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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杜诗解读李杜友谊

 巴九公 2014-01-20

从杜诗解读李杜友谊

 

八世纪是中国文学艺术空前繁荣昌盛时期,不仅诗人、艺术家若群星璀璨,诗人间的友谊也为其它时代所少有,李杜之谊,元白之谊,韩张之谊,千秋而后,令人称羡。

李杜友谊,人常从两人互致诗歌多少立论,洪迈在《容斋随笔》之《李杜往来诗》中,称杜致李诗凡十四五篇,“至于太白与子美诗,略不见一句(此言不确)。”有人据此论定两人情谊厚薄,仇兆鳌即谓:“可见两公交情,李疏旷而杜剀切也。”事实并非如此。

友谊不是追星,是双向的,是建立在彼此尊重,彼此信任,彼此关注,彼此爱护基础上的;友谊厚薄是朋友间感受,而非外人感受,不能由外人感受或来往文字多少定疏挚。李杜友谊只能从当事人、特别是从杜甫有关诗篇中去解读。

杜甫《遣怀》诗云:“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所谓论,必然是论时论事论文论人论天下国家论志趣爱好,李杜之谊是从“论”中建立的,至少有以下三方面共同点:一、兼济天下的抱负: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李白“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是其表述。二、以写作为职志,在当时唐诗人中作品最多,成就最高,涉猎面最广,反应社会诸种矛盾最直接,最深刻。三、爱民惜民,傲视权贵的志节。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故“得我色敷腴”,两人友谊从一开始便互相爱悦,浓郁淳厚,牢不可破。

杜赠李第一诗,在天宝三载,李白被迫离开长安游东都时。李长杜十余岁,名满天下,杜尚不大为人知,赠李诗相当于自我介绍。诗云:“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前八句述己东都生涯的经历与感想,“所历厌机巧”,见世风已下,所历之处,机关巧设,罗网广置,一个厌字见甫愤世嫉俗之心,发愿“再使风俗淳”之由起。蔬食不饱既是自述也见民生艰难,盛唐已现败相,因有退隐山林之想,这些见识思想情绪与李白心心相印。后四句是对李称赏及李东来恰与自己游踪相合,期望与李共寻幽隐共拾瑶草的陈述。与李初识固当如此。

赠李第二诗,天宝四载秋作:“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沙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李杜相交已深,内容较前进一层。注家多解为杜对李之规劝,仇兆鳌即谓:“下二,赠语含讽,见朋友相规之义焉。”未得真诠。

首句“秋来相顾尚飘蓬”,天宝四载秋,李白被谗出都已歴一年;尚飘蓬三字,见李白仍志无所定,身无所安,飘如蓬草。第二句不是如一些人理解讽李白求仙不成,而是以葛洪故事隐喻。葛洪好道,年老避地南方,见中原将乱,以交趾有丹沙为借口,求为勾漏令以避祸。李白之才高葛洪十倍,一谋食之“勾漏令”不可得,愧字虽说李白,实指朝廷,比八王之乱前的晋氏尚有不逮。诗喻葛洪旧事,隐隐有中原将乱之感,诗人先知从潜意识流出,所谓诗谶,有自来也。“痛饮狂歌空度日”,以白大才,不处庙堂之高为君辅弼;不在边镇之远为国干城。效力无处报国无门。志士失业亦朝廷失人!痛饮狂歌,虚度时日,不得已而为之者岂止李白,杜甫何尝不如此?此句既惜李白,也是自叹。若志在隐逸,痛饮狂歌无所事事,正隐者所求,何言空度?何须感叹!“飞扬跋扈”非一味为贬词,所谓鸷鸟飞扬,大鱼跋扈,朱注:“犹云‘平生飞动意也。’”李白英才特出,高自期许:在经济则“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在文章则“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行事则“事了拂衣去,不留身与名”。“十五观奇书,十五好剑术”,正李白少有大志,勤奋好学写照。飞扬跋扈是李白对自己才智能力充满信心,对社会能为自己提供施展才能机会深信不疑的表现。可惜贞观、开元之治不再,致李白文韬武略,不能安国家,清海县,故有为谁雄之叹。为谁雄即为谁所用,为谁效命,为谁称雄?是对才人无用武之地的叹息,哪有一点讽劝意蕴!

《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向来吟《桔颂》,谁与讨莼羹?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

此诗实了解李杜友谊锁钥。首二句是对李诗推许,有人以“往往似阴铿”为杜贬李,实未真读杜,也不了解唐人。初唐诗人多崇尚晋及南朝诗,李杜不例外。杜甫亦称己“颇学阴何苦用心”,何贬之有?

