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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之爱【转】

 西湖谐人 2014-01-12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采芙蓉
是否曾在黎明时分,晓雾迷离中,聆听芙蓉的合吟之歌?

初初开启的花瓣,布满绛红血脉,清扬地,似悲似喜,咏唱着对水乡最深刻的眷恋。缓缓滚动的露珠,晶莹如泪。

柳生甫卸下参军之职,宿醉醒来,大唐长安城也悠悠转醒,自晨光中。

曲江,及第进士欢筵的荣耀之地,杳无人迹,只芙蓉园回荡着若有若无的歌。

他勒马而止,静对江上的水生花,它有不同的名字:莲、荷、芙蓉、芙蕖,却是同样清丽绝美的容颜。

恋恋不忍离去,馥郁沁人,舒散禁闭已久的感觉,拥抱一池软玉温香。

许久,雾已散尽,骄阳将芙蓉照射成透明体。笑声飘来,柳生怔了怔,芙蓉知解人意,且能笑语?

他睁开眼,江畔柳荫下,停着一辆金碧雕饰的马车,车夫立在水中,梳发的少女,停车而立,窗中伸出一截皓腕,手指纤纤如玉,指向江中绽放最好的芙蓉花。

车夫年纪大了,挣扎前行,不能顺随心意。柳生策马入水,探身,直取那株婷婷,莲瓣如焰,莲心似金。

他回转,先看见少女清俊娇俏的眉心,尔后,珠帘褰动,车窗里有一朵芙蓉的面容。
 
多芳草
崔芙蓉替母亲祈福,天未亮便赶赴慈恩寺,虔诚地敬上第一炷香。

母亲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她在佛前祈求,少病殃,多安康。

返家时,央请老车夫绕到曲江,看一看十里荷花的盛影。年轻时的母亲,常和夫婿同游芙蓉园,贪爱赏花,竟至不食不寝。人面花光交相映,父亲贪爱那因花醉而酡红的面颊,他们整个夏季都在这里流连。第二个夏季,因芙蓉诞生,误了花期。第三个夏季,父亲病逝,辜负了一池莲荷。

尔后,曲江的春风秋月,与母亲再无干涉。

母亲仍爱花,院中总养一缸荷,就在窗外,缠绵病榻的母亲,坐起可见到荷的风姿,躺着可嗅闻荷的气息。

然而,究竟不是曲江的荷花。

倘若采摘一株给母亲,是不是可以安慰她长久的悲伤?

为着类似偷窃行为的刺激,她们兴高采烈,指挥老车夫,脱除鞋祙,卷起裤脚,往水中行去。

那骑骏马的男子倏忽而至,不避泥沼,涉水而来,众多莲荷,如一方大千世界,而他独攀折了她的那株芙蓉。擎着芙蓉花,向她走过来。

他走过来了,细长而温柔的眼睛。

他走过来了,饱含着笑意的嘴唇。

他一直走过来,那样的步伐,如一枚钤刻,呼唤着遥遥的记忆,而她,用心灵深深地颤动回应。

他把花递给她,她几乎就要伸手去接,却突然双颊绯红,低垂眼眸,吩咐使女:“轻红!多谢公子。”

返回永崇里,在自家门前下车,蓦然见到,男子跨在马上,神态从容自在,注视着她,微策俯首。

夏季即将结束,芙蓉梳发,轻红捧镜。芙蓉仔细梳理一绺发丝,她问:“今日,他又来了吗?”

“他日日都来。”

“又送你礼物?你依然不受?”

“我不受。”

“为什么?”

“我不为他,我只为你。不能受他的礼物。”

“轻红!”芙蓉看着她的眼睛,自幼一起成长,总觉得彼此有一部分是重叠的:“你是我的知心人。”

“他想求亲。”轻红放下铜镜,收拾妆奁,停了停,又说:“问你是否许了人家?”

“我不嫁王家表哥,我要退婚。”

“王公子的亲事早订下的,你也知道,他是好人。”

“但我现在才知道,不能嫁他,就是不能。轻红!若嫁他,我不能活。”
 
欲遗谁
崔夫人扶轻红起身,靠坐在床上,她问:“芙蓉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姑娘不敢惊扰夫人。”

“轻红!你为什么?”

