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采芙蓉
是否曾在黎明时分,晓雾迷离中,聆听芙蓉的合吟之歌?
初初开启的花瓣,布满绛红血脉,清扬地,似悲似喜,咏唱着对水乡最深刻的眷恋。缓缓滚动的露珠,晶莹如泪。 柳生甫卸下参军之职,宿醉醒来,大唐长安城也悠悠转醒,自晨光中。 曲江,及第进士欢筵的荣耀之地,杳无人迹,只芙蓉园回荡着若有若无的歌。 他勒马而止,静对江上的水生花,它有不同的名字:莲、荷、芙蓉、芙蕖,却是同样清丽绝美的容颜。 恋恋不忍离去,馥郁沁人,舒散禁闭已久的感觉,拥抱一池软玉温香。 许久,雾已散尽,骄阳将芙蓉照射成透明体。笑声飘来,柳生怔了怔,芙蓉知解人意,且能笑语? 他睁开眼,江畔柳荫下,停着一辆金碧雕饰的马车,车夫立在水中,梳发的少女,停车而立,窗中伸出一截皓腕,手指纤纤如玉,指向江中绽放最好的芙蓉花。 车夫年纪大了,挣扎前行,不能顺随心意。柳生策马入水,探身,直取那株婷婷,莲瓣如焰,莲心似金。 他回转,先看见少女清俊娇俏的眉心,尔后,珠帘褰动,车窗里有一朵芙蓉的面容。 多芳草
崔芙蓉替母亲祈福,天未亮便赶赴慈恩寺,虔诚地敬上第一炷香。
母亲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她在佛前祈求,少病殃,多安康。 返家时,央请老车夫绕到曲江,看一看十里荷花的盛影。年轻时的母亲,常和夫婿同游芙蓉园,贪爱赏花,竟至不食不寝。人面花光交相映,父亲贪爱那因花醉而酡红的面颊,他们整个夏季都在这里流连。第二个夏季,因芙蓉诞生,误了花期。第三个夏季,父亲病逝,辜负了一池莲荷。 尔后,曲江的春风秋月,与母亲再无干涉。 母亲仍爱花,院中总养一缸荷,就在窗外,缠绵病榻的母亲,坐起可见到荷的风姿,躺着可嗅闻荷的气息。 然而,究竟不是曲江的荷花。 倘若采摘一株给母亲,是不是可以安慰她长久的悲伤? 为着类似偷窃行为的刺激,她们兴高采烈,指挥老车夫,脱除鞋祙,卷起裤脚,往水中行去。 那骑骏马的男子倏忽而至,不避泥沼,涉水而来,众多莲荷,如一方大千世界,而他独攀折了她的那株芙蓉。擎着芙蓉花,向她走过来。 他走过来了,细长而温柔的眼睛。 他走过来了,饱含着笑意的嘴唇。 他一直走过来,那样的步伐,如一枚钤刻,呼唤着遥遥的记忆,而她,用心灵深深地颤动回应。 他把花递给她,她几乎就要伸手去接,却突然双颊绯红,低垂眼眸,吩咐使女:“轻红!多谢公子。” 返回永崇里,在自家门前下车,蓦然见到,男子跨在马上,神态从容自在,注视着她,微策俯首。 夏季即将结束,芙蓉梳发,轻红捧镜。芙蓉仔细梳理一绺发丝,她问:“今日,他又来了吗?” “他日日都来。” “又送你礼物?你依然不受?” “我不受。” “为什么?” “我不为他,我只为你。不能受他的礼物。” “轻红!”芙蓉看着她的眼睛,自幼一起成长,总觉得彼此有一部分是重叠的:“你是我的知心人。” “他想求亲。”轻红放下铜镜,收拾妆奁,停了停,又说:“问你是否许了人家?” “我不嫁王家表哥,我要退婚。” “王公子的亲事早订下的,你也知道,他是好人。” “但我现在才知道,不能嫁他,就是不能。轻红!若嫁他,我不能活。” 欲遗谁
