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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群英志》明清围棋史话(7)

 llssmm44 2014-01-28
  


   第十九回 重塑永嘉二方出世 再遭强敌李冲断齿

  上回说到,岑乾重回江南,统领姚江支派,一时间余姚棋界横空出世,大有打破三大派垄断之势。眼见岑乾声威如日中天,余姚棋手势力日盛,浙江老资格的永嘉派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在姚江支派的刺激下,永嘉棋手终于开始卷土重来,尝试收复失地了。
  而这收复失地,首先要有主将。永嘉派上一任主将李冲,自从惨败给李釜之后,销声匿迹许多年,生怕自己名声传出来王世贞会又跑来找他去跟李釜下棋。可怜当年黑面将军,好不容易忍了十年混出了头,还没风光多久就又东躲西藏了许多年。直到程汝亮病逝,李釜定居太仓,李冲确定李釜已经不打算再出来闹事了,这才半探着身子回到了棋界。
  当年的黑汉子,混到如今这个地步,真是可悲可叹。
  不过李冲这个人,可能是由于年轻的时候被压制得太厉害了,有点变态,他最见不得别人揭他短。以前他最恨别人说他不如鲍一中,谁敢摸他这根须他敢把人家手咬下来。后来,他惨败给李釜,把好端端一个永嘉派给带得四分五裂,自己还抛下整个永嘉派销声匿迹去了,这耻辱深深印在了他的名号里,擦也擦不掉了。可即使这样他老毛病还是不改,刚刚风声平静了,这李黑一探出头来,看着没事竟然又以弈坛宿将自居,避开败给李釜的事情不谈,只说当年在永嘉派多么风光,只有鲍一中算个敌手,周源、徐希圣之下的他都看不上眼什么什么的……
  以前他说这话那还能说是好汉要争口气,如今他都混到这个地步还说这个话,那就是不要脸了。而谁要是在他面前提一下李釜,这李黑脸立刻就黑下来(当然,平时也不怎么白),黑旋风脾气随即冒上来,恨不能当场一斧头劈死了那谁。
  他这人缘,混到这个程度,谁还愿意鸟他?大伙见这逃跑了多少年的李黑又跑出来叫嚷,索性就装聋作哑,当没发现李冲回来了。可李冲受不了大家白眼啊,一见没人理他,他更是气急败坏,恨不得拿个锣上街敲,边敲边喊李冲回来了。但凡碰上他跟人讲话,他那口气便盛气凌人,就好像他还是永嘉派的老大一般。
  曾经风光过的人,老了之后多少都会有点这种怪癖吧。好汉老了,除了当年勇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可这李冲这么叽叽喳喳,时间久了大家也烦他。但是直接上去顶他又怕这李黑闹起来谁也拦不住,怎么办呢?大伙一合计,好办,找个人去灭灭他的威风,把他给治了就行了。这个人最好能让那李冲的面子掉得彻底一点,让他这辈子再没脸出来嚷嚷才好。
  那么,派谁去治他呢?毕竟,李冲虽然脾气惹人讨厌,但棋力却货真价实的厉害,永嘉派宿老都不是他对手啊。要去把李釜请来?这一来李釜未必愿意来,二来李冲听说李釜的名字必定跑得影子都找不到,三来请个仇人外敌来教训自家的老掌门,这也太不像话了。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灵机一动——有两个人,正好适合来教训这李黑!
  永嘉方家那俩兄弟!

  永嘉境内,有一个家产雄厚的大户,名叫方道言。方道言祖上曾有先人做过谏议大夫,在永嘉算是个有名的家族。传至方道言这一代,家中资产仍然富足,在附近一带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富户。那方道言饱读诗书,又心地善良,同情穷苦人家,是个仗义疏财的人物。由于他的乐善好施,方家在永嘉一代名声极好,颇有些江湖及时雨的味道。
  方道言不仅人好,而且感情专一,和妻子严氏相守终生,不曾纳妾,堪称古代的模范丈夫。当时的永嘉人,提起这方道言,各个都竖起大拇指,对他赞不绝口。
  嘉靖二十九年,严氏为方道言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取名方日升,喻意旭日东升。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其乐融融,真是羡煞神仙。
  彼时的江南棋界,永嘉派正如日中天,鲍一中天下无敌。方道言作为永嘉当地的著名富豪,与鲍一中来往甚密,最喜欢收集鲍一中等永嘉派好手的棋谱。而他的儿子,幼年的方日升便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渐渐也便对这黑白方圆之事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不过方家是名门大户,孩子自然不能整天只顾着下棋。眼看儿子渐渐长大了,方道言便找到了永嘉一带著名的治学之士王光蕴。那王光蕴彼时也还是个年轻的读书人,但才华横溢,中进士似乎只是时间问题。方道言让尚还年幼的方日升跟着王光蕴求学,希望王光蕴能把这孩子带着一起学好。而那方日升果然不负父望,从小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天分,文章背得又快又熟,看上去似乎方家又将走出一位光宗耀祖的大人物。
  六年后,严氏又为方道言怀上了一胎。眼看方家又要多一位子嗣,家道似将日益繁荣,方家有望继续在这种羡煞神仙的日子里逍遥几代。然而,晴天霹雳一般,就在那年,方道言突然重病离世。
  彼时方日升才刚满六岁,严氏腹中还怀有一子,家中竟无一人能做活谋生,于是只好暂时依靠方家祖业顶着。待严氏坐完了月子,方家祖业已经所剩无几,寡妇严氏只好开始辛苦工作,独自一人抚养两个孩子。
  就在方道言去世后不久,他的次子出生,取名为方日新。
        在此稍稍跑个题。
  方日新,这个名字大家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没错,您的记忆没有产生混乱——那个后来跑到京城去坐监的方子振,当年正好也把自己改名叫方日新。
  两个方日新,名字完全一样,又生在同一个时期,最可恨的是俩人都当了棋手。于是,这两个方日新,再加上那个叫方日升的哥哥,三个姓方的国手把整个明朝中后期围棋史搅得一团乱麻。再加上古代围棋史记载本来就乱,喜欢把人名字写错写串,动不动还把出身事迹张冠李戴,于是导致去查那段围棋史的人各个都能查出精神分裂来……
  大致来说,这三位姓方的出现在历史记载中的名号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新,方日升,方日新,方子振,方子谦,方汤夫,方渭津,方生。如果再把各种极可能张冠李戴的出身地放在一起,那几乎就是个无底洞,甚至还出现了“新安方子振”这种明显记错了地方的记载。再加上古代各地府志为了显示自己这地方人杰地灵,时不时就把隔壁的名人拉到自己这地方来立个传,于是这些人谁是谁就成了一笔糊涂账,甚至不同的围棋史书上说法都不一样。
  而这几个姓方的,究竟有几个是同名,有几个是兄弟,或者甚至根本这些姓方的都是同一个人?笔者查资料的时候不断做出假说,又不断否定,到最后发现绕了一圈又一圈却永远回到了原点,怎么折腾都闹不明白。
  于是,感谢众多围棋史学者在这个迷宫里绕了多年,积累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观点。笔者在这些工作的基础上,在本文中选取了如下观点:方新、方子振、方渭津,以及其中一个方日新,指的就是扬州方新;方子谦、方日升指的是永嘉方日升;方汤夫、另一个方日新指的是永嘉方日新;而部分记载中提到的“新安方子振”、“新安方子谦”都是误记,这人不存在。保守估计,这一群姓方的国手里面,出了一对兄弟,还有一对同名同姓的……
  各位看相关史料,或者看中国围棋史相关书籍的时候,到了这一段,不搞研究的还是索性就马虎点过去吧,除非您想搞成精神分裂。
  跑题到此。