为什么?为她是我们的最爱,为不忍她受丝毫苦楚,为我们对人世的温情牵系,都在她的身上,也为了那一句“知心人”。但,这怎么说得清?

轻红于是说起曲江的邂逅,说起二月余日日痴候在府外的柳生。

夫人一直知道自己娇养着一株芙蓉,如今,却不知应该花落谁家?她恐怕好花凋落,她要的是能落地生根。

与王家是有承诺的,又是显贵了的亲人,王郎对芙蓉向来有心,退婚料是不能。

柳生却是女儿的情事,相遇在曲江呵,漫天莲荷里,曾有自己年轻的深情眷恋。三年的钟爱缱绻,抵偿半生冷清寂寞,可以了无遗憾。

沉疴难愈,她知道芙蓉这最珍贵的娇痴宝爱,终要在闭目以前交托。

她究竟该给她怎样的人生?

初秋,柳生像平日来到崔府,却见到轻红伫立门畔。他翻身下马,惊而且惧:“她怎么样?”

轻红笑了。

他从没见她笑过,一抹轻浅的红妆,她的笑靥明亮耀人,他有些恍惚。

“我家夫人要见你。”轻红领他进门,在花厅外,她突然转身说:“姑娘名叫芙蓉,她说――你是水。”

温热酸楚的情绪剧烈翻涌,他有一刻视线模糊。
 
在远道
王家厅堂上,崔夫人声泪俱下,请王老爷作主,说是王家儿郎不依礼法,欺凌孤儿寡母,抢去了芙蓉,匿在他处。

她哭得那样悲切哀戚,王家上下信以为真,王老爷又是火爆脾气,无论儿郎如何申辩,狠狠下手,鞭笞得皮开肉绽,昏厥过去才罢休。

便是离了王家,崔夫人仍哭得肝肠寸断。芙蓉已遵母命,与柳生完婚,远远避居在金城里。尽管仍是长安城,却相思不能相见。为防王家追讨,又想出诿过的计谋,她知道这是不义,但,母亲要保护儿女,任何事都做得出来。只是,她清楚地知道,今生想再见芙蓉,怕是不能够了。

王家渐觉蹊跷,日夜派人在崔府遛达,以为总能寻得蛛丝马迹。崔夫人与金城里于是绝断了消息。

柳生有时派小厮往永崇里,只在府外张望,不敢久留,更不敢探问。

那一日,小厮张皇来报,说是崔府挂起白幡。

素车孝服,芙蓉夫妇连夜赶回永崇里,匍匐灵前。

灵堂布置得庄严端肃,两边灯火,照如白昼,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遁形,执礼如孝婿的是王郎,而芙蓉哭晕在私奔情人怀里。

跪在地上焚烧金箔的王郎,慢慢站起身子,火焰在他瞳中跳动。

王家告官裁决,柳生坚称崔夫人收受聘礼,将芙蓉许配。芙蓉、轻红的供词也是哪此。关键人物已然亡故,死无对证。官府不能定罪,柳生开释;但芙蓉许配王家在先,判归王家。王家门第高华,想来不会迎娶这样一位媳妇,王郎却说:“我要娶她。她是我的妻子,没有人能改变。”
望旧乡
洞房之夜,烛火高烧,轻红始终没有离开。

王郎只是静静地褪下衣衫,祼露肌肤上纵横错综的鞭痕。

“为你受鞭笞,我不怨。”他看着妻子,低哑地说:“可是,芙蓉,你不要鞭笞我。”

当他离去,芙蓉心慌地拉住轻红:“我该如何是好?”

三天后,轻红迁居别室。

王郎待芙蓉极力温存,绝口不提往事,只是谨密严防,不准芙蓉主仆擅自出府。他被一种恐惧啃噬着,日夜难安。

尤其是莲荷绽放的夏季,王郎将院中花圃,全挖成水池,栽遍芙蓉。那唤芙蓉的女子,向他道谢。她总是客气得几近生疏,而他是她的丈夫呵,他要的不是相敬如宾;是一些亲昵,一睦温热。他真的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有什么样的感觉?

