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書 卷六十六 ? 列傳第五十六陈王列传第五十六陈蕃王允 陈蕃字仲举,汝南平舆人也。祖河东太守。蕃年十年,尝闲处一室,而庭宇芜秽。父友同郡薛勤来候之,谓蕃曰:“孺子何不洒埽以待宾客?”蕃曰:“大丈夫处世,当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 初仕郡,举孝廉,除郎中。遭母忧,弃官行丧。服阕,刺史周景辟别驾从事,以谏争不合,投传而去。后公府辟举方正,皆不就。 太尉李固表荐,征拜议郎,再迁为乐安太守。时,李膺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属城闻风,皆自引去,蕃独以清绩留。郡人周DA78,高洁之士。前后郡守招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字而不名,特为置一榻,去则县之。DA78字孟玉,临济人,有美名。民有赵宣葬亲而不闭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乡邑称孝,州郡数礼请之。郡内以荐蕃,蕃与相见,问其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蕃大怒曰:“圣人制礼,贤者俯就,不肖企及。且祭不欲数,以其易黩故也。况及寝宿冢藏,而孕育其中,诳时惑众,诬污鬼神乎?”遂致其罪。 大将军梁冀威震天下,时遣书诣蕃,有所请托,不得通,使者诈求谒,蕃怒,答杀之,坐左转脩武令。稍迁,拜尚书。 时,零陵、桂阳山贼为害,公卿议遣讨之,又诏下州郡,一切皆得举孝廉、茂才。蕃上疏驳之曰:“昔高祖创业,万邦息肩,抚养百姓,同之赤子。今二郡之民,亦陛下赤子也。致令赤子为害,岂非所在贪虐,使其然乎?宜严敕三府,隐核牧守令长,其有在政失和,侵暴百姓者,即便举奏,更选清贤奉公之人,能班宣法令情在爱惠者,可不劳王师,而群贼弭息矣。又三署郎吏二千余人,三府掾属过限未除,但当择善而授之,简恶而去之。岂烦一切之诏,以长请属之路乎!”以此忤左右,故出为豫章太守。性方峻,不接宾客,士民亦畏其高。征为尚书令,送者不出郭门。 迁大鸿胪。会白马令李云抗疏谏,桓帝怒,当伏重诛。蕃上书救云,坐免归田里。复征拜议郎,数日迁光禄勋。时,封赏逾制,内宠猥盛,蕃乃上疏谏曰: 臣闻有事社稷者,社稷是为;有事人君者,容悦是为。今臣蒙恩圣朝,备位九列,见非不谏,则容悦也。夫诸侯上象四七,垂E771在天,下应分土,籓屏上国。高祖之约,非功臣不侯。而闻追录河南尹邓万世父遵之微功,更爵尚书令黄F651先人之绝封,近习以非义授邑,左右以无功传赏,授位不料其任,裂土莫纪其功,至乃一门之内,侯者数人,故纬象失度,阴阳谬序,稼用不成,民用不康。臣知封事已行,言之无及,诚欲陛下从是而止。又比年收敛,十伤五六,万人饥寒,不聊生活,而采女数千,食肉衣绮,脂油粉黛不可赀计。鄙谚言“盗不过五女门”,以女贫家也。今后宫之女,岂不贫国乎!是以倾宫嫁而天下化,楚女悲而西官灾。且聚而不御,必生忧悲之感,以致并隔水旱之困。夫狱以禁止奸违,官以称才理物。若法亏于平,官失其人,则王道有缺。而令天下之论,皆谓狱由怨起,爵以贿成。夫不有臭秽,则苍蝇不飞。陛下宜采求失得,择从忠善。尺一选举,委尚书三公,使褒责诛赏,各有所归,岂不幸甚! 帝颇纳其言,为出宫女五百余人,但赐F651爵关内侯,则万世南乡侯。 延熹六年,车驾幸广成校猎。蕃上疏谏曰: 臣闻人君有事于苑囿,唯仲秋西郊,顺时讲武,杀禽助祭,以敦孝敬。如或违此,则为肆纵。故皋陶戒舜“无教逸游”,周公戒成王“无槃于游田”。虞舜、成王狱有此戒,况德不及二主者乎!夫安平之时,尚宜有节,况当今之世,有三空之厄哉!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是谓三空。加兵戎未戢,四方离散,是陛下焦心毁颜,坐以待旦之时也。岂宜扬旗曜武,骋心舆马之观乎!又秋前多雨,民始种麦。今失其劝种之时,而令给驱禽除路之役,非贤圣恤民之意也。齐景公欲观于海,放乎琅邪,晏子为陈百姓恶闻旌旗舆马之音,举首嚬眉之感,景公为之不行。周穆王欲肆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为诵《祈招》之诗,以止其心。诚恶逸游之害人也。 书奏不纳。 自蕃为光禄勋,与五宫中郎将黄琬共典选举,不偏权富,而为势家郎所谮诉,坐免归。顷之,征为尚书仆射,转太中大夫。八年,代杨秉为太尉。蕃让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臣不如太常胡广。齐七政,训五典,臣不如议郎王暢。聪明亮达,文武兼姿,臣不如B327刑徒李膺。”帝不许。 中常侍苏康、管霸等复被任用,遂排陷忠良,共相阿媚。大司农刘祐、廷尉冯绲、河南尹李膺,皆以忏旨,为之抵罪。蕃因朝会,固理膺等,请加原宥,升之爵任。言及反复,诚辞恳切。帝不听,因流涕而起。时,小黄门赵津、南阳大猾张汜等,奉事中官,乘势犯法,二郡太守刘质、成瑨考案其罪,虽经赦令,而并竟考杀之。宦官怨恚,有司承旨,遂奏质、瑨罪当弃市。又山阳太守翟超,没入中常侍侯览财产,东海相黄浮,诛杀下邳令徐宣,超、浮并坐髡钳,输作左校。蕃与司徒刘矩、司空刘茂共谏请质、瑨、超、浮等,帝不悦。有司劾奏之,矩、茂不敢复言。蕃乃独上疏曰: 臣闻齐桓修霸,务为内政;《春秋》于鲁,小恶必书。宜先自整敕,后以及人。今寇贼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寝不能寐,食不能饱,实忧左右日亲,忠言以疏,内患渐积,外难方深。