  严氏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刚懂点事的方日升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方日新,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严氏一边要辛苦劳作养家糊口,一边还要抵御外人的侵犯侮辱,回想起曾经的好日子,终日以泪洗面,终于仅仅支撑了两三年便也随丈夫离世了。可怜当时的方日升才八九岁,而他的弟弟方日新甚至刚刚断奶不久。
  无奈之下,严氏之父不顾家人的反对,收留了方日升兄弟。可严氏娘家并不富裕,方家兄弟的日子远远无法与当年相比,只能每日粗茶淡饭,还要受严氏族人的排挤,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亲眼见证了家道中落全过程的方日升,因此受了极大的刺激。他立志,无论如何也要复兴家道,不能让自己和弟弟将来再受欺负。于是方日升更加发奋学习,跟随着王光蕴日日研习诗书,很快便学有所成,被当地人称为“东嘉大方”。而长年饱受屈辱在他心中留下的伤痕,他也只能自己疗养。史载方日升性情豪爽,行为放荡,好游山玩水。这些想来大概也只是方日升用来排解忧郁的方法吧。而起初,方日升醉心弈棋,也许也只是因为受了欺负无从发泄,需要转换情绪罢了吧。
  而弟弟方日新,自出世以来就没怎么吃过饱饭,因此自幼体弱多病,长年只能躺在病床上。从他懂事起,就每日只看见哥哥为照顾他而东奔西走,或者为保护他而跟欺负他的孩子打架。在方日新心中,他只觉得自己是哥哥的一个累赘,害得哥哥每日过得如此辛苦。内心里对哥哥的这份愧疚,最终伴随了他一生。
  眼见弟弟终日躺在病床上,愁眉不展的样子,方日升心中难受,于是为弟弟做了一个棋枰,摆在床头。然后方日升指着棋盘(买不起棋子),指来指去地教弟弟下棋。各位注意,因为没有棋子,单凭手指在棋盘上指来指去,这样教出来的可是盲棋!方日新一开始接触围棋,直接就上档次下盲棋了。
  刚开始,小方日新听得半懂不懂,却对这简单而又变化无穷的游戏十分着迷,再加上下不了病床,于是终日都在盘上比划。围棋从技巧上来说是一种抽象思维的锻炼,所谓的计算能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棋盘上并不存在的棋子的想象能力。大家有做死活题的经验便知道,死活题的变化若摆出来看往往很容易便看得通,偏偏只对着题目凭空想象变化图的时候就要难得多。而方日新练的,恰恰就是这种凭空想象的能力,因此他这种练法虽然是因为穷被逼出来的,但是反而让他的棋力锻炼比常人要强上数倍。
  方日升为了陪弟弟解闷,时不时也会在粗糙的棋枰上凭空陪弟弟下棋。这可是下盲棋,对抽象想象力的要求极高。刚开始方日升也不适应,但下得久了,也就熟能生巧了。于是,这对贫苦的兄弟俩,就对着一张破棋枰,在一片虚空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旁人看来根本不知道这俩小子在干什么,两个小孩却玩耍得兴致勃勃,几乎是他们贫苦少年生涯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
  终有一日,方日升帮外祖父办事路过附近的一家茶楼,见茶楼里的众人围着棋座,盘边两人杀得难分难解,他顿时觉得有趣至极。于是他挤了进去,看了许久,却见两人盘上的招法都不过尔尔。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获胜一方最终竟然大笑着把摆在棋座旁的银子拿走了!
  后来,方日升知道了这叫做彩棋,而那银子是彩棋的赌注,胜者便可以拿走。对于清贫的方氏兄弟来说,这简直就是自力更生的绝佳机会!于是方日升自己省出些银两,便去茶楼里找人下彩棋。
  那些茶楼棋手一见有个小孩儿跑来下彩棋,觉得可乐,便与他战上一局玩玩。岂知这不战还好,一经交手,那些经年在茶楼上行走的老手竟下不过这孩子!大家大吃一惊,急忙问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一身棋艺。只见方日升抱着银子,裂开嘴笑道:“没人教,我跟弟弟自己琢磨出来的。”
  那些茶楼棋手哪听说过这等奇闻,各个称赞这方日升是千年一遇的奇才。方日升听了,却摇摇头说道:“要说奇才,我弟弟方日新远在我之上。”
  这话一出,听话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方日升已经如此神童,他家还有个比他更了不起的弟弟,那岂不是天下奇闻?于是大伙就跟着这方日升,去了他家。到门口一看,只见这孩子住的地方又小又乱,简直像是个贫民窟。进了屋,众人只见那躺在病床上的方日新骨瘦如柴,满脸病容,只是见哥哥回来才挤出了一丝笑容。众人心中酸楚,于是彩棋输的银子一分不少给了这兄弟不说,还各自出资给了这俩孩子不少钱财。然后,众人便挑了一副棋子,拿到这俩兄弟屋中,在那简陋的棋枰上摆开阵势,要与方日新下棋,见识见识这个比他哥更厉害的角色。
  方日新被哥哥搀着,摸出一粒棋子。平生第一次摸到棋子,那感觉对方日新来说还那么陌生。取出棋子,方日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就放到了盘上。那茶楼棋手哪见过这么拿棋子的对手,纷纷不禁哑然失笑,先把方日新这拿棋子的错误姿势给纠正了。只见那方日新年纪小,手也小,又没拿过棋子,食指和中指夹了半天也没把那棋子夹住。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夹住了棋子,却怎么也落不到盘上。众人见了,只道那方日升是兄弟情深,故意为他弟弟扬名罢了。
  等方日新终于学会拿棋子了,这才总算正式开战。岂知这战局一开,那病怏怏的方日新一招一式咄咄逼人,冲劲十足,比他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茶楼棋手竟一个个抵挡不住,纷纷败下阵来。这一下,方家兄弟二人名声鹊起,附近乡里但凡好棋的,无不前来与他俩交手,最后却尽数被击败,给他兄弟俩成了个“乡里无敌”的名声。
  这些茶楼棋手可怜兄弟俩身世凄苦,于是各自分担起了照顾俩兄弟的任务。平时除了来下棋,还时不时送些财物食品过来,兄弟俩人的日子也渐渐好转,方日新那病弱的身体也渐渐越来越结实了。
  又一日,一位附近的茶楼棋手与方日新对弈完,心中喜欢方日新棋艺,便开始给他讲述各种棋史轶闻。那方日新听那棋手口中讲述那些鲍一中勇闯京城,周源徐希圣大战鲍一中的故事,只觉心驰神往,小眼睛里充满了激动之情。没过多久,哥哥方日升回来了,方日新就急匆匆地让哥哥再多给他讲些鲍一中的故事。方日升在当年父亲在世之时尚还见过不少棋界人士来家中对弈,于是一时兴起,跟弟弟讲故事讲到了深夜。方日新听得入迷,不禁小声叹道:“可惜我们生晚了,要是能早生几十年,与那鲍一中交次手,见识见识那出神入化的棋艺该多好……”
  听到弟弟这话,方日升突然猛地记起一件事:“弟弟,你这心愿哥哥能替你达成!”
        却说当年方道言在世时,方家家境富裕,多有高手出没于家中。那方道言喜爱高手棋艺,也就在家中收藏了无数当时名手的棋谱。后来方家家道衰落,老宅便荒在了那里,家中的棋谱也无人过问了。
  方日升听方日新感叹,突然想起老宅中所藏棋谱,一时兴奋,竟立刻跑回老宅。找了许久,方日升终于把当年父亲所藏的棋谱悉数翻了出来。他抱着这些棋谱,兴高采烈地跑回了住处,就好像挖到了价值千金的宝贝一般。
  回到家中,把棋谱放下来细看,这才发现这些棋谱竟全都是鲍一中、周源、徐希圣的遗谱。兄弟二人大喜过望,随即便开始将这些棋谱一张张拿来研究。只见棋谱之上,那三位豪杰的棋神出鬼没,批亢捣虚,当真是妙不可言!俩兄弟只觉自己的眼前似乎被打开了一扇大门,过去闻所未闻的奇招妙手纷纷向他们涌来,让他们意识到其实他们还远远没有接触到围棋的深处——围棋的奥妙,是无穷无尽的!
  由此,兄弟二人开始细致研习那永嘉三强的招法,棋力顿时突飞猛进。那些乡里的茶楼棋手此时别说是对手,就是被让几个子也几乎罕有胜绩。方氏两兄弟,从此正式修成,在永嘉一代开始名声大噪。