“余亦东蒙客”,点明作者作客东蒙,恰与李白东游会合,非先有约定,而是彼此早已仰慕,此刻“一见钟情”,志趣相投,引为同调。“怜君如弟兄”,即此可见李杜交谊非同一般。同游者还有高适,甫与适并无兄弟之喻。“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是怜君如弟兄的注释。同榻共被,古人视作极亲密友好之举。汉光武与严光共卧,表明光武敦笃旧谊,传为佳话;汉姜肱兄弟,同被而寝;晋祖逖、刘琨情好绸缪,共被同寝。都被看作是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手足情亲的表征。醉眠共被,携手同行,泛泛之交,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检看杜集,甫与其它人,如严武,岑参、高适辈都有交往,唱酬诗也不少,但没有说到共被、携手这样的事。友谊是双向的,这首诗虽是杜甫写自己的感受,同时说明李白对杜甫也是充满真情,十分爱护的。作结四句:“向来吟桔颂”,既写李白崇仰屈原,也用桔受命不迁赞美李白。《新唐书·杜甫传》云:“(甫)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虽称怀古,未必不借古谈今,未必不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那样的话,使杜甫对李白有更深了解,对官场有更深了解。“谁与讨莼羹?”用张翰在洛阳见秋风起而怀归故事,既切秋游,也是对李“放还”的寛慰,人生贵适志,张翰不愿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李白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以要名爵,事不同而志同。“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仕途经济,士人相聚必谈。此言不愿,见李对仕进绝望,杜对此十分理解也深受感染。齐地滨海,曹操有“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句,既到齐地,当然有观沧海之情,也有人间沧海,静观世事之意。

  东鲁一别,各奔前程,李杜虽未再聚首,友谊却恒久不衰,开始了漫长的追忆与怀想。

  《冬日有怀李白》:“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短褐风霜入,还丹日迟迟。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诗作于天宝四载冬,四年秋,李、杜有同寻范十之游。此时李、杜新别,思念之情,自更浓烈,致“终朝独尔思”。甫与白一年交游,对诗学对社会对人生有更多感悟,杜甫裘马轻狂生活已经结束,面临人生抉择。“终朝独尔思”,不只思念与李白交游,更会思及李白人品词章文学见解在京遭际及对自己的关爱,对其行止无疑有重大影响:西上长安求一官半职?与李南下吴越隐沦江湖?都令他分外踌躇,故有“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的失落与惆怅。第二联:“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用《左传》故事:“晋韩宣子来聘,公享之,韩子赋《角弓》。既享燕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季)武曰:‘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遂赋甘棠。”正道此意。

  《春日怀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此诗诸家解说得其大要,尤以朱鹤龄驳王安石为当,云树之思,亦成挚友相思相念雅称。诗无敌,见白成就之高;思不群,见白见识之深。“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为此篇重点。道不同不相为谋,论及于细,说明二人相知相许之深。李白较杜甫年长十余岁,长安之游,贺监称为谪仙人,正是“声名从此大”之时。杜甫当时三十来岁,资历尚浅,李白不仅待杜甫亲如兄弟,且与之论文章之道,说明李白对杜甫之尊重与期许。二人在文学创作上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可以敞开心扉,论证得失的挚友。作酒肉朋友易,作患难朋友不难,要在文艺创作上找一个相互箴规的朋友,确非易事。一些人在文章上护前,至有一言不和相互龃龉者。以王安石,欧阳修之气量,犹有此短。王嗣奭《杜臆》曰:“然于别后另有悟入,因忆向所与言,犹粗而未精,思重与论之。此公之笃于交谊也。”亦有见地。

 《梦李白》二首:其一:“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其二:“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二诗于乾元二年(759)秦州作。李杜别后已十四年,世事大变,天下正处于安史之乱的大动荡中,二人遭遇也大起大落。李白因入永王李璘幕得罪,乾元元年流放夜郎,乾元二年赦还,自巫山下汉阳,经江夏再入浔阳。杜甫也因疏救房管遭贬,正通过秦州辗转于入蜀道中。远离政治中心,阻绝功名道路,虽非负罪之身,实是自我放逐,生活艰辛,屡见于诗,对李白遭遇必感同身受,更道出思李白之切,知李白之深。已吞声,常恻恻,说明对白关切至极,日夜忧思。甫在秦州,道路阻隔消息难通,白又得罪,系囹圄,流夜郎,生死未卜,江南瘴疠之地,更使人悬念。“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青林黑塞遂成挚友代称。“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人睡醒后,恍忽之间,以为犹在梦境;落月屋梁,天已届明,犹疑照见故人颜色,把梦境当真,思念之情,令人如见,令人如痴,令人荡气回肠。千古以还,思念友人之句,此为绝唱。“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既是对朋友离魂的关照,也是对朋友处境之关切。

