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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言

 庆的图书馆189 2014-01-17

一、爬厕所墙头的来炎被当作不会说话的小流氓

继续是在午休的甜梦中被轰轰的敲门声给砸醒的。

继续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还有些迷糊。门的冲击声通过空气撞击着他的耳膜,搞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继续有点生气。他没看地上,习惯性地用脚去勾上床时蹬掉的塑料拖鞋,揉着无精打采的眼睛,朝宿舍的门晃去。

都说过了不准中午来找我,还是不听。他没有问是谁,还能有谁,问了也没用,只要门关上,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找他。他们自己听不见,以为老师也听不见。老师是听见的,问题出在即使门被敲哭了,他们自己也听不见。

继续拧开门,准备打出一个带点生气意味,带点烦人表情——又怎么了——的手势。他的手形只做了一半,还没完全展开只是刚刚抬起,就停在胸前,也就没表示出任何意思。手形和手势不同,手形只有完成为手势,才有词语的意义,才有表达的内容,才能叫作说话。他的这个动作贴切地用一个成语来说,叫欲言又止,或者张口结舌。总之,没有说出话来。

门口立着的是老校长。老校长的手也扬在空中,显然是门的打开让他再一次捶门的动作没有做完。继续愣了一下,他显然睡忘了,他工作的这个地方,除了聋哑学生,老校长也是这样隔着门找人的。老校长的听力这两年每况愈下,到了聋哑学校后,朝着聋哑人的方向靠近得很快。如果说有区别,那就是他听你说话时,要做一个动作,把脑袋和身体的角度调成与你合适的方向,让耳朵对声音的搜集更有效率。老校长听人说话的表情,动感丰富,专注认真,让你不忍分心,不能敷衍。想打九折都不行。

没等继续张口,老校长招手示意跟他走。继续有点尴尬,他发觉自己对嘴巴的控制越来越落在了手的后面。平时对自己也就算了,今天在老校长面前也没调整好发条。

老校长不会打手语,也不用和继续打手语,他们之间的交流用的是口语,还都属于听人的范畴。

“来炎被弄到隔壁去了。”老校长瞥了两边一眼,对继续说。

老校长指的隔壁,继续知道。

继续工作的单位是浦江县聋哑学校。浦江是南京的郊县,和南京一江之隔,刨除隶属关系,南京是南京,浦江是浦江。浦江的人习惯说南京那边怎样怎样。虽然只有五亩地,两排大大小小十五间半的平房,但浦江县聋哑学校单门独院,砌有围墙,是个独立的单位。再拔高点说,还是县教育局的直属学校。还有一点不得不说,它在县城,真要深较,准确地说,出县城西门两公里

作为单位,聋哑学校有个大门,说是大门,是在很小,和聋哑学校的校园面积成比例。大门没有门房,也不需要人值班,隔壁的教师进修学校代劳了。出了这个门不算出门,真正的门是进修学校的大门,全天候,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聋哑学校从老校长到老师学生,上街,回家,看病,开会,不论外出干什么都要穿过进修学校的大院,经过门房的认可才能进出。聋哑学校的门只是个通道,门的管理职能在它身上的体现就是防止聋哑学生窜到隔壁去。这个门中门是在进修学校北侧的围墙上开的,居于聋哑学校里面两排平房之间不在正中的位置上。站在聋哑学校的院子里看,这门显得不等称,距西边的一排房子太近,骑车进来,不小心能冲到教室的走廊上。这个门开得不安全,不符合中国的建筑学风水。这个门开得最憋气的是不雅观,它原本可以居中的位置端坐着一座厕所。聋哑学校的两排平房坐东朝西,这个挤占了大门位置的厕所堂而皇之地坐北朝南,聋哑学校毫无办法,厕所的厕史远远长于他们的校史。聋哑学校的人和进修学校的人照面最多是在进进出出自己的大门,碰到提着裤子解着腰带从厕所里进进出出的时候。开始来的人,会觉着不雅。时间长了,大家都这样,慢慢也就习惯了。无论进出厕所,都是人生之快事。办好事和急着办事的人,都不屑计较。

聋哑学校的大门是以关闭为主的。没有看门人,教职工人手一把钥匙,自己开关锁。学生集中进出的时段每个月两次,他们间周休息,一次周五下午回家,一次周日下午回来,班主任轮流值班。