  就在此时,那个好大喜功的李冲重新出现在了永嘉棋界。李冲要求众人不仅要忘掉他曾经被杀得大败的故事,而且要感念他曾经统领永嘉派有功,把他当做棋界宿老来对待。这些永嘉棋手,就差没过去扇他两巴掌了,哪里容得他这么放肆?于是大家一合计,决定找个人物出来修理修理这个老不要脸的李黑。
  一合计,最合适的人物也就没有别人了——此任非方家兄弟莫属!
  方家兄弟此时已经成人,都是永嘉一代后期之辈中的强手。复兴永嘉的任务,毫无疑问会落在这兄弟二人肩上。兄弟二人也不推辞,必定要不负前辈国手之技,重塑永嘉派昔日的荣光。
  而要想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从击败前辈永嘉棋手开始。而这个对手,就是李冲。
  兄弟二人一商量,决定由棋力更强的方日新出马。此一战,定要叫那李冲败得五体投地。
  万历八年,浙江永嘉。
  年已七旬的老将军李黑狂妄地对众人吹嘘着自己昔日如何光辉,如何厉害。而对于他身边的方日新,他甚至连瞥一眼都嫌累。他只觉得,我乃是昔日永嘉派魁首,十几年前就江南无敌。那时候,这方日新只怕还没断奶呢!如今这黄口小儿竟敢来向我这弈坛宿老挑战,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着那李冲张牙舞爪地大喊大叫,方日新只是在哥哥的陪同下默默地坐在棋座一侧,等待着棋局开战。只见这方日新,正襟危坐,风雨不动,如一尊石佛。
  终于,李冲吆喝累了,坐了下来——要开战了。
  方日新对李冲,新秀对宿老,后生对前辈,弱冠对古稀,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这场胜负。
  棋盘上,只见战事一开,那黑面将军便舞着板斧,哇呀呀叫着冲杀过来。观战前辈只觉这盘上局面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李冲横行江南的时代。十多年过去了,李冲那霸气的棋风和惊天动地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方日新见敌军气势汹汹冲杀过来,却丝毫不见惊慌,气定神闲。只待李冲大军近了,方日新这边突然一闪身,剑光一掠,再看时,竟只见李冲背后突然杀声震天。李冲大吃一惊,回身杀去,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在自己身后那一片空地里竟冒出了无数伏兵。李冲舞着板斧蛮砍了许久,却被那方日新的伏兵左冲右突,如蛟龙入海,怎么砍都砍不死。李冲这边正惊讶间,突然又闻一声炮响,不知何处又突然天降神兵,把李冲大军左右围住,断成数截。李冲正要大战,却只见敌军飞刀齐出,自己兵士纷纷中刀落马,一时间乱作一团!
  李冲大惊,他认得出那招法,那个当年让江南高手无不望而兴叹的招法,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招法——飞刀!那是鲍一中的飞刀!
  观战前辈大吃一惊,只见那方日新批亢捣虚,深入死地而求生,只把李冲杀得阵脚大乱,腹背受敌。这一招一式,几乎就是当年鲍一中的翻版,那方日新似乎与当年的鲍一中几乎一模一样!
  方日升在一旁暗笑:李冲,你输定了。
  盘上杀声不断,那李冲只凭着两柄板斧,四处冲杀。可他的敌人却莫名其妙地从四处冒出,每每让他措手不及。他想上前肉搏,却又被对手施展飞刀奇谋,往往还没近身去,身上便中了一刀,被剜下一块肉去,疼得动弹不得。就算他再如何勇猛惊人,可整盘棋下来连个砍人的机会都捞不到,却被敌军突袭搅得满身伤痕,血染征袍。眼见如今满盘都是方日新大军,阵容齐整,寒光闪闪,直教李冲心惊胆战。
  黑面老将军仰天长啸,将手中两柄老朽的板斧猛地掷到地上,发出两声铿锵的撞击声。
  “我败了!”老将军愤愤地喝道,声音中充满了屈辱。
  方日新得胜,全盘下来竟杀得那李冲东倒西歪,处处不利,简直如同当年永嘉之神鲍一中再世。众永嘉棋手心中兴奋异常,看着这方日新,喜道永嘉复兴有望了——永嘉派重回三大棋派之巅,希望就在这方家两兄弟身上!
  而那开战前还气势汹汹地李冲,此刻却失尽了颜面。刚才还一口一个棋界宿老,一口一个江南无敌,如今却如此脆败在了一个黄口小儿手上,简直是耻辱到了极点。一生英明,竟毁于这小童之手吗?
  其实,他那“一生英名”早就毁了,只是他自己不承认罢了。
  李冲不服,与方日新约战道,几日之后,再决胜负。
  方日新向老前辈拱手抱拳,郑重答道:静待先生高招。
  于是老李黑怒气冲冲地走了。回到家中,细细研究起那方日新的招法,一招一式竟全是鲍一中风骨,简直让他回想起了当年被鲍一中压得翻不了身的那段黑暗时光。可那时李冲毕竟还是个中年人,凭着力气尚能抵挡。如今已经七十岁的老李冲,再遇到这么精妙的战法,可如何抵御?
  那方日新,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棋招,竟得鲍一中精妙,让我李冲这把年纪还丢人。难道这一生我李冲都逃不开鲍一中的影子吗?
  李冲不服,无论如何他也要奋力击败方日新一次!
 