第二诗为李白鸣不平,也是对李白的最高评价。当时消息不通,景况不明,苦思至于焦虑,故三夜频梦。告归局促,临别犹有千言万语说不完道不尽。这些倾诉不只李白对杜甫说,也有杜甫对李白的安慰同情及不平之鸣。苦道来不易,虽梦魂身轻,但关山重阻,江湖险恶,舟辑艰难,李白三夜入梦,不仅说明杜对李思念之切,也说明杜甫心中,李白对自己感情之深,虽关河万里,犹三夜殷勤入梦。“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杜甫恐故人身遭不测,念及李白一生才识,竟有如此遭遇,所谓搔首踯蹰,低回婉转,辜负平生,欲言不能。千载以下读之,犹令人掩卷欲哭,非深知深许,何能至此!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偌大一个长安,衮服鱼袋,高车驷马者,有多少尸位素餐之徒?李白却一官半职不可得,不仅不能展其抱负,安身立命之所也没有。“斯人憔悴”,岂止李白,也有杜甫。常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证之李白,一心想为国效力,解民倒悬,年将及老,反因报国成囚,天道何曾酬勤酬善酬贤!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是杜甫对李白的深许,也是历史证明的事实。杜甫已见到李白文将不朽,差可告慰于故人;但那毕竟是身后之事,于今何补!

仇兆鳌注杜至此,评曰:“千古交情,惟此为至。”的是确论。

《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魃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杜集》仍断为秦州作。从此诗写作语气看,不似《梦李白》那样急切,那样悲愤,似已知道李白消息。此诗除怀念李白,重点在“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一联。“文章憎命达”是中国不易之定律:从孔夫子到曹雪芹,凡大成之知识分子,人生道路莫不坎坷。此句既慰李白,也为自解。“魑魅喜人过”是天下之至理,总有人幸灾乐祸,有人不为别事,只为见到别人倒霉便自觉快乐无穷,这是对罗织罪名,欲置李白于死地者的指斥。结语“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屈原当楚国存亡危急之秋,忠而遭谗信而见谤爱国获罪报国无门,眼看秦人步步进逼,愤而自沉汨罗江。李白遭遇与屈原相似,身在江南,正好与冤魂共语不平,不幸;以屈原与李白对举,不仅对白评价极高,更鸣李白含冤极深,李白投永王之举实与屈原忧国爱国同调啊。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弥衡俊,诸生原宪贫。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

苏武原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议陈?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此诗作于李白遇赦后。所谓寄,寄意也。王嗣奭曰:“此诗分明为李白作传。”此言是,应该说是李白评传。

第一段叙说李白才调及在长安所受之“宠”,“文彩承殊渥”,白供奉翰林,一宠也;白日深殿,青云后尘,长安士人,因贺监推许,明皇赏识而钦仰李白,二“宠”也。白诗“流传绝伦”,三“宠”也。

第二段“乞归优诏许”,朝政腐败,奸佞擅权,“乞归”实是不容于权贵,不得不归;“优诏”实是冷落;“赐金放还”实是永不叙用,是对极力想为国为民有所作为者之辱。“遇我宿心亲”,“宿心亲”三字,足钳在李杜友谊间挑刺寻隙者之口,正如锺树梁先生在《试析<赠李十二白二十韵>》中所示:“‘宿心亲’见二人相重相期,为时已久,一朝得见,其快何如!”(锺树梁《杜诗研究丛稿》)“宿心”之愿,即长久之愿,平生之愿,是李白也是杜甫之愿。

李杜缔交是中国文学史、世界文学史之大事,二人不仅是中国诗学上光照千秋的巨星,也是世界诗学史上里程碑式人物,不仅确立了令人千古称羡的友谊,其在诗学上必然相互影响,“重与细论文”便是这种相互影响的注脚。但李不是杜,杜不是李,正是这种影响,这种差异,成就了中国诗界,成就了世界诗界。

“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注》解为:“这两句说李白本有幽栖之志,不把宠辱放在心上。”仇兆鳌解为:“托幽栖而全宠辱,此乞归之故。”较前解进一层。若李杜初交,随口说些安慰之言,尚差强人意。但这是在与李白论交十余年后,杜知李有兼济大志,李到长安与杜到长安目的一致:希望得一进身之阶,实现自己抱负,绝非为了或假托幽栖归隐而离开长安。

锺树梁先生曰:“二句关系重大,我国历史上不得行其志的有道之人,总是以穷则独善其身自励,不能立功则甘居草野,即使立功当世,也以‘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为高。杜甫深知李白为人,既有用世之心,复具幽栖之志,所以受谗远离,似乎不幸,但能不负幽栖之志,也便是宿愿得偿,足以庆幸。”(见前文)

