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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工人的自述

 亢标 2014-01-18
 
[原创 2009-12-15 9:52:52]   
 

    前些天和同学约着一起喝茶,在他家遇到了他父亲李伯.我和李伯并不是第一次见,过去同学没有和父亲分家住的时候,常在李同学家见到李伯,李伯并不健谈,咱们交谈不多,但到底都是熟人,于是我就邀着李伯和我们一起去喝茶.

    李伯早已退休,身体还硬朗,喝着茶,咱们就从古说到今,说到他的一生.

    李伯小学毕业,是抗战胜利那年从广东高要乡下和四个同村的小伙子到广州来某生的.他和另外两个人进了一家比较有名的工厂做学徒,另两个就去了茶楼(也就是酒家饭馆)做工,五个人还是住在一起.李伯是个机械天才,他学徒两年多,就能独立修机器开机床了.老板没有说你还没有满三年的学徒期还按学徒工给工资,而是按他的能力给了师傅的工资.老板给工资不是按资历,而是按能力,给了他很高的工资.这个高工资有多少,现在李伯也讲不清了,只记得,第二个月领工资,扣除给家里寄的钱,自己的生活费,还有钱买了一辆飞利普的单车.这部单车质量极好,比后来国产的什么凤凰永久那要好多了,他们家骑这个车一直骑到七十年代末.80年代,我和李同学做同学的时候还见过这辆车.那时候它的链罩挡泥板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但同学说,别看它样子破旧,其实还很好骑.我80年代参加工作的时候,不吃不喝,三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辆广州出的五羊单车,那车还不怎么好骑.

    但是年青人有钱真不是什么特别的好事.李伯说,他从小就比较调皮难管,现在有钱了,家里人又不在身边,拿着钱就染了赌瘾.李伯说起他的这一段经历时,时而大笑时而嘿嘿憨笑,让人感到他既是在自嘲,又是在得意.他说,开始是出了粮(发了工资)就去赌,后来是出了粮就还钱,出粮的时候,外面就站了一大群人等着他还钱,钱只是在他手上过一下,数都没数清楚,睇都未睇真(看都没有看清楚)那些钱就是人家的啦,最穷的时候,靠借钱吃饭.好在大家都是工友,知道他有本事人工高有钱还,而且人又讲义气,借钱还是借得很方便.到了49年,他也才二十一岁,也不知道发愁,更不会关心什么时事,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开工,出粮,赌钱,饮茶食饭,冲凉睡觉.

    据李伯讲,开头人工还是比较稳定的,到手的钱也好用,只是到了49年后就不行了,到四月份后,那钱更是贬值的飞快,但是他都不受影响,因为老板给他们这些技术骨干发的是港纸.老板出粮的方式也因时进行了改进,由以前的一个月出一次粮改成一个礼拜出一次.到了出粮的时候,他虽然不受影响,但他总是一早就去粮店帮工友排队买米.工友一拿到钱就马上到粮店交给他买米.就是到了这时候他的赌瘾都没戒掉.我问李伯,当年他们怎么赌,是去赌场吗,那时候广州有赌场吗?李伯随手就在路过的点心车上抓过一碟凤爪,用手挡在上面,说,这样都可以赌.他看我不解,就说,可以赌这碟里有几颗花生,是阴数还是阳数,有几个开爪.广州当年有没有正规的大赌场,他也不知道,他经常是到那些排档去赌.所谓排档就是那些比较简陋的赌场.

    国民党炸海珠桥的时候他正上着中班.他们做机修的,是以中班为主,在人家快下班的时候,他们上班,向当班工人了解机器的运行状况,等人家下班了,机器闲下来了,他们再来检修.

    李伯的工厂距海珠桥大约有一公里的样子.据李伯讲,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巨响,脚的大地都震了起来,把他吓得半天都没有醒过来.

    没多久,解放军就进城了.解放军是什么样,他们会干什么?他们一概不知,从前只听过国民党的宣传,把解放军讲得都是青面獠牙的,谁敢跑出去找死?在解放军进城后的头几天里,他们几个工友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解放军有宣传队上街宣传,他们一句也听不懂.这是他们这一辈子中第一次听到非广东话的声音,怎么可能听得懂?过了大概四五天,听到解放军的宣传队开始讲他们听得懂的话,叫做"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他们几个才大着胆子上街看了解放军贴出来的安民告示,告示号召大家复工复市,保证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等.他们才敢大着胆子回工厂看一看,去上班.

    到了五十年代,国家对工人实行八级工资制,李伯给定了七级工.八级工是最高的.在解放的头几年,对李伯来讲,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最大的影响就是不许赌了,从前那些排档也没了.李伯也有机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据李伯讲,当年他赌得也是太离谱了,一天到晚总是赌,赌得人家女仔都怕他.我打趣地问他,这么好赌,人家都说赌和色是不分家的,那时候珠江上的花艇那么出名,有没有和赌友一起去逛一逛?李伯倒是说得明白,那个不敢,师傅也不带.原来他的师傅就好赌.

    到了六十年代初,李伯还当了官,成了厂里的机修车间的主任,再后来还调到工业局设备处做了十几年的科长,最后是以副处长的身份退休的.

    五六十年代有一次搞运动.厂里要求每个人都要说一说共产党对自己的恩情,有能力的还要写成文章.人人过关的讲党对自己有什么恩情,这还真让人挠头.李伯想崩了脑袋也没想出来党对他有什么恩情.后来还是他老婆说他,没有共产党,谁会嫁他这个没药救的赌徒?这还真激发了李伯的灵感,于是就写了个感谢党把他这个赌徒改造成先进生产者,还让他娶上了老婆.

    他的文章一交上去,马上赢得了厂里书记的青睐,一定要他到全厂的大会上讲,李伯死活就是不肯讲,书记最后也没办法,只好把他的文章抄成大字报放到了厂里的宣传栏里.

    据李伯讲,这是他一辈子唯一参加的一次政治活动,他只对技术感兴趣,还有就是赌.到现在他们家打麻将都是算钱的,亲父子两公婆都是明算账.我在他们家看他们打牌感觉都是怪怪的,感觉那不象是在家里,就是在赌场里和陌生人开赌局.

    我就问他,你只参加了那一次运动,那文革这么大范围的运动难道你还能避过去不参加.他反问我,你说什么样子算是参加?他们召开大会你也去了,人家喊口号,你也喊了,喊完就忘了喊什么了,没批斗过别人,也没给别人批斗过,这样算不算参加了?

    我问你以前赌成那样工资又那么高还是港纸,文革的时候没人清算你工人贵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抓你的小辫子?唉,那些事情过去十几年了,没人提了,年青人也没人知道,老人之间还是有个义气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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