    几日之后,方日新与李冲再度相逢。这次李冲做足了准备,在家中研习多日,把一双老板斧给磨得锋利无比,只待要那小生好生吃他几斧头。方日新却如前一般,静坐棋座一侧,仿若石佛。
  棋战一开,李冲又舞着板斧,只道要寻着方日新主营,把他主将砍翻在地,来个速战速决。方日新面无惧色,眼见敌兵近了,帅旗一挥,一支轻军便直奔李冲身后而去。李冲不顾身后强敌,只管往前杀去,要跟方日新玉石俱焚。只见老李黑大军气势汹汹,眼看要把方日新一口吞下一般。看得近了,李黑两把板斧奋力劈下,口中哇哇大叫,恨不得把这天地给砍出个窟窿来。方日新却不慌不忙,横过长枪,猛地向上一举。斧头砍在枪杆上,一声巨响,两边都震得虎口发麻,却谁也进退不得分毫!
  李冲见一招砍不动方日新,心中意气便泄了一半,忍不住在心底叹道:若换了二十年前,你方日新又如何能抵挡得住我这一击?
  那李冲一击未能攻破方日新军阵,背后却被方日新杀乱。只见一瞬间飞刀齐出,李冲大军将士纷纷中刀,自顾不暇,也再无力攻杀。方日新抓住机会,把李冲团团围住,八面强攻。李冲左突右冲,砍断了板斧,染红了白须,却始终见不到活路。眼见四面八方都是强敌,老将军知道今日又将是一场惨败,忍不住竟潸然泪下,只叹纵当年如何英雄,却也总敌不过这岁月沧桑。
  一局战罢,李冲巨龙遭屠,血染沙场。可怜这老李黑,自负了一辈子,却留下一段段屈辱让人笑话。他心里羞愧,胸内一震,不经意间口中一紧,猛一用力,竟从口中猝然——吐出一只牙来!
  老李黑这一败,屈辱难当,两排老牙紧紧咬在一起,一紧张竟把自己那口老牙给咬断一颗!李冲把那断牙吐在手里,只见这口老牙历尽沧桑,纵再如何自称锋利强韧,吐出来一看也无半点用处,只是个废物罢了。李冲一时恼怒,竟把那断牙猛地扔在了棋盘上。一只断牙砸在棋座上,只惊起满盘黑子白子颤栗起来。
  众人心惊,只看着这李冲发火,却无人敢去劝拦,只在四下窃窃私语。
  李冲只觉自己又被笑话了,一怒之下使出老力,把整张棋枰举起来,猛地向地上砸去。只一声惊响,满局黑白子与那断齿一起,撒了一地。
  “不可能!”李冲大声咆哮着,“我李冲乃是当年江南名手,连鲍一中都不敢跟我交手,我怎么会败给一个黄毛小子!不可能!”
  当然,历史记载没有写得这么详细,只说李冲“嚼齿掷局于地,大呼曰:‘ 神哉!’”。我们不难想象,自负了一辈子的李冲,此刻是多么的屈辱。
  然而,面对着发了脾气的李冲,方日新却惊人的冷静。他看着那须发花白还老掉了牙的李冲,心中全然不以为然。
  “李冲先生,您的眼中,围棋只有胜负吗?”方日新问道。
  李冲正在气头上,岂容得这小子教训自己,怒喝道:“怎么,难道你以为围棋还有什么秘密吗?”
  “有。”方日新答道,“恕晚辈直言,围棋的精妙,李老先生还远远没有发现。”
  众人大惊,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发火的李冲面前这样说话。李冲一时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发作不出来。
  “您不是在招法上输给了我。”方日新继续说道,“围棋招法变化无穷,无必胜,也无必败,单凭运用而已。但先生似乎远没有理解,围棋之妙不在招法胜负,而在于隐藏在这些招法背后的道。再妙的招法,都能模仿。但模仿得出招法,却未必能模仿出招法背后的意境。当年鲍一中先生横扫江南,凭借的不是招法多么高明,而是真正领悟了使用招法的道。悟招成真,不过偶尔得利,不能取胜全局。而唯有悟道成真,方能形神皆妙。李老先生,你输给我,不是败在招法上,而是你没有去领悟棋盘招法中隐藏的道法。”
  一番话,竟说得那李冲无言以对。想不到一个棋坛宿老,对围棋境界的理解竟不如一个后起之秀。众人只道李冲必定要大闹一场,都悄悄捂住了耳朵,甚至随时打算逃走。
  然而,李冲却只是静静看着方日新,回味着刚才那番话。良久之后,这须发斑白的老李冲,竟然朝方日新拱手作揖,深深拜了下去!
  “我输了。”李冲静静地说道,“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从未见过李冲对一个对手如此恭敬,惊讶得目瞪口呆。而那李冲,自此一战之后,正式归隐,再不在棋界行走。几年后,李冲默默离世,也算是得了善终,终年七十余岁。在明一代国手当中,能像李冲这么长寿的,屈指可数。只是可叹这李冲,一辈子争强好胜,却竟然活得最久,还得了善终。不知他一生的最后那几年,是否真的参透了棋盘上的精妙。这正是:
  煞星日夜磨战斧,枉求名利七十年。
  童子一言方顿悟,天机岂在胜负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四雄竞逐新安王座 诸邵约战天下豪杰