五亩地的校园,很近的路,和老校长话语的简练相当。

继续听的很清楚。他班上的学生——来言,中午爬围墙,偷看进修学校的女人上厕所,让隔壁的人给逮着弄到办公室去了,让他们去领人。

继续看了看走在自己左前方的老校长一眼,试图探出他对这件事的评判。老校长花白柔软的头发随着脚步的交替微微颤动,额上的皱纹纹理清晰,神情并无起伏。继续没有得逞。

继续和老校长走进去的时候,来言站在进修学校分管后勤的副校长办公室里。陪着的还有后勤主任。他们对来言束手无策,无从谈起。一句话没说,一句话也没说上。后勤主任展示出很崇高,很强烈,很领导,也很男人的气愤。“受辱”的是他分管的食堂的一个女工,忙活了一中午才有空上趟厕所,万没想到一个不会说话的小流氓,趴在厕所的墙上,把她吓得肚子痉挛,她本来想说“下面”痉挛,考虑会引起无限的遐想,话临出口,脑筋急转弯,换了个部位。她强烈担心声誉,心理,还有功能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这些话,一半是女工所想,一半是后勤主任所想。女工的认识本没这么深刻,后勤主任从关心的角度,做了启发,引导。启发引导的效果很好,唤醒了女工很强的节操意识,哭哭啼啼的不肯罢休。副校长亲自出面安顿了好一阵,还当面责令后勤主任下午就在厕所边的围墙装上铁丝网,坚决维护进修学校女教工的权益。副校长以宣战的口吻,发布命令:“隐私就是主权,主权无比宝贵,决不能再受侵犯。”

副校长慎重地当着女工的面给老校长打了电话,口气沉重地让他亲自来处理。副校长扫视着后勤主任,先熄了他的“火”,又对女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他只是一个孩子,又不能说话,不会到处乱“讲”的,我们能把一个聋哑孩子怎么样,动静闹大了,对他不好,对你尤其不好。副校长的入情入理让女工被来言眼睛剜开的“伤口”慢慢愈合,眼泪也层层收缩。眼泪止住,天也就差不多雨渐止,多云转晴。女工害羞地表示不想让聋哑学校的人看到她,恨恨地用红肿的眼球在来炎身上又滚了一遍之后,走了。

来言静静地看着他们,他的目光明亮透彻,透露出不解,惶惑。他不明白他怎么了,他们要揪着领子把他拖到这里。那个姐姐为什么要哭,要用那样的带着仇恨鄙视的眼光瞪他,还不时地用手把开口略大的上衣的领子往上提。他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他意识到,他们的反应是奔他来的,他们的表情和眼神不断向他扔过来,但他不知怎么去接。十二岁的来言,只有单向的感受,连旁听的角色都不配。

副校长和老校长都是县里教育界的老人,熟悉不过,这样的“事情”也无需多说,搞了一辈子人的工作的老同志了,心知肚明。做了个口头上的交接,责任和人就都由聋哑学校领回来了。

聋哑学校的老师办公室两间,语文数学各一间,集体办公。老校长示意继续把来言带到宿舍去谈话。

正是五月暖暖的季节,从太阳到地球都散发着慵懒的气息,小小的校园在阳光的抚摸下,一片寂静。午觉完成了一半的继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他下意识地瞟了老校长的背影一眼,赶紧用手将剩下的哈欠给按了回去。这个哈欠就象今天的午觉一样,夭折了。

虽是一年级,站着的来言个头已到了继续的肩头。继续想了想,把屁股顶在书桌的边沿,腰就自然地送出点弯曲,“讯问”也显示出亲和力。他们的对话就是四只手的摆弄。不是在课堂,继续没有加口语。

“事情”已经清楚。继续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直接训斥来炎:“你怎么可以爬上墙看女人上厕所?”

来言瘦削,苍白的长脸让继续的问话猛烈地拍了一下,迅速地充满了血色。他打手语的幅度大而急躁——我没有看她上厕所,我不知道里面有人。

“那你爬厕所干什么?”

“一只蝴蝶停在宿舍的窗户上,我起来捉它,它就飞走,我跟着它,它停在了厕所的墙上。我就爬上去。”

继续的疑惑挂在脸上:“什么蝴蝶,蝴蝶不是天天都有吗?”

“老师,那只蝴蝶不一样,特别大,颜色好看!”来言的手语夸张起来,蝴蝶差不多让他比喻成了孔雀。

“蝴蝶呢?”继续的疑惑像冬天屋檐下悬挂的冰锥,在正午的暖阳下,一点点销蚀。

“我趴在墙上,向它挪动。”挪动,是继续根据来言的手势理解,翻译给自己的。继续的心里轻叹了一下——你不得不佩服聋人肢体语言的逼真。

继续的心理变化没有通过眼神流露。

来言还在描述:“我靠它很近了,它好像睡着了,没发现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以为抓住它了,可是我不知怎么从墙上掉了下来。”来言懊恼地加上一句。“蝴蝶飞走了。”

继续的睡意完全清醒了,他眼前的动画连贯而明媚。

来言像只经验不足的小猫,趴在被五月的阳光揉得有点温度,有点硌人的水泥墙上。斑斓的猎物发出强烈地诱惑力,使他处于忘我的境界,他的世界安静极了。来言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在用力不让猎物听到他的呼吸。他志在必得伸手一击,浑然不知,猎物划了个美丽的弧线飘然而去,他被提着衣领站起的地方,是厕所旁的草坪。夹杂在他和猎物一起一落之间“抓流氓”的尖叫,他丝毫没有防备。来言确实没“听”到那针对他的叫喊,因而防备也就无从谈起。

继续放松了些,趁着放松,困意又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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