幽栖志即幽栖时立定之志向,至少有两层意思:达则兼济天下,安寰宇,富黎庶;穷则独善其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是其底线。李白在长安既受到皇帝宠信,也受到权臣排挤,他不因势易,不为时变,不为富贵所淫,不为威武所屈,宠也罢,辱也罢,行其初衷,保其志节,不为玷污,进退全身。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野与逸可拆开看,野为在野四野,即百姓;逸是逸伦之才。剧谈是用了许多时间,从广泛角度,高谈纵论,无所顾忌,怜才人道屈,民生艰难。关心民瘼,是两人缔交的基础,嗜酒是两人共同爱好,“见天真”既写李白,亦甫自况。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十字写尽李杜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醉舞行歌,以夜继日,由秋及春,纵情娱乐,不拘形迹,李白“放还”之愁,杜甫“不饱”之苦,一切如扫,若非朋友相得,亲情隆盛,何能至此?正锺先生所说:“一朝得见,其快如何!”

三段为李白鸣不平,用了许多古人、故事,状李白不幸。这些古人杰,其所遭际,非困即冤,正李白一生写照。结句“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贾谊因不容于权贵,虽有安邦治国之才而不能施展;李白亦负不羁之才,其所遭际比贾谊更加不幸。结句“独泣向麒麟”,《春秋·公羊传》:“西狩获麟,孔子反袂拭面,涕泪沾袍,曰:‘吾道穷矣。’”字面上看,有李白自叹道穷之意,深一层想,以李白之才之志之行,竟落得系狱、流放,岂非“麟”出非时?“几年遭鵩鸟”,鵩鸟非别,正是当局者之政荒令骞。

四段力辩李白之冤,王嗣奭谓“总不欲使才人含冤千载尔”,卢世?认为,此诗:“是为天壤间维持公道,保护元气之文字。”大哉斯言!杜甫在专制淫威之下,众口铄金之时,敢于主持公道,比之阿附强权,曲意逢迎,颠倒是非,以朋友颈血为自己开脱或染红顶子之辈,一在青冥之上,一在粪壤之间!还当看到,有唐一代君主,于语言文字之议,多能优容宽大,故能成就护持正义之论,留下如此桀骜峥嵘,生色天地的文字。

李杜虽在布衣,而心系天下,飞扬跋扈,高自期许;其议论朝政,抨击时弊,肆无忌惮,不只偶语巷论,而是写成文章,咏为歌诗,逢人宣扬,到处关说,唯唐人有此怀抱,有此机遇。要在别代,不罪以僭越,即斥为狂妄,甚而杀头灭门。宋祁修《新唐书》即有“甫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之评。故唐人真以天下为己任者,敢以天下为己任者,能以天下为己任者;故唐人文采,后人或可达到,唐人风调,后人绝不能企及。

《不见》:原注:近无李白消息。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上元二(761)年成都作。李杜天宝四载(745)鲁郡一别,已十五六载,故曰久。从近无李白消息,见杜甫一直关心李白行踪。箕子佯狂,接舆佯狂,暗引古人,既哀李白,亦哀时事。世道清明,国有善政,箕子何须佯狂,李白何至蒙冤?世人欲杀,见李白处境艰危,落井下石者何其多。吾意怜才,敢于直指当局,独排众议,申朋友之冤,冒斧钺之诛,为国惜才,为天下惜人。且不说大定寰区之志,李白著作宏富,已非常人所及,如此大才,太平时四海飘零,战乱时身陷囹圄。归欤归欤,胡不归?道不行不如回归故里,读书作文,颐养天年。也透露出杜甫有归隐鄊里之志。天不与人,二公皆客死他乡。

杜赠李怀李之诗,荦荦大者,概见于此。

杜甫有关李白的诗,相当多的篇目,既是怀念,也为李白鸣寃。杜甫虽因疏救房管遭贬,但没有李白那样不幸。进而,杜甫是以李白作典型,为天下才人鸣不平。

李白生活动荡,杜甫相对安定,中、晚年的李白,长期奔走,寄人篱下。相比之下,杜甫有更多的时间进行思考与创作。二人长期生活不定,作品散失不少。正如韩愈在《调张籍》诗中所说,二人诗作“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李白晚年坐牢、流放,身不自由,写作何得自由?身不能安,文稿何能安?其文稿或留朋友处,或随身携带,无论哪种情况,比之杜甫,散失必定更多,这些散失诗稿中,未必没有李白赠杜怀杜之作。杜集有诗1400余首,李集仅800余首,从一个侧面说明有这种可能性。

李白晚年多病,其文集编辑托之李阳冰,李阳冰有没有按照自己好恶,或根据当时杜甫名声来选定李白致杜之文稿?没有确证,杜甫有生之年,没有得到人们应有的重视,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这些都是李致杜诗较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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