  上回说到,永嘉方日升,方日新兄弟崛起,失势多年的永嘉派终于看到了复兴的希望。万历八年,方日新大败李冲,正式标志着永嘉派完成了更新换代,老一辈棋手退位让贤,新一代永嘉派正式登上棋界。他们的肩上,肩负着重整永嘉派雄风,将永嘉派推回棋界巅峰的重任。
  而永嘉派棋手借着方日新大败李冲之风,便开始大肆宣传这二方如何厉害,尤其是方日新天生奇才,说天下棋手鼎足而立的方子振、岑小峰、蔡学海听说方日新大名,竟都避而不敢一战。
  这个说法,分析一下,其实很明显是自己给自己做广告。当然,笔者相信那三位避而不战是肯定的,至于是不是真的听了方日新的大名才避而不战的,那就不得而知了。方子振自不必说,人家本来就不想要名声,你就是跑到京城去找他人家都未必跟你下。蔡学海,那时候在京城做皇帝的老师,工作时间地点固定且不让休假,就算想去找方日新也脱不开身子。而岑乾,自从那次与邵甲一战之后便生了病,虽不至于伤及性命但是也得好好在床上躺着静养,何必自讨没趣拖着病体跑来跟方日新下棋呢?
  这广告,做得稍稍有些不要脸……
  不管怎么说,二方出世让整个永嘉派为之一振,也让同在浙江棋界、刚刚立住脚跟的姚江支派感受到了威胁。余姚棋会的老盟主邵太仆意识到,余姚棋界与永嘉棋界的一战,只怕不可避免了。
  如今的永嘉棋界究竟有几分气力?永嘉棋界若真与余姚棋界开战,余姚棋手能有几分胜算?
  于是某一日,邵太仆找到了孙矿,想从他的口中探听一下永嘉棋界的虚实。
  孙矿不仅在余姚主持余姚棋会,同时还是永嘉诗弈社的创社元老。那诗弈社,放到现在就相当于是一个围棋俱乐部,社员们闲来无事便聚在一起玩上几圈,互相认识认识,一起提高围棋技术。诗弈社创办于隆庆初年,那正是李釜南下,风头正盛的时候。彼时江南豪杰几乎全都被李釜杀败,江南棋界新生代纷纷转行或者北上,眼看江南围棋之根就要断掉了。就在此时,余姚年轻人孙矿和永嘉少年陈谦寿相识了。二人痛心疾首,决心为江南棋界留些火种。孙矿家乃是余姚当地名门,家中几辈出了不少高官名人,资产雄厚。于是孙矿出资,陈谦寿拉人,二人合力创办了诗弈社,精心经营之下终于让这个小小的俱乐部在江南落地生根,浙江一带不少名手都是这诗弈社的成员。
  说起那陈谦寿,也是浙江棋界一位少年俊杰,棋力当在孙矿之上,纵使在永嘉派内也只排在二方之后,算是永嘉派新生一代中的强手。此人是当年徐希圣一流的人物,在家里呆不住,喜欢四处游玩,结识各路弈家高手,神龙见首不见尾。孙矿与陈谦寿交手过几次,自知不敌,因此也便心甘情愿只做诗弈社的二把手了。
  说起来,这孙矿也真是个心胸广大的人。创了诗弈社,安心做二把手;创了余姚棋会,又把德高望重的邵太仆请来做盟主。不为名,不求利,只为江南棋界繁荣,真是古今围棋推广者的表率。而后来这孙矿更是不得了,单独查阅围棋史资料只道他是个寻常高手,可人家围棋以外的本领也是惊天动地的。此人不仅棋艺高超,而且学术精湛,素有“姚江奇才”之誉。其实万历二年他就考中了进士,而且是考上了当年的会元——也就是京城笔试的第一名!不过似乎最后的殿试没发挥好,会元最后没混成状元。日后,孙矿曾官至南京兵部尚书,还曾经去参加了抗倭援朝战役,回乡后还写了十多部学术专著,堪称一个学术奇人。而在围棋史上,孙矿在浙江一带对围棋的推广活动,也完全可以归入孙矿一生的重大成就当中。
  言归正传。那邵太仆找到孙矿,询问永嘉派虚实。孙矿知道邵太仆这是想跟永嘉派一较高下,但是仔细想想,孙矿便眉头紧锁起来。
  “永嘉派如今最强的棋手是二方,然后是陈谦寿。”孙矿缓缓说道,“陈谦寿的棋力在我之上,放到余姚来怕也只有邵甲和岑乾能抵挡。而那二方,只怕任何一人都足以在余姚争个霸主。永嘉派如今正渐渐回复气力,若我们真的与他们交手,未必有胜算。”
  邵太仆也叹道:“你说得对,永嘉派正在回复气力。而且以永嘉派的底蕴,一旦等他们缓过劲来,余姚棋界只怕更加难以抵挡。若不趁此时将余姚棋界的名声打出来,只怕将来就再没有机会了……”
  孙矿沉思良久,忽然笑道:“若是这样,我倒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哦?愿闻其详。”
  孙矿低声道:“若我们单独与永嘉派交手,那便是浙江棋界争霸,两边都输不起,必定倾尽全力。可这一战,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甚至可能会就此断送余姚棋界独立的机会。既然如此,我们就给自己留些后路,即使输了也无妨,这不就行了?”
  “后路?”邵太仆不解,“后路怎么留?”
  “不要单独跟永嘉派交手。”孙矿笑道,“把新安派、京师派的高手也请来,让大家齐聚一堂,名其曰余姚棋艺大会,这便有了退路了。看起来,我们不是在跟永嘉棋界争霸,而是举办天下棋界盛事。就算我们输了,也不丢人,只能说明我们还不是天下第一棋派而已。何况,这样一来,余姚主办天下棋界大赛,余姚棋界便可堂而皇之与三大派并列,等于是将姚江支派放到了棋界第四大派的位置上,这不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吗?”
  邵太仆听完,拍案叫绝。这主意太厉害了,不管输赢都不赔本,而且等于兵不血刃就给余姚棋界立名声。何况,邀请三派高手同聚,那么谁也没有不来的理由,这一计看上去天衣无缝啊!
  可见,这个孙矿确实是个搞宣传的高手,虽然棋力没能登峰造极,但是推广围棋的本事堪称无人能出其右!可见,当年那会元可不是白考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发出邀请了。而到了发出邀请这一步,俩人有点犯难了。
  京师派高手好办,李釜在江南,由岑乾出面去请便行了。永嘉派那边,二方其中一人能来便够了,这事可以交给诗弈社的二把手孙矿来办。邵太仆统帅诸邵,可以把主办的场地,经费,赛程安排等细节敲定,此事对于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来说不难。
  现在难的是,新安派这边请谁来?那边的状况现在非常乱,乱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徽州一带棋界每天都跟打仗一样。那边的情况天天都在变,不事先了解清楚就跑去给人发出邀请,搞不好是要触怒新安派的。万一把新安派惹毛了,大兵压境,一派高手全杀过来,把余姚棋界灭他三五个来回一点问题都没有——没错,现在的新安棋界一旦要是团结起来,就是这么强大!
  那边不可以随便发出邀请,必须先派人过去调查一下。于是邵太仆和孙矿一合计,便派了几拨人先去徽州了解情况去了……
 话说徽州棋界新安派,当年自创派祖师汪曙之后,一直被永嘉派苦苦压制。第二代领袖程汝亮带领新安派韬光养晦多年,麾下羽翼渐渐丰满了起来。随后程汝亮拼死大战李釜,整个江南棋界为之侧目,新安派众将大受鼓舞,竞相提高棋艺,竟然使得新安棋手各个成长为了虎狼之将,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是江南强手。
  程汝亮死后,新安派众将突失首领,于是一众虎狼之将个个都觊觎新安派新任王座,谁都不服谁,于是陷入了长期的争霸对峙局面。偏偏程汝亮治下新安派强手众多,大家水平又都在伯仲之间,谁也不能像当年的程汝亮一样力服众人。于是这场争霸战便演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这时的新安派诸侯中,最受瞩目的乃是江用卿,苏之轼,汪绍庆,吕存吾四人。