陛下超从列侯,继承天位。小家畜产百万之资,子孙尚耻愧失其先业,况乃产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轻忽乎?诚不爱已,不当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前梁氏五侯,毒遍海内,天启圣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议,冀当小平。明鉴未远,覆车如昨,而近习之权,复相扇结。小黄门赵津、大猾张汜等,肆行贪虐,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刘质、南阳太守成王晋,纠而戮之。虽言赦后不当诛杀,原其诚心,在乎去恶。至于陛下,有何BE7BBE7B?而小人道长,营惑圣听,遂使天威为之发怒。如加刑谪,已为过甚,况乃重罚,令伏欧刀乎! 又,前山阳太守翟超、东海相黄浮,奉公不桡,疾恶如仇,超没侯览财物,浮诛徐宣之罪,并蒙刑坐,不逢赦恕。览之从横,没财已幸;宣犯衅过,死有余辜。昔丞相申屠嘉召责邓通,洛阳令董宣折辱公主,而文帝从而请之,光武加以重赏,未闻二臣有专命之诛。而今左右群竖,恶伤党类,妄相交构,致此刑谴。闻臣是言,当复啼诉。陛下深宜割塞近习豫政之源,引纳尚书朝省之事,公卿大官,五日壹朝,简练清高,斥黜佞邪。于是天和于上,地洽于下,休祯符瑞,岂远乎哉!陛下虽厌毒臣言,凡人主有自勉强,敢以死陈。 帝得奏愈怒,意无所纳,朝廷众庶莫不怨之。宦官由此疾蕃弥甚,选举奏议,辄以中诏谴却,长史已下多至抵罪。犹以蕃名臣,不敢加害。质字文理,高唐人。瑨字幼平,陕人。并有经术称,处位敢直言,多所搏击,知名当时,皆死于狱中。 九年,李膺等以党事下狱考实。蕃因上疏极谏曰: 臣闻贤明之君,委心辅佐;亡国之主,讳闻直辞。故汤武虽圣,而兴于伊吕;桀纣迷惑,亡在失人。由此言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同体相须,共成美恶者也。伏见前司隶校尉李膺、太仆杜密、太尉掾范滂等,正身无玷,死心社稷。以忠忏旨,横加考案,或禁锢闭隔,或死徙非所。杜塞天下之口,聋盲一世之人,与秦焚书坑儒,何以为异?昔武王克殷,表闾封墓,今陛下临政,先诛忠贤。遇善何薄?待恶何优?夫谗人似实,巧言如簧,使听之者惑,视之者昏。夫吉凶之效,存乎识善;成败之机,在于察言。人君者,摄天下之政,秉四海之维,举动不可以违圣法,进退不可以离道规。谬言出口,则乱及八方,何况髡无罪于狱,杀无辜于市乎!昔禹巡狩苍梧,见市杀人,下车而哭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故其兴也勃焉。又青、徐炎旱,五谷损伤,民物流迁,茹菽不足。而宫女积于房掖,国用尽于罗纨,外戚私门,贪财受赂,所谓“禄去公室,政在大夫”。昔春秋之末,周德衰微,数十年间无复灾眚者,天所弃也。天之于汉,悢々无已,故殷勤示变,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实在修德。臣位列台司,忧责深重,不敢尸禄惜生,坐观成败。如蒙采录,使身首分裂,异门而出,所不恨也。 帝讳基言切,托以蕃辟召非其人,遂策免之。 永康元年,帝崩。窦后临朝,诏曰:“夫民生树君,使司牧之,必须良佐,以固王业。前太尉陈蕃,忠清直亮。其以蕃为太傅,录尚书事。”时,新遭大丧,国嗣未立,诸尚书胃惧权官,托病不朝。蕃以书责之曰:“古人立节,事亡如存。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诸君奈何委荼蓼之苦,息偃在床?于义不足,焉得仁乎!”诸尚书惶怖,皆起视事。 灵帝即位,窦太后复优诏蕃曰:“盖褒功以劝善,表义以厉俗,无德不报,《大雅》所叹。太傅陈蕃,辅弼先帝,出内累年。忠孝之美,德冠本朝;謇愕之操,华首弥固。今封蕃高阳乡侯,食邑三百户。” 蕃上疏让曰: 使者即臣庐,授高阳乡侯印绶,臣诚悼心,不知所裁。臣闻让,身之文,德之昭也,然不敢盗以为名。窃惟割地之封,功德是为。臣孰自思省,前后历职,无他异能,合亦食禄,不合亦食禄。臣虽无素洁之行,窃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若受爵不让,掩面就之,使皇天震怒,灾流下民,于臣之身,亦何所寄?顾惟陛下哀臣朽老,戒之在得。 窦太后不许,蕃复固让,章前后十上,竟不受封。 初,桓帝欲立所幸田贵人为皇后。蕃以田氏卑微,窦族良家,争之甚固。帝不得已,已立窦后。及后临朝,故委用于蕃。蕃与后父大将军窦武,同心尽力,征用名贤,共参政事,天下之士,莫不延颈想望太平。而帝乳母赵娆,旦夕在太后侧,中常侍曹节、王甫等与共交构,谄事太后。太后信之,数出诏命,有所封拜,及其支类,多行贪虐。蕃常疾之,志诛中官,会窦武亦有谋。蕃自以既从人望而德于太后,必谓其志可申,乃先上疏曰: 臣闻言不直而行不正,则为欺乎天而负乎人。危言极意,则群凶侧目,祸不旋踵。钧此二者,臣宁得祸,不敢欺天也。今京师嚣嚣,道路喧哗,言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飒等与赵夫人诸女尚书并乱天下。附从者升进,忤逆者中伤。方今一朝群臣,如河中木耳,泛泛东西,耽禄畏害。陛下前始摄位,顺天行诛,苏康、管霸并伏其辜。是时,天地清明,人鬼欢喜,奈何数月复纵左右?元恶大奸,莫此之甚。今不急诛,必生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愿出臣章宣示左右,并令天下诸奸知臣疾之。 