崔夫人扶轻红起身,靠坐在床上,她问:“芙蓉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姑娘不敢惊扰夫人。” “轻红!你为什么?” 为什么?为她是我们的最爱,为不忍她受丝毫苦楚,为我们对人世的温情牵系,都在她的身上,也为了那一句“知心人”。但,这怎么说得清? 轻红于是说起曲江的邂逅,说起二月余日日痴候在府外的柳生。 夫人一直知道自己娇养着一株芙蓉,如今,却不知应该花落谁家?她恐怕好花凋落,她要的是能落地生根。 与王家是有承诺的,又是显贵了的亲人,王郎对芙蓉向来有心,退婚料是不能。 柳生却是女儿的情事,相遇在曲江呵,漫天莲荷里,曾有自己年轻的深情眷恋。三年的钟爱缱绻,抵偿半生冷清寂寞,可以了无遗憾。 沉疴难愈,她知道芙蓉这最珍贵的娇痴宝爱,终要在闭目以前交托。 她究竟该给她怎样的人生? 初秋,柳生像平日来到崔府,却见到轻红伫立门畔。他翻身下马,惊而且惧:“她怎么样?” 轻红笑了。 他从没见她笑过,一抹轻浅的红妆,她的笑靥明亮耀人,他有些恍惚。 “我家夫人要见你。”轻红领他进门,在花厅外,她突然转身说:“姑娘名叫芙蓉,她说――你是水。” 温热酸楚的情绪剧烈翻涌,他有一刻视线模糊。 在远道
王家厅堂上,崔夫人声泪俱下,请王老爷作主,说是王家儿郎不依礼法,欺凌孤儿寡母,抢去了芙蓉,匿在他处。
她哭得那样悲切哀戚,王家上下信以为真,王老爷又是火爆脾气,无论儿郎如何申辩,狠狠下手,鞭笞得皮开肉绽,昏厥过去才罢休。 便是离了王家,崔夫人仍哭得肝肠寸断。芙蓉已遵母命,与柳生完婚,远远避居在金城里。尽管仍是长安城,却相思不能相见。为防王家追讨,又想出诿过的计谋,她知道这是不义,但,母亲要保护儿女,任何事都做得出来。只是,她清楚地知道,今生想再见芙蓉,怕是不能够了。 王家渐觉蹊跷,日夜派人在崔府遛达,以为总能寻得蛛丝马迹。崔夫人与金城里于是绝断了消息。 柳生有时派小厮往永崇里,只在府外张望,不敢久留,更不敢探问。 那一日,小厮张皇来报,说是崔府挂起白幡。 素车孝服,芙蓉夫妇连夜赶回永崇里,匍匐灵前。 灵堂布置得庄严端肃,两边灯火,照如白昼,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遁形,执礼如孝婿的是王郎,而芙蓉哭晕在私奔情人怀里。 跪在地上焚烧金箔的王郎,慢慢站起身子,火焰在他瞳中跳动。 王家告官裁决,柳生坚称崔夫人收受聘礼,将芙蓉许配。芙蓉、轻红的供词也是哪此。关键人物已然亡故,死无对证。官府不能定罪,柳生开释;但芙蓉许配王家在先,判归王家。王家门第高华,想来不会迎娶这样一位媳妇,王郎却说:“我要娶她。她是我的妻子,没有人能改变。” 望旧乡
洞房之夜,烛火高烧,轻红始终没有离开。
王郎只是静静地褪下衣衫,祼露肌肤上纵横错综的鞭痕。 “为你受鞭笞,我不怨。”他看着妻子,低哑地说:“可是,芙蓉,你不要鞭笞我。” 当他离去,芙蓉心慌地拉住轻红:“我该如何是好?” 三天后,轻红迁居别室。 王郎待芙蓉极力温存,绝口不提往事,只是谨密严防,不准芙蓉主仆擅自出府。他被一种恐惧啃噬着,日夜难安。 尤其是莲荷绽放的夏季,王郎将院中花圃,全挖成水池,栽遍芙蓉。那唤芙蓉的女子,向他道谢。她总是客气得几近生疏,而他是她的丈夫呵,他要的不是相敬如宾;是一些亲昵,一睦温热。他真的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有什么样的感觉? 可是,她的态度一径和顺温驯,除了偶尔怔忡出神,没有任何异样。