏黑,/在地底,光线和宫廷的阴谋一样有毒。/我一直躺在里面,非常娴静;/而我奶香馥郁的肉体却在不停地挣脱锁链,/现在,只剩下几根细小的骨头,/像从一把七弦琴上拆下来的颤音。”诗人与女主角的身份彻底融为一体,诗歌的内涵勘探既是肉体的,又是人性的,既是性别的,又是历史的。
“少女”是潘维灵魂的伴侣,不要忽略的是,这个“少女”有一个修饰语:“非法”: 我将带走一个青涩的吻 和一位非法少女,她倚着门框 吐着烟,蔑视着天才。 她追随我消失于雨水中,如一对玉镯
做完了尘世的绿梦,在江南碎骨。 这个片段活灵活现了现代女性不羁的自由魂灵。我们说,少女往往是潘维灵魂的对应物,但是,也只有如此落拓不羁的性格,才配做潘维的灵魂伴侣。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真正进入潘维的内心的喧嚣、漂泊、寻找过程,以及这个过程里所激发的创造力。 三 接下来,是潘维灵魂的归宿——“太湖”意象。以及“太湖”孕育出的“巨龙”意象。 他在多首诗中都有过“太湖作我的棺材”之类的表达。《遗言》一诗,再次申说“我选择了太湖作我的棺材”,可见,“太湖“意象在他灵魂里是多么的浩瀚与深邃。潘维曾在1994年写了出他一生中具有重要刻度的大气磅礴的巨作《太湖龙镜》。沈健称之为“对人性、幻美、道德、暴力、权力和历史等主题的关注使长诗成为一部关于江南的林林总总的百科全书”。[4](p34)“根据诗人胡嘉平的回忆,这组诗其实是一次巨大的危机中完成的。当时,一场失败的爱情、一次突如其来的强权拆迁,一下子将诗人抛进了现实与理想的高度紧张之中,诗人敏感的灵魂像初秋的虫子一样置身于肉体的痛苦与悲哀之中。”[4](p32) 时在浙江长兴县电影公司做电影拷贝的质检员的潘维,请了两个月的假,躲在一座临河的房子里完成了这部重要作品。
非常有意味的是,在《遗言》里,潘维并没有渲染他灵魂的归宿——“太湖”,而是说: 我选择了太湖作我的棺材, 在万顷碧波下,我服从于一个传说,
我愿转化为一条紫色的巨龙。
他的真正用意在于自己转化为“太湖”“万顷碧波”下“一条紫色的巨龙”。这是“江南雨水”、“如水的少女”、“太湖”中滋养出的巨龙。这条“紫色巨龙”实际上构成了诗人潘维的“灵魂图腾”。“巨龙图腾”虽然是潘维潜意识的显现。但是,在近作里频繁出现,几乎跃上意识的水面。《开发区》也隐约透露出龙意象:“可能不小心,我释放出了龙身蜿蜒的愿景?”《秋浦歌》也写道:“一条龙附体结晶成钻石的矿脉”。《不朽之舟——跨湖桥遗址博物馆独木舟》中的“不朽之舟”其实也是“龙”形象的变体: 不朽之舟。来从地下的中国。 一层层剥开,贫瘠的、肥沃的、盐碱的各种泥土, 会目睹繁茂的根系强健地忙碌着。 我是其中最敏感、脆弱、无形的那根触须。 似乎,布谷鸟的啼唤、野鸭的扑扇、白鱼的跳跃魔法般粘合起 这散架的独木舟,一颗雾蒙蒙的灵魂 划着桨。至少,在进化论里,它装载的孤独
打败了一支太平洋舰队,以及时代批发的骄傲。 “穿透水晶罩——不朽之舟,不朽在地下的中国。/它静静地,停止了划行、腐烂,接受神话。”这个“不朽之舟”为什么不能解读为潘维在潜意识里自期的一个自我角色呢?