太后不纳,朝廷闻者莫不震恐。蕃因与窦武谋之,语在《武传》。 用理泄,曹节等矫诏诛武等。蕃时年七十余,闻难作,将官属诸生八十余人。并拔刃突入承明门,攘臂呼曰:“大将军忠以卫国,黄门反逆,何云窦氏不道邪?”王甫时出,与蕃相迕,适闻其言,而让蕃曰:“先帝新弃天下,山陵未成,窦武何功,兄弟父子,一门三侯?又多取掖庭宫人,作乐饮宴,旬月之间,赀财亿计。大臣若此,是为道邪?公为栋梁,枉桡阿党,复焉求贼!”遂令收蕃。蕃拔剑叱甫,甫兵不敢近,乃益人围之数十重,遂执蕃送黄门北寺狱。黄门从官驺蹋DD22蕃曰:“死老魅!复能损我曹员数,夺我曹禀假不?”即日害之。徙其家属于比景,宗族、门生、故吏皆斥免禁锢。 蕃友人陈留朱震,时为铚令,闻而弃官哭之,收葬蕃尸,匿其子逸于甘陵界中。事觉系狱,合门桎梏。震受考掠,誓死不言,故逸得免。后黄巾贼起,大赦党人,乃追还逸,官至鲁相。 震字伯厚,初为州从事,奏济阴太守单匡臧罪,并连匡兄中常侍车骑将军超。桓帝收匡下廷尉,以谴超,超诣狱谢。三府谚曰:“车如鸡栖马如狗,疾恶如风朱伯厚。” 论曰: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惽俗。而驱驰嶮厄之中,与刑人腐夫同朝争衡,终取灭亡之祸者,彼非不能洁情志,违埃雾也。愍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也。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及遭际会,协策窦武,自谓万世一遇也。懔懔乎伊、望之业矣!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也。 王允字子师,太原祁人也。世仕州郡为冠盖。同郡郭林宗尝见允而奇之,曰:“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遂与定交。 年十九,为郡吏,时,小黄门晋阳赵津贪横放恣,为一县巨患,允讨捕杀之。而津兄弟谄事宦官,因缘谮诉,桓帝震怒,征太守刘质,遂下狱死。允送丧还平原,终毕三年,然后归家。复还仕,郡人有路佛者,少无名行,而太守王球召以补吏,允犯颜固争,球怒,收允欲杀之。剌史邓盛闻而驰传辟为别驾从事。允由是知名,而路佛以之废弃。 允少好大节,有志于立功,常习诵经传,朝夕试驰射。三公并辟,以司徒高第为侍御史。中平元年,黄巾贼起,特选拜豫州刺史。辟荀爽、孔融等为从事,上除禁党。讨击黄巾别帅,大破之,与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F651等受降数十万。于贼中得中常侍张让宾客书疏,与黄巾交通,允具发其奸,以状闻。灵帝责怒让,让叩头陈谢,竟不能罪之。而让怀协忿怨,以事中允。明年,遂传下狱。 会赦,还复刺史。旬日间,复以他罪被捕。司徒杨赐以允素高,不欲使更楚辱,乃遣客谢之曰:“君以张让之事,故一月再征。凶慝难量,幸为深计。”又诸从事好气决者,共流涕奉药而进之。允厉声曰:“吾为人臣,获罪于君,当伏大辟以谢天下,岂有乳药求死乎!”投杯而起,出就槛车。既至廷尉,左右皆促其事,朝臣莫不叹息。大将军何进、大尉袁DAF3、司徒杨赐共上疏请之曰:“夫内视反听,则忠臣谒诚;宽贤矜能,则义士厉节。是以孝文纳冯唐之说,晋悼宥魏绛之罪。允以特选受命,诛逆抚顺,曾未期月,州境澄清。方欲列其庸勋,请加爵赏,而以奉事不当,当肆大戮。责轻罚重,有亏众望。臣等备位宰相,不敢寝默。诚以允宜蒙三槐之听,以昭忠贞之心。”书奏,得以减死论。是冬大赦,而允独不在宥,三公咸复为言。至明年,乃得解释。是时,宦者横暴,睚眦触死。允惧不免,乃变易名姓,转侧河内、陈留间。 及帝崩,乃奔丧京师。时,大将军何进欲诛宦官,召允与谋事,请为从事中郎,转河南尹。献帝即位,拜太仆,再迁守尚书令。 初平元年,代杨彪为司徒,守尚书令如故。及董卓迁都关中,允悉收敛兰台、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既至长安,皆分别条上。又集汉朝旧事所当施用者,一皆奏之。经籍具存,允有力焉。时董卓尚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允矫情屈意,每相承附,卓亦推心,不生乖疑,故得扶持王室于危乱之中,臣主内外,莫不倚恃焉。 允见卓祸毒方深,篡逆已兆,密与司隶校尉黄琬、尚书郑公业等谋共诛之。乃上护羌校尉杨瓚行左将军事,执金吾士孙瑞为南阳太守,并将兵出武关道,以讨袁术为名,实欲分路征卓,而后拔天子还洛阳。卓疑而留之,允乃引内瑞为仆射,瓚为尚书。 二年,卓还长安,录入关之功,封允为温侯,食邑五千户。固让不受。士孙瑞说允曰:“夫执谦守约,存乎其时。公与董太师并位俱封,而独崇高节,岂和光之道邪?”允纳其言,乃受二千户。 三年春,连雨六十余日,允与士孙瑞、杨瓚登台请霁,复结前谋。瑞曰:“自岁末以来,太阳不照,霖雨积时,月犯执法,彗孛仍见,昼阴夜阳,雾气交侵,此期应促尽,内发者胜。几不可后,公其图之。”允然其言,乃潜结卓将吕布,使为内应。会卓入贺,吕布因刺杀之。语在《卓传》。 允初议赦卓部曲,吕布亦数劝之。既而疑曰;“此辈无罪,从其主耳。今若名为恶逆而特赦之,适足使其自疑,非所以安之之道也。”吕布又欲以卓财物班赐公卿、将校,允又不从。而素轻布,以剑客遇之。布亦负有功劳,多自夸伐,既失意望,渐不相平。 允性刚棱疾恶,初惧董卓豺狼,故折节图之。卓既歼灭,自谓无复患难,及在际会,每乏温润之色,杖正持重,不循权宜之计,是以群下不甚附之。 董卓将校及在位者多凉州人,允议罢其军。或说允曰:“凉州人素惮袁氏而畏关东。