王郎冷眼观察,三年过去了,她仿佛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了。他的心逐渐安定。 那一日,崔夫人祭辰,轻红代芙蓉上坟,返家后直奔芙蓉房,关上门,犹微喘不止。 芙蓉正刺绣百鸟朝凤,已完成了九十只鸟雀,她必须找到一些事,可以打发漫长的一辈子。 “我遇见他了。” 绣针油滑,芙蓉的手汗潮,抽不出,她抬起惶若伤痛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轻红。 “他一直住在金城里。清明时悄悄看这位陪你上坟,他说,看起来,这位待你也是一往情深……” “他另有婚配了?”芙蓉的声音紧缩。 “没有。” “他为什么,不离开京城?”她的声音松驰,涵纳柔情。 “他说,你在这里,他无处可去。” 天下之大,失去她,他竟是无处可去;生命多彩,失去他,她也是了无生趣呵。 轻红看见,三年来不曾哭泣的芙蓉,泪水淌落面颊。 漫浩浩 初雪的早晨,王郎暴怒的吼声,震慑了王家的府邸。一向儒雅温文的男主人,像被风魔附身,消息飞快传递,夫人逃逸,不知去向。 而离居 王郎听见芙蓉并未怀孕的消息,赤着眼蹬开房门,在这以前,他一直不愿与她相见。 以终老 王郎策马赶赴江陵,因为,有人自江陵来,说在一户柳姓人家,看见芙蓉与轻红。他不信。 芙蓉去世不久,轻红殉主。一是爱妻,一是义婢,丧事全照他的意思,备极哀荣。他在冢畔预留空穴,待来日与妻合葬。芙蓉的墓碑上,镌着他的姓氏,这一次,她再不能离开。 有人告诉他,看见他的妻子,依旧与柳生在一起国。他淡淡一笑,说大概是柳生又邂逅一对丽人,面貌神态宛如芙蓉、轻红。 如此而已,仅属巧合。 他说着笑着,更尽一杯酒。 却在酒醒时,兼程赶往江陵。 柳生是在抵达江陵三日后,见到芙蓉和轻红的。他一直没有失去再相见的希望,然而,果真相见,又觉恍若一梦。 “你们,怎么能来?” 人生意专,必果夙愿。 “我已与他诀别,今生今世,与君偕老。” 他欢喜拥她入怀,忽又想起:“怎么找得到我?” “天涯海角,总能找得到。” 室内充满芙蓉、轻红的笑语盈盈,他从没见过她们如此恣情欢乐,过去相守的日子总有阴影相随。柳生知道,自此以后芙蓉真的完全属于他一个人了。 于是,他有了许多以前不敢有的想法,是不是该添个孩子?是不是该替轻红安排终身?每听他说这些,她们总是笑,仿佛是荒谬无稽的,他不明白;看见她们笑中无意流露的凄凉酸楚,他更不明白。 隐隐觉得有什么秘密,她们共守着,独瞒住了他。 但,她们的快乐,令他不忍;假若她们能快乐得长久些,又有什么不好呢? 王郎赶到柳宅时,柳生正打算陪伴芙蓉逛庙会。 芙蓉临轩匀妆,轻红捧镜在侧,王郎推门而入,室内骤亮,与芙蓉、轻红打了照面,果真是她们。 他痛嚎出声。 便是魂魄,也要背离叛逃,千里之遥。 看见他,轻红铜镜脱手,坠落地面。 当―― 音响如磬,直透耳鼓,有一刻,听不见声音,也不能思想。 柳生与王郎看见彼此,错愕的表情,他们同时转头,室内并没有芙蓉或是轻红,根本就没有,也许,从来不曾有过。 铅黄犹存在妆台,铜镜躺在地上,光影滟滟,照射着空气中飘飞的尘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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