沈健在《雨水的立法者:潘维评传》里这样描述潘维在杭州的那座浸淫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气与神韵的私宅,是如何充满粘稠的阴郁、朽黯和古意的: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缭绕幽气,发绿银纹。扑面而来的,是一缕缕美女的狐魂仙灵,自古琴、陶罐深处,自发黄的书本深处。 整日紧闭的窗帘和昏暗的灯光,将一种神秘、阴柔、女性的馥郁散播在空气的每一缕弹性与折皱之中。仿佛,有无穷的淫乐、阴谋、政变正在酝酿;又好象有举世皆震惊的美与画在演绎。如同古运河上帝王船队中,最机密、核心的一个船舱,那些来自床第、书桌、剑匣和一些汉语盘旋柔韧的撞击声,起伏在做爱的节奏之中,丝潮健涌,虎踞龙盘。
这是一个有着帝王生涯的奢侈迷梦的诗人后院,摆放着渴望不断迎娶的西湖婚床,也盛装着动用气动用爱情的梅花毒酒的太湖棺材。这儿,从太八卦图、发黄的线装书、乾隆画像的纤维中,千年前的美女的呼吸梳理着一种封建的美。[4](p39-40)
诗人江离在《潘维:堕落尘世的天才》一文中,这样描述潘宅:
他把自己的家布置得很阴暗,窗帘总是拉上。除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五千多册藏书之外,还有他收集的古旧的江南木质雕花推窗,乾隆皇帝画像,各种拓碑文字,以及陶罐等等,他毫不隐讳地称自己是一个喜欢封建的人[5](p32) 按照中国传统文化中阴阳平衡互补的理论,潘维何以如此钟爱阴性的“江南雨水”意象?他何以如此痴迷“少女”的人性馨香?他何以把“太湖”作为自己的棺材?也许,他的阳气太盛,必须有如此黏稠的阴性意象,方可平衡他内在的阳气。他在诗里彰显的更多的是阴性气质,孰不知,潜藏更深的“巨龙”意象才真正是潘维的精神图腾。
潘维确实有着浓厚的贵族情结和帝王情结。他的故乡在浙江省湖州长兴。春秋时期,长兴即为重要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之要地。南朝开国帝王陈霸先及其后代陈后主曾生活于此。而陈后主是不爱江山爱语言的著名奢侈文人。潘维在《梅花酒》里说: 这些后主们:陈叔宝、李煜、潘维…… 皆自愿毁掉人间王朝,以换取汉语修辞。 有一种牺牲,必须配上天命的高贵,
才能踏上浮华、奢靡的绝望之路。 在初二时,潘维为了维护自己的思想(思维)尊严而“勃然大怒,掀翻课桌,抛开课本,冲出了平行线、圆切线、辅助线,冲出课本、学校与老师喋喋不休的引领”,[4](p21)
勇敢地逃出体制化教育的藩篱。这种叛逆,不正是少时的“帝王”之气么?无怪乎他在《那无限的援军从不抵达》里面说:“我保存了最后一滴贵族的血”。
四 当然,随着生活阅历的叠映,潘维的“帝王之气”由少时的叛逆,转化为了一种文化野心,具体而言,他的理想是为伟大的汉语再次注入伟大的活力”他要在语言的王国里成就一个“语言贵族”,一个“汉语帝王”! 潘维的诗学资源其实是十分丰富的,他在不同的诗写阶段研读过希门尼斯、福克纳、布莱、米沃什、布罗茨基、曼杰尔斯塔姆、沃尔库特、夸西莫多、兰波、杰弗斯、赫尔曼·黑塞、阿莱克桑德雷、阿赫玛托娃、艾米莉·荻金森,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汉语的草原。他曾经呼喊“灯芯绒裤子万岁”,向“爱因斯坦”和“新的但丁:约瑟夫·布罗斯基”致敬,坚定地确认自己的“诗人角色”,但是,最终“他毫不隐讳地称自己是一个喜欢封建的人”(江离语)。在《冬至》、《除夕》、《彩衣堂——献给翁同龢》、《隋朝石棺内的女孩》等诗作里,潘维都表达了对传统文化和传统诗学的钟情。而作为传统文明象征的“西湖”遭受现代商业语境的侵蚀:“旅游业榨干了诗意,/空气也挂牌制币厂。/人民在楼外楼,醋鱼是山外山。/几片乌云,感动白堤。”(《西湖》)则令潘维伤怀不已。 《彩衣堂——献给翁同龢》乃为传统文化招魂之作。近代史上著名政治家、书法艺术家翁同龢,学通汉宋,文宗桐城,诗近江西,工诗,擅画,尤以书法闻世。其书法遒劲,天骨开张,造诣极高,为同治、光绪年间书家第一,几乎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人格符号。