今若一旦解兵,则必人人自危。可以皇甫义真为将军,就领其众,因使留陕以安抚之,而徐与关东通谋,以观其变。”允曰:“不然。关东举义兵者,皆吾徒耳。今若距险屯陕,虽安凉州,而疑关东之心,甚不可也。” 时,百姓讹言,当悉诛凉州人,遂转相恐动。其在关中者,皆拥兵自守。更相谓曰:“丁彦思、蔡伯喈但以董公亲厚,并尚从坐,今既不赦我曹,而欲解兵,今日解兵,明日当复为鱼肉矣。”卓部曲将李C765、郭汜等先将兵在关东,因不自安,遂合谋为乱,攻围长安。城陷,吕布奔走。布驻马青琐门外,招允曰:“公可以去乎?”允曰:“若蒙社稷之灵,上安国家,吾之愿也。如其不获,则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临难苟免,吾不忍也。怒力谢关东诸公,勤以国家为念。” 初,允以同郡宋翼为左冯翊,王宏为右扶风。是时,三辅民庶炽盛,兵谷富实,李C765等欲即杀允,惧二郡为患,乃先征翼、宏。宏遣使谓翼曰:“郭汜、李C765以我二人在外,故未危王公。今日就征,明日俱族。计将安出?”翼曰:“虽祸福难量,然王命所不得避也。”宏曰:“义兵鼎沸,在于董卓,况其党与乎!若举兵共讨君侧恶人,山东必应之,此转祸为福之计也。”翼不从。宏不能独立,遂俱就征,下廷尉。C765乃收允及翼、宏,并杀之。 允时年五十六。长子侍中盖、次子景、定及宗族十余人皆见诛害,唯兄子晨、陵得脱归乡里。天子感恸,百姓丧气,莫敢收允尸者,唯故吏平陵令赵戬弃官营丧。 王宏字长文,少有气力,不拘细行。初为弘农太守,考案郡中有事宦官买爵位者,虽位至二千石,皆掠考收捕,遂杀数十人,威动邻界。素与司隶校尉胡种有隙,及宏下狱,种遂迫促杀之。宏临命诟曰:“宋翼竖儒,不足议大计。胡种乐人之祸,祸将及之。”种后眠辄见宏以杖击之,因发病,数日死。 后迁都于许,帝思允忠节,使改殡葬之,遣虎贲中郎将奉策吊祭,赐东园秘器,赠以本官印绶,送还本郡。封其孙黑为安乐亭侯,食邑三百户。 士孙瑞字君策,扶风人,颇有才谋。瑞以允自专讨董卓之劳,故归功不侯,所以获免于难。后为国三老、光禄大夫。每三公缺,杨彪、皇甫嵩皆让位于瑞。兴平二年,从驾东归,为乱兵所杀。 赵戬字叔茂,长陵人,性质正多谋。初平中,为尚书,典选举。董卓数欲有所私授,戬辄坚拒不听,言色强厉。卓怒,召将杀之,众人悚栗,而戬辞貌自若。卓悔,谢释之。长安之乱,客于荆州,刘表厚礼焉。及曹操平荆州,乃辟之,执戬手曰:“恨相见晚。”卒相国钟繇长史。 论曰:士虽以正立,亦以谋济。若王允之推董卓而引其权,伺其间而敝其罪,当此之时,天下悬解矣。而终不以猜忤为衅者,知其本于忠义之诚也。故推卓不为失正,分权不为苟冒,伺间不为狙诈。及其谋济意从,则归成于正也。 赞曰:陈蕃芜室,志清天纲。人谋虽缉,幽运未当。言观殄瘁,曷非云亡?子师图难,晦心倾节。功全元丑,身残余孽。时有隆夷,事亦工拙。 陳蕃 王允 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也。祖河東太守。蕃年十五,甞閑處一室,而庭宇蕪穢。父友同郡薛勤來候之,謂蕃曰:「孺子何不洒埽以待賔客?」蕃曰:「大丈夫處世,當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竒之。 初仕郡,舉孝廉,除郎中。遭母憂,弃官行喪。服闋,刺史周景辟別駕從事,續漢志曰:「別駕從事,校尉行部奉引,揔錄衆事。」以諫爭不合,投傳而去。投,棄也。傳謂符也,音丁戀反。後公府辟舉方正,皆不就。 太尉李固表薦,徵拜議郎,再遷為樂安太守。續漢志曰,樂安本名千乘,和帝更名也。時李膺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屬城聞風,皆自引去,蕃獨以清績留。郡人周璆,璆音仇。高絜之士。前後郡守招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字而不名,特為置一榻,去則縣之。璆字孟玉,臨濟人,有美名。民有趙宣葬親而不閉埏隧,埏隧,今人墓道也。杜預注左傳云:「掘地通路曰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餘年,鄉邑稱孝,州郡數禮請之。郡內以薦蕃,蕃與相見,問及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蕃大怒曰:「聖人制禮,賢者俯就,不肖企及。禮記曰「三年之喪,可復父母之恩也。賢者俯而就之,不肖者企而及之。」且祭不欲數,以其易黷故也。黷,媟也。禮記曰:「祭不欲數,數則煩,煩則不敬。」況乃寢宿冢藏,而孕育其中,誑時惑衆,誣汙鬼神乎?」遂致其罪。 大將軍梁兾威震天下,時遣書詣蕃,有所請託,不得通,使者詐求謁,蕃怒,笞殺之,坐左轉脩武令。稍遷,拜尚書。 時零陵、桂陽山賊為害,公卿議遣討之,又詔下州郡,一切皆得舉孝廉、茂才。蕃上疏駮之曰:「昔高祖創業,萬邦息肩,撫養百姓,同之赤子。尚書曰:「若保赤子,唯人其康乂。」今二郡之民,亦陛下赤子也。致令赤子為害,豈非所在貪虐,使其然乎?宜嚴勑三府,隱覈牧守令長,其有在政失和,侵暴百姓者,即便舉奏,更選清賢奉公之人,能班宣法令情在愛惠者,可不勞王師,而羣賊弭息矣。又三署郎吏二千餘人,三府掾屬過限未除,但當擇善而授之,簡惡而去之。豈煩一切之詔,以長請屬之路乎!」以此忤左右,故出為豫章太守。性方峻,不接賔客,士民亦畏其高。蕃喪妻,鄉人畢至,唯許子將不往,曰:「仲舉性峻,峻則少通,故不造也。」徵為尚書令,送者不出郭門。 遷大鴻臚。會白馬令李雲抗疏諫,桓帝怒,當伏誅。蕃上書救雲,坐免歸田里。 復徵拜議郎,數日遷光祿勳。時封賞踰制,內寵猥盛,蕃乃上疏諫曰:「臣聞有事社稷者,社稷是為;有事人君者,容恱是為。