  江用卿,字君辅,婺源人。江用卿小时候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就是每次他出门玩耍,只要看见有人下棋他就不走了,站在那儿盯着棋局看,一看就几个小时。他爸妈都觉得这孩子这点挺怪胎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后来江用卿稍长,能看得懂棋局进程,懂得棋理了,于是就更爱看棋了。每次白天看完了棋,晚上回到家就自己琢磨,琢磨着琢磨着竟然棋力大进,很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甚至,不知是不是看棋看多了于是总结出了什么规律,少年江用卿有一项绝技,就是看完一局棋的布局就能断定这棋下完谁胜谁负,颇有点当年颜伦“布局数子便知胜负几道”的意思。而江用卿与人对弈,更是每每把对手杀得摸不着头脑。原来这江用卿的棋,是自己在家琢磨出来的,所以他没怎么系统学习过古谱的传统招法。一到对弈,他便把自己脑中琢磨过的棋招用出来,对手却无人见识过这种下法——因为古谱里没有啊!于是这江用卿稀奇古怪的下法常常把对手下得莫名其妙,败得一塌糊涂。当时人无不惊奇,又无法理解这江用卿究竟是怎么练出这本领的,于是就开始了浪漫主义的幻想……
  传闻江用卿少年时曾经去天台山旅游,在那里和家人走散了,于是一时着急,在山路上乱撞,不小心竟然撞见了一位古怪的山人。这山人一见江用卿,便知道这小孩儿会下棋(别问他怎么知道的,人家是异人,就是知道),于是觉得缘分一场,就传授了他一套不存在于当今世上的棋招妙法。江用卿如获至宝,回来之后细细研究,尽得其精髓。于是但凡与人对弈,江用卿从不用凡间棋招,只用那山中异人所授妙法,因此当今世人无人识得那江用卿招法。
  这故事让人不得不感慨一下明朝人实在是听评书听中了毒了。这故事的真相无非有以下三种可能:一,大家输江用卿输多了,心里不舒服编出来安慰自己的;二,江用卿赢别人赢多了,自己编出来调侃的;三,那天台山异人是方新当年碰上那月下老人他家亲戚……
  总之,在万历年间,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神话般的棋力来源的棋手,只有两人,一个是当年的扬州方新,另一个就是这新安江用卿,可见少年江用卿当年的名声之大。
  十七岁那年,江用卿还曾遭遇了一次颇为惊魂的“被拐卖”事件。
  那年,江用卿正独自在家中研究棋局,忽然有人来敲门。江用卿开门,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在门外站着,对江用卿说:“江北有位官人,喜欢下棋,乐于结交天下善弈之人。他听说江用卿棋艺高超,派我来请您去府上较量棋艺。”
  江用卿年纪轻,没什么江湖行走的经验,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吸引了官宦人家的注意,十七岁就能脱离茶楼棋界,成为公卿棋手了。他一时高兴,便信以为真,收拾了行李,拜别了家人,跟着那人便北上了。
  走了一个多月,俩人来到了郑州一位官员府邸。到了门口,那人对江用卿说:“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先去通报一声。”江用卿也没多想,就在门外等着了。
  那骗子一进了官家屋里,立刻就变了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那官家主人说道:“我带着儿子为逃难从徽州北上,想回河北老家。可惜路上盘缠用光了,如今穷得吃不上东西,没有办法,只好把我儿子卖给您赚些回老家的路费。就算让儿子跟着我回了老家,他也得天天过穷苦日子,我于心何忍,求求您发发慈悲,就把我儿子买入府里吧……”
  那官人一时心软,便信了那骗子的话,立了字据,把银子给了他。那骗子拿到银子,又挤出眼泪说道:“父子情深,我不忍心再出去见我儿子,怕看到他我便会心软,他也会难受。请您行个好,让我从后门走吧……”
  官人也没细想,便同意了。那骗子拿着银子,出了后门便跑得不见了踪影。那江用卿被人迎进了客厅,却迟迟不见这家主人出来招呼他,等了良久,都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一个婢女挑着水走出来,见江用卿大大方方在堂上坐着,怒火中烧,大喝道:“那新来的,你装什么大爷?给老娘挑水去!”
  江用卿听傻了,再加上本来等得就有些心烦意乱,于是当场跟那婢女吵起来,俩人争得面红耳赤。这一吵,把主人给吵了出来。主人一问,俩人把情况一说。婢女只说这新来的佣人什么活都不干,还坐在堂上装大爷;江用卿却说这婢女好不懂待客之道,竟然让客人去帮她挑水。主人一听,哭笑不得,只好拿出刚刚签好的卖身契给江用卿,告诉他:“孩子,刚才你爹已经把你卖了,你现在是我家的下人。我知道你苦,但你好好干活,将来还是有前途的……”
  这江用卿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喊道:“谁是我爹?你这人怎么回事,大老远把我请来下棋,结果我来了你又说我是下人!”说着,江用卿取出自己所著的棋谱作为凭证,给那官人看。一边有字据,一边有棋谱,两边都愣住了。
  江用卿在徽州名气虽响,可到了河南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眼见着眼前这孩子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那官人半信半疑,问道:“你真会下棋?若真是如此,我们对弈两局,你若胜了我,我便信你。”
  江用卿这才长舒一口气——我堂堂江南名手,赢你还不是砍瓜切菜?俩人往棋座上一坐,那江用卿便把自己今天受的气一股脑全发泄了出来。只见江用卿盘上的棋子如潮水般铺天盖地,那官人哪里抵挡得住,自然局局惨败而归。那官人惊喜异常,把这江用卿当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国手,于是便大方地真把江用卿留在府上敬为上宾——不知道后来那挑水的婢女见了江用卿该怎么表示……
  郑州当地有个高手,名叫魏竹坡。此人棋力高超,在郑州棋界横行多年所向披靡,是个当地豪强。那官人请江用卿去与那魏竹坡对弈,江用卿年轻气盛,便答应了。魏竹坡多年无敌,自以为棋艺已登峰造极,哪里把江用卿一个区区小子放在眼里。谁知一交手,那江用卿的棋下得稀奇古怪,尽是些闻所未闻的招法。魏竹坡哪里抵挡得住,连战连败,最后竟高挂免战牌,不敢再和江用卿下棋了。自此江用卿在河南名声大震,各路名流纷纷邀请他去下棋。三个月后,江用卿决定回徽州了。河南一带名流依依不舍,竟捐出了几百两纹银送给江用卿,让他带回了老家。
  就此,十七岁的江用卿一战成名,成为了程汝亮之后又一个在徽州以外打出名声的新生代国手。
 