可是,她的态度一径和顺温驯,除了偶尔怔忡出神,没有任何异样。王郎冷眼观察,三年过去了,她仿佛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了。他的心逐渐安定。

那一日,崔夫人祭辰,轻红代芙蓉上坟,返家后直奔芙蓉房,关上门,犹微喘不止。

芙蓉正刺绣百鸟朝凤,已完成了九十只鸟雀,她必须找到一些事,可以打发漫长的一辈子。

“我遇见他了。”

绣针油滑,芙蓉的手汗潮,抽不出,她抬起惶若伤痛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轻红。

“他一直住在金城里。清明时悄悄看这位陪你上坟,他说,看起来,这位待你也是一往情深……”

“他另有婚配了?”芙蓉的声音紧缩。

“没有。”

“他为什么,不离开京城?”她的声音松驰,涵纳柔情。

“他说,你在这里,他无处可去。”

天下之大,失去她,他竟是无处可去;生命多彩,失去他,她也是了无生趣呵。

轻红看见,三年来不曾哭泣的芙蓉,泪水淌落面颊。

漫浩浩

初雪的早晨,王郎暴怒的吼声,震慑了王家的府邸。一向儒雅温文的男主人,像被风魔附身,消息飞快传递,夫人逃逸,不知去向。

王郎捣毁绣架,砸碎妆台,百鸟朝凤图已绣成鸟雀百只,独缺彩凤,凤鸟挣脱樊笼,凌云远逸。而他为她添置的珠翠宝饰,她一点也不肯带走,全然不留恋稀罕。

家人寻得柴房梯子倚墙而立,但逾墙以后,如此高度,两个女子如何落地?墙外雪地上,犹见车辙与零乱马蹄,他们走得并不远。王郎揣想柳生骑在马上,接抱逾墙的芙蓉,他的胸腔有着欲裂的尖锐疼痛。

“找她们回来。”他简短下令。

并且知道,这将是他今生最重要的事。

柳生与芙蓉并没有离开,因为每道出城的门,都有王家人看守,金城里更不能呆,他们找了个靠近城门的小客栈,栖息了一个冬天。

开春时分,轻红偕同柳家小厮,上街市去看看风头,这才发现,近城的市集,都张贴着芙蓉绘像。王郎写下寻妻告示,称爱妻遭贼窃去,重金悬赏。

画像虽少了风韵,却极近似,一笔不苟。轻红仔细端详,这样少见的美丽容颜,竟是芙蓉得不着幸福的原因吗?

她还要像罪犯一样,瑟缩躲藏多久呢?

城门就在不远处,却可望而不可即。轻红突然伸出手,猛地揭下告示,围观群众哗然。

“我知道王夫人下落。”她卸下风帽,露出面孔,镇定地,看着守在城畔的王家人一拥而上。

小厮脸色青白,奔回客栈,说轻红出卖主人,已随王家人回去,请公子与夫人速离城,城畔王家人已撤离,正是好时机……说着说着,忽而顿悟,不再言语。

“她是我的亲人,我舍不下。”芙蓉敛祍整妆,对柳生说:“你快出城去,越远越好。”

柳生将她扳转身,从她颤抖的手中取下簪子,轻轻簪妥,执起她的手:“你是我的亲人,我也舍不下。”

他的眸中有流动的波光,语音凝咽:“我们却恳求他,请他成全。”

他不肯成全。

轻红求他,他愤怒地质问:“我待她不好吗?我待她不宽厚吗?她便是不知情,也不感恩吗?”

他真正想问的是,爱我,有那么难吗?

柳生才进王家,就遭拘捕,他并没有挣动,意态安详,心中知道,只要有机会,芙蓉仍会来奔。

芙蓉当着众人的面,陈明柳生绝非窃玉贼,而是自己甘愿情奔。并请求王郎休妻,因为,她已怀有身孕。

长久的静默,欲窒的紧张,便是王郎当年遭诟陷,百口莫辩,身爱笙刑苦楚时,也不曾有这样惨伤的神色。

一个男人到底能容忍几次背叛?