今臣蒙恩聖朝,備位九列,見非不諫,則容恱也。夫諸侯上象四七,垂燿在天,下應分土,藩屏上國。上象四七,謂二十八宿各主諸侯之分野,故曰下應分土,言皆以輔王室也。高祖之約,非功臣不侯。而聞追錄河南尹鄧萬世父遵之微功,更爵尚書令黃儁先人之絕封,近習以非義授邑,左右以無功傳賞,授位不料其任,裂土莫紀其功,至乃一門之內,侯者數人,故緯象失度,陰陽謬序,稼用不成,民用不康。臣知封事已行,言之無及,誠欲陛下從是而止。又比年收斂,十傷五六,萬人飢寒,不聊生活,而采女數千,食肉衣綺,脂油粉黛,不可貲計。貲,量也。鄙諺言『盜不過五女門』,以女貧家也。今後宮之女,豈不貧國乎!是以傾宮嫁而天下化,帝王紀曰「紂作傾宮,多采美女以充之。武王伐殷,乃歸傾宮之女於諸侯」也。楚女悲而西宮災。公羊傳曰:「西宮災。」何休注云:「時僖公為齊桓所脅,以齊媵為嫡,楚女廢居西宮,而不見恤,悲愁怨曠所生。」且聚而不御,必生憂悲之感,以致并隔水旱之困。夫獄以禁止姦違,官以稱才理物。若法虧於平,官失其人,則王道有缺。而令天下之論,皆謂獄由怨起,爵以賄成。夫不有臭穢,則蒼蠅不飛。陛下宜採求失得,擇從忠善。尺一選舉委尚書三公,尺一謂板長尺一,以寫詔書也。使襃責誅賞各有所歸,豈不幸甚!」帝頗納其言,為出宮女五百餘人,但賜儁爵關內侯,而萬世南鄉侯。 延熹六年,車駕幸廣城校獵。廣城,苑名,在今汝州梁縣西也。蕃上疏諫曰:「臣聞人君有事於苑囿,唯仲秋西郊,順時講武,殺禽助祭,以敦孝敬。如或違此,則為肆縱。故皐陶戒舜『無敎逸遊』,尚書咎繇謨曰:「無敎逸欲有邦。」周公戒成王『無槃于遊田』。尚書無逸篇之言。虞舜、成王猶有此戒,況德不及二主者乎!夫安平之時,尚宜有節,況當今之世,有三空之戹哉!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是謂三空。加兵戎未戢,四方離散,是陛下焦心毀顏,坐以待旦之時也。豈宜揚旗曜武,騁心輿馬之觀乎!又前秋多雨,民始種麥。今失其勸種之時,而令給驅禽除路之役,非賢聖恤民之意也。齊景公欲觀於海,放乎琅邪,晏子為陳百姓惡聞旌旗輿馬之音,舉首嚬眉之感,景公為之不行。周穆王欲肆車轍馬跡,祭公謀父為誦祈招之詩,以止其心。誠惡逸遊之害人也。」祭公,祭國公,為周卿士。謀父,名也。祈招,逸詩也。左傳曰:「昔周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其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刑人之力,而無醉飽之心。』」書奏不納。 自蕃為光祿勳,與五官中郎將黃琬共典選舉,不偏權富,而為埶家郎所譖訴,坐免歸。頃之,徵為尚僕射,轉太中大夫。八年,代楊秉為太尉。蕃讓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詩大雅也。言成王令德,不過誤,不遺失,循用舊典文章,謂周公之禮法也。臣不如太常胡廣。齊七政,訓五典,臣不如議郎王暢。聦明亮達,文武兼姿,臣不如弛刑徒李膺。」帝不許。 中常侍蘇康、管霸等復被任用,遂排陷忠良,共相阿媚。大司農劉祐、廷尉馮緄、音古本反。河南尹李膺,皆以忤旨,為之抵罪。蕃因朝會,固理膺等,請加原宥,升之爵任。言及反覆,誠辭懇切。帝不聽,因流涕而起。時小黃門趙津、南陽大猾張汜等,奉事中官,乘埶犯法,二郡太守劉瓆、成瑨考案其罪,雖經赦令,而並竟考殺之。宦官怨恚,有司承旨,遂奏瓆、瑨罪當弃市。又山陽太守翟超,沒入中常侍侯覽財產,東海相黃浮,誅殺下邳令徐宣,超、浮並坐髡鉗,輸作左校。蕃與司徒劉矩、司空劉茂共諫請瓆、瑨、超、浮等,帝不恱。有司劾奏之,矩、茂不敢復言。蕃乃獨上疏曰:「臣聞齊桓修霸,務為內政;國語曰:「桓帝問管仲曰:『安國可乎?』對曰:『未可。君若正卒伍,修甲兵,大國亦如之。若欲速得志於天下諸侯,則可以隱令,可以寄政。』公曰:『隱令寄政若何?』對曰:『作內政而寄軍令焉。』」春秋於魯,小惡必書。公羊傳莊公四年,公及齊人狩于郜,譏其與讎狩也。僖公二十年,新作南門,譏其奢也。故曰「小惡必書」也。宜先自整勑,後以及人。今寇賊在外,四支之疾;內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寢不能寐,食不能飽,實憂左右日親,忠言以踈,內患漸積,外難方深。陛下超從列侯,繼承天位。言桓帝以蠡吾侯即位。小家畜產百萬之資,子孫尚恥愧失其先業,況乃產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輕忽乎?誠不愛己,不當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前梁氏五族毒徧海內,五侯謂胤、讓、淑、忠、戟五人,與兾同時誅。事見兾傳也。天啟聖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議,兾當小平。明鑒未遠,覆車如昨,而近習之權,復相扇結。小黃門趙津、大猾張汜等,肆行貪虐,姦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劉瓆、南陽太守成瑨,糾而戮之。雖言赦後不當誅殺,原其誠心,在乎去惡。至於陛下,有何悁悁?說文曰:「悁悁,恚忿。」而小人道長,營惑聖聽,遂使天威為之發怒。如加刑讁,已為過甚,況乃重罰,令伏歐刀乎!又前山陽太守翟超、東海相黃浮,奉公不橈,疾惡如讎,超沒侯覽財物,浮誅徐宣之罪,並蒙刑坐,不逢赦恕,覽之從橫,沒財已幸;宣犯釁過,死有餘辜。昔丞相申屠嘉召責鄧通,洛陽令董宣折辱公主,而文帝從而請之,光武加以重賞,文帝時,太中大夫鄧通愛幸,居上旁有怠嫚禮。