“傍晚,老掉牙了;/书香,被蛀空了;/梁、檩、枋、柱处的游龙不再呼风唤雨;/天伦之乐是曾经喜上眉梢;/整座宅第,静候着新茶上市。”现代商业语境下翁同龢故居门前冷落,令我们为一代文脉落幕的“精神苍茫”而慨叹。纵有“领头的翁家有一件尽孝的彩衣,/有一条联通龙脉的中轴线,/可依次递进命运的格局。”但是,打开那“精细、丰裕的心灵”,却是“虚无弥漫,一头狮子游戏着地球。”“一头狮子游戏着地球”的荒谬,令我们联想到“我,潘维,汉语的丧家犬,/是否只能对着全人类孤独地吠叫”(《今夜,我请你睡觉》)。纵然,你是雄伟的狮子,但是在喧嚣的后现代语境下,文化之子也只能像“汉语的丧家犬”一样备感孤独。 潘维对于汉语的高度自觉充分显现《潘维诗选》的序言和《水的事情》的跋里。他虽然认可古代有几位大诗人曾到达一种“直观的汉语语境”的境界,他们“用非凡的天赋向我们提供了一些更人性的世界观”。但是,“现实的眼光若没有经历语言的提升,就不会具有普遍意义和思想深度。”“写作在很小程度上是个人行为,它更多的是文学行为,再进一步就是语言行为,最后当然是灵魂行为。” 他说:“一个诗人不是诗歌的母亲,语言才是诗歌的母体,诗人只是助产师而已。诗人接生出来的也许是一颗嫩芽,也许是永恒之光。语言是人类文明的时间。一首诗是一场信仰仪式,为了文明而做的一场心灵仪式。”[6]
被称为“现代汉语之美硕果仅存的高地”的潘维,在很早就显示出卓越的语言天赋。早在1986年,他就写出了作为诗集开卷之作的《第一首诗》:“在我居住的这个南方山乡/雨水日子般落下来/我把它们捆好、扎紧、晒在麦场上/入冬之后就用它们来烤火/小鸟赤裸着烫伤的爪/哭着飞远了/很深的山沟窝里/斧头整日整夜地嗥叫/农夫播种时的寂寞击拍着蓝色湖岸”,抽象与具象叠合,写意造境,虚实交映,颇富功艺术力。《春天不在》写道:“春天不在,接待我的是一把水壶/倾注出整座小镇。寂静/柔软地搭在椅背上。我听见/女孩子一个个掉落,摔得粉碎”。意象的错接十分奇崛而富有情趣,对抽象的“寂静”的具象化呈现、以及对于女孩子命运的潜意识直觉,显示出极其细腻的成熟技法。近年的《冬至》、《除夕》更为纯熟。《除夕》:“守岁的不眠之夜如同猫爪,/从鼠皮湿滑的光阴里一溜而过,/微倦,又迷离。”写出了时间的质地与纹理。而《冬至》的语言更是被诗性智慧打磨的锃亮: 虫蛀的寂静是祖传的; 高贵,一如檀木椅, 伺候过五位女主人的丰臀, 它们已被棉布打磨得肌理锃亮。 唉,那些时光,看着热闹, 实际上却不如一场大雪, 颠簸、自在,
鹅群般消融。 “寂静”以“虫蛀”修饰,获得了具象呈现,接着转义为多年的檀木椅,再转义为五位女主人的命运绵延,直抵历史深处与腠理。一切热闹的“尘埃”都落定在这个冬至的日子里。对于时光如此细腻的呈现,深得汉语智慧的奥妙。
他在诗集《水的事情》的跋里谈及自己的写作内驱力问题:
最初是源自一种想表达的欲望,其实可以说是个体生命在寻找社会意义,他在时间的茫茫人海里寻找自己的那张脸;再进一步,美学企图产生了,也就是说希望用语言炼金术,拯救出某些人性的纯真;最后抵达,每首诗都是一场文化仪式,用来调整灵魂的秩序。[7] 他最近的一些作品,在锤字炼句、与立意造像方面,更是呈现出令人讶异的气度,体现出“语言炼金术士”的品质。每一个字,他都拿捏得各得其所。他对于诗歌文体和语言十分考究。他说:“一步步走来,我坚持一点:精确,精确,更精确。我从未突破一个基本底线:文学引领人类文明,而不是诗歌模仿日常生活。”“我不信赖随心所欲的草率写作,世界早已证明,诗歌语言的粗糙和意义的简单化与社会堕落是同步的。”[7]“他划着船,湖面是一块钢铁,/四周是城市越积越厚的脂肪层。”(《对一位朋友的翻译》)他所钟情的“水”诗性意象“湖面”遭受现代化侵蚀之后的无言控诉,真的具有一种“踏石有印、抓铁留痕”的力度与质感。《柴达木盆地》吞吐天地之象,缀连成诗:“扛着云梯的昆仑山脉,/把须状闪电烙在盐湖上。/波纹扩展,给油菜花和胡杨林镀金,/终止于风蚀成迷宫的雅丹地貌。”