        除江用卿之外,新安派另一位绝世神童便是苏之轼。
  苏之轼,字具瞻,休宁人。这苏之轼之神比江用卿可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之轼学棋比较晚,九岁才开始学习基本规则——当然,这个晚是相对于江用卿,方日新这些人而言的。但是苏之轼很不同寻常,从他学棋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立志要做全国顶尖的棋手。对他来说,什么考取功名都是浮云,既然要学棋就要学到最好。于是九岁的苏之轼刚开始学棋,便直接找当时新安派最强的一批棋手挑战。他眼里只有这些高手,那些凡夫俗子他根本不愿意对上一局。
  刚开始,毫无疑问,小苏之轼输得稀里哗啦的。但是这种与高手对局的经验让他在棋感上的进步神速,很快就让他培养出了极其扎实的基本功。几年后,十几岁苏之轼竟然就已经能跟新安派最强的这拨棋手分庭抗礼,甚至丝毫不落下风了!一时之间整个徽州都在惊呼,新安派又出了一位神童。
  十五岁时,苏之轼几乎击败了当时新安派的所有知名高手,于是苏之轼意气风发,从此开始自称国手!十五岁称国手,堪称围棋史上罕见的高手了。彼时天下棋界对这个十五岁的国手普遍不服,于是不断有各地名手前来试探。可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个苏之轼居然将这些前来挑战之人一一击败,国手之名竟然当之无愧!于是天下皆惊,四海之内无不叹服,史载“一出辄与斯道名世者抗性分席,故海内遍有小苏之名”。
  江用卿成名后,苏之轼随即称了国手。可见,也许苏之轼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国手之名而去的。江用卿与苏之轼之间不可避免地开始了激战,那程汝亮之后新安派最强棋手的名号成为了两位大天才的争夺中心。

  然而,正当两位天才要争得火热的时候,还有两位奇才也加入了这场新安王座争霸战。
  汪绍庆,字号不详。吕济,字存吾。这两人估算年岁应当在江、苏之上,他们并不是江用卿、苏之轼那样一生下来就一鸣惊人的大天才,少年时代名声并不盛,而是专心在程汝亮的统领下锻炼自己的棋艺。隆庆年间,扬州方新力战李釜,声名鹊起,一时间江南名士争相一睹其风采。方新的父亲方选抱着让方新增广见识的目的,让方新在江苏各地游历去了。于是方新在江苏四处与人对弈,名声越来越响。眼见那方新横空出世,似乎要危及程汝亮江南第一棋手的荣耀,汪绍庆和吕存吾不干了。他们直奔南京,找那方新对弈。
  彼时方新虽棋力尚未纯熟,但经与李釜一战之后已是脱胎换骨,颇有些国手架势了。汪绍庆、吕存吾二人以新安派强手的身份前来挑战,南京贵族高兴地迎入府中,那方新怎敢怠慢,于是摆开了架势,静待强敌。一经交手,年轻的方新顿感吃力。
  首先上阵的那汪绍庆,是个行棋规规矩矩,却又基本功极其扎实的棋手。方新寻常对敌擅用巧劲,也就是爱使鬼手。对手一遇到方新,往往被他打得眼花缭乱,东倒西歪。但碰上这汪绍庆,方新那点本事却完全施展不出来,因为汪绍庆的棋没有破绽让你借力啊。于是苦战了几局,方新丝毫奈何不了那汪绍庆,汪绍庆这边却也动不了方新分毫,两人胜负相当,难分高下。
  这边汪绍庆下来,后面吕存吾立刻就接着跑上阵来。这吕存吾为人,生性嚣张跋扈,颇有些永嘉李冲的风范。一坐到方新对面那烂棋品就开始发作,也不管对面是个小孩子,对着方新阵阵羞辱。众人只道这是个好战的,棋盘上一对局必定要破绽百出,被那方新抓住狠狠打个鼻青脸肿。谁知道这吕存吾棋一下出来,众人再看,哪有半点缝隙,简直就是一堵堵城墙。方新大军杀至城下,绕了几圈,却怎么也找不着发力点。吕存吾这边话虽然说得嚣张,但盘上招法还是严谨细致的,见方新阵型也看不出缺陷,他也不敢强攻。于是几阵杀下来,也杀了个平分秋色。
  等汪绍庆、吕存吾从南京回来,他们便成了新安派的英雄。新安派两位小将便能和方新战个平手,那么新安派领袖程汝亮那江南第一的名号自然也就保住了。后来方子振上京,名声再起之时,当时众人也没忘了新安派还有两个曾经跟方子振杀了个平分秋色的高手。明朝谢肇淛所著《五杂俎》中,曾对王世贞所评的当时围棋高手人物有异议,而提出了他所认可的当世几大国手:“以余耳所见,新安有方生(对应其他文献,此处应当指的是扬州方子振,想必作者因为当时新安派势力太盛而把方子振的出身搞错了)、吕生(吕存吾)、汪生(汪绍庆),闽中有蔡生(蔡学海),一时称国手。而方于诸子,有白眉之誉。”
  白眉之誉,是借三国时蜀国马良的典故来比喻当时的棋界诸豪。马良一家兄弟五人都有贤明(虽然最出名的是个反面典型马谡),而马良据说眉毛中有白毛,而得了个绰号叫“白眉”。当时人形容马家五位贤人中,马良是最有本事的一个,因此有句话叫“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谢肇淛正是借此典故来描述当时棋界群雄并起的局面。
  很显然,在谢肇淛的评价中,吕存吾和汪绍庆的地位相当高,甚至把王世贞口中明朝六大家(鲍、颜、李釜、程、方、岑、)之一的岑乾都给挤了下去。由此也可见当时棋界高手如云的盛况。