氶相申屠嘉入朝,因見之,為檄召通。通至,嘉曰:「通小臣,戲殿上,大不敬,當斬。」通頓首,首盡出血。文帝使使召通,而謝丞相曰「吾弄臣,君釋之」也。湖陽公主蒼頭白日殺人,匿主家,吏追不得。公主出,宣駐車叩馬,以刀畫地數主。主言於帝,帝賜宣錢三十萬。語見董宣傳。未聞二臣有專命之誅。而今左右羣豎,惡傷黨類,妄相交搆,致此刑譴。聞臣是言,當復嗁訴。陛下深宜割塞近習豫政之源,引納尚書朝省之事,公卿大官五日壹朝,宣帝五日一聽事,自丞相已下,各敷奏其言。簡練清高,斥黜佞邪。如是天和於上,地洽於下,休禎符瑞,豈遠乎哉!陛下雖厭毒臣言,凡人主有自勉強,敢以死陳。」帝得奏愈怒,竟無所納。朝廷衆庶莫不怨之。宦官由此疾蕃彌甚,選舉奏議,輒以中詔譴卻,長吏已下多至抵罪。猶以蕃名臣,不敢加害。瓆字文理,高唐人。高唐,縣名,今博州縣也。瑨字幼平,陝人。並有經術稱,處位敢直言,多所搏擊,知名當時,皆死於獄中。 九年,李膺等以黨事下獄考實。蕃因上疏極諫曰:「臣聞賢明之君,委心輔佐;亡國之主,諱聞直辭。故湯武雖聖,而興於伊呂;桀紂迷惑,亡在失人。關龍逢,桀臣。王子比干,紂諸父。二人並諫,悉皆誅死。由此言之,君為元首,臣為股肱,同體相須,共成美惡者也。前書曰「君為元首,臣為股肱,明其一體相須而成」也。伏見前司隷校尉李膺、太僕杜密、太尉掾范滂等,正身無玷,死心社稷。以忠忤旨,橫加考案,或禁錮閉隔,或死徙非所。杜塞天下之口,聾盲一世之人,與秦焚書阬儒,何以為異?秦始皇時,丞相李斯上言曰:「天下已定,百姓力農。今諸生好古,惑亂黔首,臣請史官非秦記及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燒之。」事見史記。衞宏詔定古文官書序曰:「秦旣焚書,患苦天下不從所改更,而諸生到者拜為郎,前後七百人。乃密令種瓜於驪山阬谷中溫處,瓜實,詔博士說之,人人不同。乃令就視,為伏機,諸生賢儒皆至焉,方相難不決,因發機從上填之以土,皆壓之,終乃無聲。」今新豐縣溫湯處號愍儒鄉。湯西有馬谷,西岸有阬,古老相傳以為秦阬儒處也。昔武王克殷,表閭封墓,史記武王克殷,命畢公表商容之閭,閎夭封比干之墓也。今陛下臨政,先誅忠賢。遇善何薄?待惡何優?夫讒人似實,巧言如簧,詩小雅曰:「巧言如簧,顏之厚矣。」簧,笙簧也。言讒人之口以喻笙簧也。使聽之者惑,視之者昏。夫吉凶之効,存乎識善;成敗之機,在於察言。人君者,攝天地之政,秉四海之維,舉動不可以違聖法,進退不可以離道規。謬言出口,則亂及八方,何況髡無罪於獄,殺無辜於市乎!昔禹巡狩蒼梧,見市殺人,下車而哭之曰:『萬方有罪,在予一人!』故其興也勃焉。說菀曰:「禹見罪人,下車泣而問之。左右曰:『夫罪人不順,故使殺焉,君王何為痛之至此也!』禹曰:『堯舜之人,皆以堯舜之心為心。今寡人為君也,百姓各自以其心,是以痛之。』」書曰:「百姓有罪,在予一人。」左傳曰:「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杜預注曰:「勃,盛也。」又青、徐炎旱,五穀損傷,民物流遷,茹菽不足。廣雅曰:「茹,食也。」而宮女積於房掖,國用盡於羅紈,外戚私門,貪財受賂,所謂『祿去公室,政在大夫』。論語孔子之言也。昔春秋之末,周德衰微,數十年閒無復災眚者,天所弃也。春秋感精符曰:「魯哀公政亂,絕無日食,天不譴告也。」天之於漢,悢悢無已,悢悢猶眷眷也。故殷勤示變,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實在脩德。臣位列台司,憂責深重,不敢尸祿惜生,坐觀成敗。如蒙採錄,使身首分裂,異門而出,所不恨也。」穀梁傳曰「公會齊侯于頰谷,齊人使擾施舞於魯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當死。』使司馬行法焉,首足異門而出」也。帝諱其言切,託以蕃辟召非其人,遂策免之。 永康元年,帝崩。竇后臨朝,詔曰:「夫民生樹君,使司牧之必須良佐,以固王業。前書谷永曰「臣聞天生蒸人,不能相持,為立王者以統理之」故也。前太尉陳蕃,忠清直亮。其以蕃為太傅,錄尚書事。」時新遭大喪,國嗣未立,諸尚書畏懼權官,託病不朝。蕃以書責之曰:「古人立節,事亡如存。言人主雖亡,法度尚存,當行之與不亡時同,故曰「如存」。前書爰盎曰「主在與在,主亡與亡」也。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諸君柰何委荼蓼之苦,息偃在牀?詩國風曰:「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周頌曰:「未堪家多難,予又集于蓼。」於義不足,焉得仁乎!」諸尚書惶怖,皆起視事。 靈帝即位,竇太后復優詔蕃曰:「蓋襃功以勸善,表義以厲俗,無德不報,大雅所歎。詩大雅曰:「無言不讎,無德不報。」太傅陳蕃,輔弼先帝,出內累年。內音納。尚書曰「出納朕命」也。忠孝之美,德冠本朝;謇愕之操,華首彌固。齊宣王對閭丘邛曰:「夫士亦華髮墮顛而後可用。」見新序。今封蕃高陽鄉侯,食邑三百戶。」蕃上疏讓曰:「使者即臣廬授高陽鄉侯印綬,即,就也。臣誠悼心,不知所裁。臣聞讓,身之文,德之昭也,然不敢盜以為名。竊惟割地之封,功德是為。臣孰自思省,前後歷職,無它異能,合亦食祿,不合亦食祿。臣雖無素絜之行,竊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論語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若受爵不讓,掩面就之,詩小雅曰「受爵不讓,至于已斯亡。」注云:「爵祿不以相讓,故怨禍及之」也。使皇天震怒,災流下民,於臣之身,亦何所寄?