但,王郎走向芙蓉,他明确地让所有人听见:“我说过,你是我的妻子,没有人能改变。”

而离居

王郎听见芙蓉并未怀孕的消息,赤着眼蹬开房门,在这以前,他一直不愿与她相见。

“你好……”他颤栗地,森冷地笑:“你想怀孕吗?我该有我的孩子――”

他像一头兽,扑向她,那一刻,他不想做人。

然而,金光闪动,她后中握住一把尖利的黄金剪,高高扬起。那是她刺绣时,他的赠与,让她绞断七彩绣线。她竟时时随身携带,为的是什么?防身?或是袭击?

他因此冷静下来。她转动手腕,金剪抵住咽喉,抬起下巴,凝望着他。

“你是何苦?”他问得软弱。

剪刀的尖利刺透雪肤,一缕鲜血往下流,她有些摇晃:“我已经负了你,不能再负他。”

“为什么,你选择他,而不是我呢?”

“你是肥沃的土地,我却逐日枯萎死去;因为,我是一株芙蓉,而他,是温暖的水泽。”

门外,轻红长跪:“公子!你松手,让我们走吧!”

你即使禁锢她,那禁锢不了爱情。

“她,受伤了。”他喘息地。

颓然靠在墙上,流泪。

我也可以是水泽呵,我也可以。给我机会,给我温柔,让我变成水泽。

柳生受流刑,放逐江陵县,距长安城一千七百余里。

他一路了,往东南行去,渐行渐远。

芙蓉病得沉重了,辗转床榻,如似油煎,赶不上了,他走得那样远。她偶尔清醒,便对轻红说:“他走远了,你陪我,赶上他。”

“莫慌。”轻红安慰她:“我陪你去,我们赶得上的。”

芙蓉死去的那个夏季,曲江的荷花开得特别疯狂,数里以外都嗅着清鲜香气。

但,没有人听见芙蓉在晨雾中的歌咏。

以终老

王郎策马赶赴江陵,因为,有人自江陵来,说在一户柳姓人家,看见芙蓉与轻红。

他不信。

芙蓉去世不久,轻红殉主。一是爱妻,一是义婢,丧事全照他的意思,备极哀荣。他在冢畔预留空穴,待来日与妻合葬。芙蓉的墓碑上,镌着他的姓氏,这一次,她再不能离开。

有人告诉他,看见他的妻子,依旧与柳生在一起国。他淡淡一笑,说大概是柳生又邂逅一对丽人,面貌神态宛如芙蓉、轻红。

如此而已,仅属巧合。

他说着笑着,更尽一杯酒。

却在酒醒时,兼程赶往江陵。

柳生是在抵达江陵三日后,见到芙蓉和轻红的。他一直没有失去再相见的希望,然而,果真相见,又觉恍若一梦。

“你们,怎么能来?”

人生意专,必果夙愿。

“我已与他诀别,今生今世,与君偕老。”

他欢喜拥她入怀,忽又想起:“怎么找得到我?”

“天涯海角,总能找得到。”

室内充满芙蓉、轻红的笑语盈盈,他从没见过她们如此恣情欢乐,过去相守的日子总有阴影相随。柳生知道,自此以后芙蓉真的完全属于他一个人了。

于是,他有了许多以前不敢有的想法,是不是该添个孩子?是不是该替轻红安排终身?每听他说这些,她们总是笑,仿佛是荒谬无稽的,他不明白;看见她们笑中无意流露的凄凉酸楚,他更不明白。

隐隐觉得有什么秘密,她们共守着,独瞒住了他。

但,她们的快乐,令他不忍;假若她们能快乐得长久些,又有什么不好呢?

王郎赶到柳宅时,柳生正打算陪伴芙蓉逛庙会。

芙蓉临轩匀妆,轻红捧镜在侧,王郎推门而入,室内骤亮,与芙蓉、轻红打了照面,果真是她们。

他痛嚎出声。

便是魂魄,也要背离叛逃,千里之遥。

看见他,轻红铜镜脱手,坠落地面。

当――

音响如磬,直透耳鼓,有一刻,听不见声音,也不能思想。

柳生与王郎看见彼此,错愕的表情,他们同时转头,室内并没有芙蓉或是轻红,根本就没有,也许,从来不曾有过。

铅黄犹存在妆台,铜镜躺在地上,光影滟滟,照射着空气中飘飞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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