《永兴岛》开头就气度非凡: 仲夏升起芭蕉叶拱顶, 我听见细沙在问:永恒什么时候完工? 船长答道:还在波涛上颠簸。 永兴岛,一只龙窑烧制的瓷器水母, 正一张一弛呼吸着南海; 触须,心电图般联通着南沙、西沙、中沙群岛。 那蓝绿变幻的海水, 是由我家乡最昂贵的虫子——春蚕 织造的丝绸。单一的季节
其实铺展着经纬合奏的管弦乐。 对永兴岛的状写大处落笔,极富想象性和形象性。意象组接奇绝而妥帖,既有波涛汹涌雄浑之浩大,又有细腻柔婉如丝之质感。他调动了视觉、听觉、触觉等多种感官。 显然,在这些近作之中,他的语言运用犹如从生命和灵魂里淘洗出来的矿藏一样,那样珍视,带着生命的魂魄和灵魂的体温。那些文字,在很大程度上,与他的身体器官融为一体。他说:“不久之前,我仿佛天眼突然开启,我明晰地认识到,是汉语选择了我这个器官,为它奉献。不知道是幸亦或不幸,我别无选择。我的性格、心智,我的孤独、痛苦和颓废的迷失,我的交往、阅读、荣誉和失落的时光,一切的一切,都是汉语在塑造我这个器官。我的人间岁月是汉语赐予的礼物。”[7] 潘维的野心在于,“在中国文化的风水宝地——我的江南乡土上,谦卑地做汉语诗魂的守护者。”[6] “汉语帝王”是他永远的宿命。这一条汉语帝王的“巨龙”说:“我长着鳞,充满喜悦的生命,/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遗言》的这个结尾与开头形成了回环照应,再次强化了他的江南地理诗学。“西湖梦在宋词里泛滥,/柳浪闻莺最红的野花,敲亮了晚钟。/听清楚,更大一片开阔/留给了回声。”同样,汉诗诗歌也为潘维留下了很多的空间,“欣慰的是,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庞大诗歌空间,尚未被伟大使用过,为才华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施展机会。”[7] 他选择了一个绝佳的文化坐标安置自己的诗学位置:西湖。“我用历史的糖果许个愿:/在湖畔,我的铜像/将矗立起龙的灵感;/等待,一张又一张宣纸穿越烟云。”(《西湖》)“西湖”意象集纳了潘维诗歌里“水”、“女性”“湖”等几乎所有的意象元素,洒脱出一个“汉语帝王”的精神气度。而这个文化坐标又是在向一种伟大的秩序致敬的:“每一首诗,无论容纳了怎样的意义冲突、矛盾、复杂,但都是在向一种秩序致敬。这秩序,由神殿里的群像:屈原、杜甫、李商隐、曹雪芹、莎士比亚、清少纳言、波特莱尔、叶芝……等等构成。”[7]潘维的汉语写作,即是这个伟大秩序中的一个链条。潘维作为“汉语诗魂的守护者”的见证与努力,其间所浓缩的灵魂密码,既是潘维个人的,同时又蕴含着汉语诗歌的古老而新鲜的文脉。
参考文献: [1] 刘翔.潘维:最后一滴贵族的血[J],星星诗刊(理论版),2010(12). [2] C.S霍尔 [3] 加斯东·巴什拉著. 刘自强译.梦想的诗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4] 沈健.雨水的立法者:潘维评传[J],星星诗刊(理论版),2008(8). [5] 江离.潘维:堕落尘世的天才[J]》,星星诗刊(理论版),2010(12). [6] 潘维.自序[A]//潘维.潘维诗选[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 [7]
潘维.
跋[A]//潘维.水的事情[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3. Decoding _ Research
on ZHAO
(School of Literature, Zhejiang University of Media and Communications,
Abstract:
Pan Wei is one of the Keywords: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3YJA751068)《当代汉诗的本土性反思与实践》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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