顧惟陛下哀臣朽老,戒之在得。」論語孔子曰:「及其老也,血氣旣衰,戒之在得。」注云:「得,貪也。」竇太后不許,蕃復固讓,章前後十上,竟不受封。 初,桓帝欲立所幸田貴人為皇后。蕃以田氏卑微,竇族良家,爭之甚固。帝不得已,乃立竇后。及后臨朝,故委用於蕃。蕃與后父大將軍竇武,同心盡力,徵用名賢,共參政事,天下之士,莫不延頸想望太平。而帝乳母趙嬈,嬈音乃了反。旦夕在太后側,中常侍曹節、王甫等與共交搆,諂事太后。太后信之,數出詔命,有所封拜,及其支類,多行貪虐。蕃常疾之,志誅中官,會竇武亦有謀。蕃自以旣從人望而德於太后,必謂其志可申,乃先上疏曰:「臣聞言不直而行不正,則為欺乎天而負乎人。危言極意,則羣凶側目,禍不旋踵。鈞此二者,臣寧得禍,不敢欺天也。今京師嚻嚻,道路諠譁,言侯覽、曹節、公乘昕、王甫、鄭?等與趙夫人諸女尚書並亂天下。趙夫人即趙嬈也。女尚書,宮內官也。附從者升進,忤逆者中傷。前書劉向上書論王鳳曰「稱譽者登進,忤恨者誅傷」也。方今一朝羣臣,如河中木耳,汎汎東西,耽祿畏害。陛下前始攝位,順天行誅,蘇康、管霸並伏其辜。是時天地清明,人鬼歡喜,柰何數月復縱左右?元惡大姦,莫此之甚。今不急誅,必生變亂,傾危社稷,其禍難量。願出臣章宣示左右,并令天下諸姦知臣疾之。」太后不納,朝廷聞者莫不震恐。蕃因與竇武謀之,語在武傳。 及事泄,曹節等矯詔誅武等。蕃時年七十餘,聞難作,將官屬諸生八十餘人,並拔刃突入承明門,攘臂呼曰:「大將軍忠以衞國,黃門反逆,何云竇氏不道邪?」王甫時出,與蕃相迕,迕猶遇也。適聞其言,而讓蕃曰:「先帝新弃天下,山陵未成,竇武何功,兄弟父子,一門三侯?又多取掖庭宮人,作樂飲讌,旬月之閒,貲財億計。大臣若此,是為道邪?公為棟梁,枉橈阿黨,復焉求賊!」遂令收蕃。蕃拔劔叱甫,甫兵不敢近,乃益人圍之數十重,遂執蕃送黃門北寺獄。黃門從官騶騶,騎士也。蹋踧蕃曰:「死老魅!復能損我曹員數,奪我曹稟假不?」即日害之。徙其家屬於比景,宗族、門生、故吏皆斥免禁錮。 蕃友人陳留朱震,時為銍令,銍,縣,屬沛郡。聞而弃官哭之,收葬蕃尸,匿其子逸於甘陵界中。事覺繫獄,合門桎梏。震受考掠,誓死不言,故逸得免。後黃巾賊起,大赦黨人,乃追還逸,官至魯相。 震字伯厚,初為州從事,奏濟陰太守單匡臧罪,并連匡兄中常侍車騎將軍超。桓帝收匡下廷尉,以譴超,超詣獄謝。三府諺曰:「車如雞栖馬如狗,疾惡如風朱伯厚。」 論曰:桓、靈之世,若陳蕃之徒,咸能樹立風聲,抗論惛俗。而驅馳嶮阸之中,與刑人腐夫同朝爭衡,前書班固曰:「相與提衡。」音義云:「衡,平也。言二人齊也。」終取滅亡之禍者,彼非不能絜情志,違埃霧也。違,避也。愍夫世士以離俗為高,而人倫莫相恤也。以遯世為非義,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己任,雖道遠而彌厲。論語曰:「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及遭際會,協策竇武,自謂萬世一遇也。懍懍乎伊、望之業矣!懍懍,有風采之貌也。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民心。漢世亂而不亡,百餘年閒,數公之力也。 王允字子師,太原祁人也。祁,今并州縣也。世仕州郡為冠蓋。同郡郭林宗甞見允而竒之,曰:「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史記曰,田光謂燕太子丹曰:「臣聞驥壯盛之時,一日千里;至其老也,駑馬先之。」遂與定交。 年十九,為郡吏。時小黃門晉陽趙津貪橫放恣,為一縣巨患,允討捕殺之。而津兄弟諂事宦官,因緣譖訴,桓帝震怒,徵太守劉瓆,遂下獄死。允送喪還平原,終畢三年,然後歸家。復還仕,郡人有路佛者,少無名行,而太守王球召以補吏,允犯顏固爭,球怒,收允欲殺之。刺史鄧盛聞而馳傳辟為別駕從事。允由是知名,而路佛以之廢弃。 允少好大節,有志於立功,常習誦經傳,朝夕試馳射。三公並辟,以司徒高弟為侍御史。中平元年,黃巾賊起,特選拜豫州刺史。辟荀爽、孔融等為從事,上除禁黨。討擊黃巾別帥,大破之,與左中郎將皇甫嵩、右中郎將朱儁等受降數十萬。於賊中得中常侍張讓賔客書疏,與黃巾交通,允具發其姦,以狀聞。靈帝責怒讓,讓叩頭陳謝,竟不能罪之。而讓懷恊忿怨,以事中允。中,傷也。明年,遂傳下獄。傳,逮也。 會赦,還復刺史。旬日閒,復以它罪被捕。司徒楊賜以允素高,不欲使更楚辱,更,經也。楚,苦痛。乃遣客謝之曰:「君以張讓之事,故一月再徵。凶慝難量,幸為深計。」深計謂令自死。又諸從事好氣決者,共流涕奉藥而進之。允厲聲曰:「吾為人臣,獲罪於君,當伏大辟以謝天下,豈有乳藥求死乎!」投杯而起,出就檻車。旣至廷尉,左右皆促其事,朝臣莫不歎息。大將軍何進、太尉袁隗、司徒楊賜共上疏請之曰:「夫內視反聽,則忠臣竭誠;寬賢矜能,則義士厲節。內視,自視也。反聽,自聽也。言皆恕己,不責於人也。是以孝文納馮唐之說,文帝時,魏尚為雲中守,下吏免。馮唐為郎中署長,奏言曰:「臣聞魏尚為雲中守,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愚以為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帝即日赦尚復為雲中太守。晉悼宥魏絳之罪。左傳曰,晉悼公之弟楊干亂行於曲梁,魏絳戮其僕。公怒之。絳曰:「臣聞師衆以順為武,軍事有死無犯為敬。臣懼其死,以及楊干,無所逃罪。」公曰:「寡人有弟不能敎訓,使干大命,寡人之過也。子無重寡人之過。」與之禮食,使佐新軍。允以特選受命,誅逆撫順,曾未期月,州境澄清。方欲列其庸勳,請加爵賞,而以奉事不當,當肆大戮。責輕罰重,有虧衆望。臣等備位宰相,不敢寢默。誠以允宜蒙三槐之聽,以昭忠貞之心。」周禮朝士職,三槐、九棘,公卿於下聽訟,故曰「三槐之聽」。書奏,得以減死論。是冬大赦,而允獨不在宥,三公咸復為言。至明年,乃得解釋。是時宦者橫暴,睚眦觸死。睚音五懈反。眦音士懈反。前書曰:「原涉好殺,睚眦於塵中,觸死者甚多。」允懼不免,乃變易名姓,轉側河內、陳留閒。轉側猶去來也。 及帝崩,乃奔喪京師。時大將軍何進欲誅宦官,召允與謀事,請為從事中郎,轉河南尹。獻帝即位,拜太僕,再遷守尚書令。 初平元年,代楊彪為司徒,守尚書令如故。及董卓遷都關中,允悉收斂蘭臺、石室圖書秘緯要者以從。旣至長安,皆分別條上。又集漢朝舊事所當施用者,一皆奏之。經籍具存,允有力焉。時董卓尚留洛陽,朝政大小悉委之於允。允矯情屈意,每相承附,卓亦推心,不生乖疑,故得扶持王室於危亂之中,臣主內外,莫不倚恃焉。 允見卓禍毒方深,篡逆已兆,密與司隷校尉黃琬、尚書鄭公業等謀共誅之。乃上護羌校尉楊瓚行左將軍事,執金吾士孫瑞為南陽太守,並將兵出武關道,以討袁術為名,實欲分路征卓,而後拔天子還洛陽。卓疑而留之,允乃引內瑞為僕射,瓚為尚書。 二年,卓還長安,錄入關之功,封允為溫侯,食邑五千戶。固讓不受。士孫瑞說允曰:「夫執謙守約,存乎其時。公與董太師並位俱封,而獨崇高節,豈和光之道邪?」老子曰:「和其光,同其塵。」允納其言,乃受二千戶。 三年春,連雨六十餘日,允與士孫瑞、楊瓚登臺請霽,復結前謀。說文曰:「霽,雨止也。」郭璞曰:「南陽人呼雨止曰霽。」瑞曰:「自歲末以來,太陽不照,霖雨積時,月犯執法,執法,星名。史記曰「太微南四星曰執法」也。彗孛仍見,晝陰夜陽,霧氣交侵,此期應促盡,內發者勝。幾不可後,公其圖之。」允然其言,乃潛結卓將呂布,使為內應。會卓入賀,呂布因刺殺之。語在卓傳。帝時疾愈,故入賀也。 允初議赦卓部曲,呂布亦數勸之。旣而疑曰:「此輩無罪,從其主耳。今若名為惡逆而特赦之,適足使其自疑,非所以安之之道也。」呂布又欲以卓財物班賜公卿、將校,允又不從。而素輕布,以劔客遇之。布亦負其功勞,多自誇伐,旣失意望,漸不相平。 允性剛棱疾惡,棱,威稜也,力登反。初懼董卓豺狼,故折節圖之。卓旣殲滅,自謂無復患難,及在際會,每乏溫潤之色,杖正持重,不循權宜之計,是以羣下不甚附之。 董卓將校及在位者多涼州人,允議罷其軍。或說允曰:「涼州人素憚袁氏而畏關東。今若一旦解兵關東,則必人人自危。可以皇甫義真為將軍,就領其衆,因使留陝以安撫之,而徐與關東通謀,以觀其變。」允曰:「不然。關東舉義兵者,皆吾徒耳。今若距險屯陝,雖安涼州,而疑關東之心,甚不可也。」時百姓訛言,當悉誅涼州人,遂轉相恐動。其在關中者,皆擁兵自守。更相謂曰:「丁彥思、蔡伯喈但以董公親厚,並尚從坐。今旣不赦我曹,而欲解兵,今日解兵,明日當復為魚肉矣。」卓部曲將李傕、郭汜等先將兵在關東,因不自安,遂合謀為亂,攻圍長安。城陷,呂布奔走。布駐馬青瑣門外,前書音義曰:「以青畫戶邊鏤中,天子制也。」招允曰:「公可以去乎?」允曰:「若蒙社稷之靈,上安國家,吾之願也。如其不獲,則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朝廷謂天子也。恃我而已,臨難苟免,吾不忍也。努力謝關東諸公,勤以國家為念。」 初,允以同郡宋翼為左馮翊,王宏為右扶風。是時三輔民庶熾盛,兵穀富實,李傕等欲即殺允,懼二郡為患,乃先徵翼、宏。宏遣使謂翼曰:「郭汜、李傕以我二人在外,故未危王公。今日就徵,明日俱族。計將安出?」翼曰:「雖禍福難量,然王命所不得避也。」宏曰:「義兵鼎沸,在於董卓,況其黨與乎!若舉兵共討君側惡人,山東必應之,此轉福為福之計也。」翼不從。宏不能獨立,遂俱就徵,下廷尉。傕乃收允及翼、宏,并殺之。 允時年五十六。長子侍中蓋、次子景、定及宗族十餘人皆見誅害,唯兄子晨、陵得脫歸鄉里。天子感慟,百姓喪氣,莫敢收允尸者,唯故吏平陵令趙戩弃官營喪。戩音翦。 王宏字長文,少有氣力,不拘細行。初為弘農太守,考案郡中有事宦官買爵位者,雖位至二千石,皆掠考收捕,遂殺數十人,威動鄰界。素與司隷校尉胡种有隙,及宏下獄,种遂迫促殺之。宏臨命詬曰:詬,罵也,音火豆反。「宋翼豎儒,不足議大計。豎者,言賤劣如僮豎。胡种樂人之禍,禍將及之。」种後眠輒見宏以杖擊之,因發病,數日死。 後遷都於許,帝思允忠節,使改殯葬之,遣虎賁中郎將奉策弔祭,賜東園祕器,贈以本官印綬,送還本郡。封其孫黑為安樂亭侯,食邑三百戶。 士孫瑞字君策,扶風人,頗有才謀。瑞以允自專討董卓之勞,故歸功不侯,所以獲免於難。後為國三老、光祿大夫。每三公缺,楊彪、皇甫嵩皆讓位於瑞。興平二年,從駕東歸,為亂兵所殺。 趙戩字叔茂,長陵人,性質正多謀。初平中,為尚書,典選舉。董卓數欲有所私授,戩輒堅拒不聽,言色強厲。卓怒,召將殺之,衆人悚慄,而戩辭貌自若。卓悔,謝釋之。長安之亂,容於荊州,劉表厚禮焉。及曹操平荊州,乃辟之,執戩手曰:「恨相見晚。」卒相國鍾繇長史。鍾繇字元常,魏太祖時為相國。 論曰:士雖以正立,亦以謀濟。若王允之推董卓而引其權,伺其閒而敝其罪,當此之時,天子懸解矣。莊子曰:「斯所謂帝之懸解。」懸解喻安泰也。而終不以猜忤為釁者,知者本於忠義之誠也。故推卓不為失正,分權不為苟冒,伺閒不為狙詐。及其謀濟意從,則歸成於正也。 贊曰:陳蕃蕪室,志清天綱。人謀雖緝,幽運未當。緝,合也。易下繫曰:「人謀鬼謀。」言蕃設謀雖合,而冥運未符也。言觀殄瘁,曷非云亡?殄,盡也。瘁,病也。言國將殄瘁,豈不由賢人云亡乎?詩大雅曰「人之云亡,邦國殄瘁」也。子師圖難,晦心傾節。謂矯性屈意於董卓。功全元醜,身殘餘孽。時有隆夷,事亦工拙。誅卓為工,被殺為拙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