  程汝亮猝然去世之后,汪绍庆和吕存吾便为了新任新安王座开始了争夺。而几乎就在同时,比他们更加年少的天才江用卿和苏之轼也横空出世。江、苏、汪、吕四人,棋力难分伯仲,又都是当时顶尖高手,任何一个人放到别的地方都是当地棋王,江南一霸。这四个人,谁也不服谁,在小小的徽州杀得难分难解,从隆庆年间一直争到万历年间,却迟迟争不出胜负来,谁也无法用压倒性的实力彻底击溃另外三人。但同时,四人之间却并没有彼此厌恶,恰恰相反,四人心中都为此派中还有其他三人存在而感到庆幸。四人之间互相切磋虽有胜负,却绝不伤和气,而是相敬如宾。这就是所谓的“英雄相惜”吧。
  这一派之内,四雄并立的奇景,使得新安派的声威迅速发展壮大。江南棋界都知道,如今的新安派惹不起,四大天王随便出来一个就能收拾了半个江南。幸亏那四位现在自己斗得热火朝天,要是万一把他们放出徽州,只怕其他棋派就都不用再想着混好日子了……
  新安派的情况在之后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四位好汉在相互角逐较量中棋力共同进步着,短期内难以决出一个新的王者。让我们就暂时把新安派的情况介绍到这里,把画面再拉开,去看看此时的整个江南棋界吧。
 
     万历十四年,永嘉。
  方氏兄弟家中迎来了一位客人——常年游历在外的永嘉派青年高手陈谦寿。
  二方此时已经弈名在外,再加上方日升精通诗书儒学,因此慕名结交的富贵人家很多,生活境遇好了不少。陈谦寿与二方同为永嘉新晋高手,因此也相知多年。
  但对于长年游历于大江南北的陈谦寿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这件事,他们也多少感到有些稀奇。陈谦寿这个人,如果没事是不会随便到自己熟人家串门的……
  果然,刚一见面,陈谦寿便拿出了一封请柬。方氏兄弟不解其意,打开请柬一看,只见这是余姚邵太仆亲笔所书。看过内容,方家兄弟陷入了沉默。

  万历十四年,太仓。
  李釜看着邵太仆亲笔所写的请柬,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请我出山?”
  李釜的眼前,已经成熟了许多的岑乾静静点了点头:“天下棋士盛会,岂能缺少阁下这天下第一高手?”
  李釜又沉吟了半晌,看了看远处落了些微尘的棋座,缓缓说道:“我多年未曾在江南棋界露面了……”
  “但天下最强棋士之名,从未曾从李釜这个名字上移走过。”
  天下最强棋士?李釜不经意间猛地握住了拳。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去参加这次大会?”李釜问道。

  万历十四年,徽州。
  一封请柬,被摆在了四个人面前。江用卿、苏之轼、汪绍庆、吕存吾四人沉默了许久,终于互相点了点头。
  “这一战,事关重大。名额只有一个,谁去应战?”汪绍庆问道。
  “若论棋力,我们四人不相上下,谁去都一样。”吕存吾撇撇嘴说道,“只是,这一次是三大派高手汇聚余姚,出战的人将代表我们新安派的门面,这一点来看,我恐怕不合适吧。”
  吕存吾心直口快,说得却也在理。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为人跋扈,万一在余姚出了什么状况,可就丢人了。
  “我与江兄恐怕也不合适。”苏之轼说道,“我们毕竟太年轻,若永嘉派、京师派见我们新安派派了个小孩子过去,只怕会看不起我们。”
  “这么说来……”汪绍庆笑道,“这一战,我是义不容辞了。”
  说完,汪绍庆轻轻接过请柬,回身向三人拜道:“三位兄弟,尽管在徽州等着我大获全胜的消息吧……”

  “哥哥,我身体不好,行不了远路。这一战,就请你去吧。”方日新笑道。
  方日升点了点头,接过请柬,又拍了拍方日新的肩头:“这段日子,你就得自己照顾好身子了。”
  “哥哥只管放心好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小孩子了。”方日新笑道。
  过了几日,兄弟二人相向而败,方日升独自踏上了去余姚的路途。

  车马颠簸,但坐在车上的二人却似乎心如止水。
  “此去余姚,恐怕是我李釜这一生最后一次出手了。”李釜低声说道,“不知我如今这副老朽骨头,还能不能再上阵杀敌了……”
  “李老先生,海内公推天下第一,却还妄自菲薄吗?”岑乾笑道,“到时只求老先生手下留情,可别像当年一样,把我们这些后辈杀得太狠啊……”
  两人哈哈大笑,笑声与车马的颠簸声渐渐混在了一起,无从分辨。

  万历十四年秋,余姚。
  三路人马正向余姚集结,邵太仆静静等待着三大派顶尖高手的到来。
  “邵甲,你准备好了吗?”邵太仆静静地问道。
  邵甲微微笑了:“尽力即可,胜败由命。”
  天下最强的棋手汇聚余姚,谁又能有必胜的把握呢?
  方日升,汪绍庆,李釜。几日后的余姚会战,注定将会惊天动地!
  一封战书惊龙虎,四方高手汇余姚。
  江湖岂能无风浪,杀得天下自英豪。
  欲知这余姚大战将会有怎样一番胜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群英会大摆擂台阵,四大派血战余姚城

  上回说到,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广发英雄帖,邀请三大派强手共聚余姚,名为以棋会友,实为要将姚江支派立于三大派之间,成为棋界第四大派。三大派接到战书,永嘉方日升,新安汪绍庆,京师李时养纷纷向余姚赶来。
  万历十四年秋,这一年的余姚棋界热闹非凡。江南一带名流听闻余姚棋界大会的消息,一个个都日夜兼程跑过来看热闹。余姚棋界内部,则早已经炸开了锅,各路高手纷纷聚集在余姚棋会会场,只待一睹三大派高手风采。
  此次大会,由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主持,余姚棋会负责筹办。彼时已是江南文化名人的孙矿受邀亲自担任此次大会的裁判,以保证四大棋派高手之间的对局不至于出现过大的争议以致不了了之。余姚坊间则早已传言,此次余姚大会乃是为了给四大门派排定座次,就此决定将来天下棋界秩序的盛会。四大门派的第一流高手齐聚,究竟谁能摘得这余姚大会的冠军呢?
  到了大会开幕这天,只见邵家大宅张灯结彩,如迎佳节。偌大个大宅,竟被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只留会客厅一片空地,却秩序井然。
  邵太仆端坐在大厅正前。只见这太仆好生威风,锦衣罗缎,三缕长须,鹤发童颜,活似个仙翁。那邵太仆身后站着诸邵,看过去但见个个英雄,人人好汉。邵家一门,龙虎辈出,整个余姚棋界无不为之侧目。四方看客指着邵太仆,莫不点头称赞,道个老年壮士,前辈高人。有诗为证:
  覆手能倾半姚江,麾下诸邵皆英雄。
  余姚太仆为总帅,试问天下谁真龙?
  邵太仆身边,坐着“姚江奇才”孙矿。这孙矿,正值盛年,一身官人服饰,眉目炯炯有神,端的是一表人才,文曲下凡。孙矿身后,随从数人,却也卧虎藏龙,皆是棋中高人,更显得那孙矿不怒自威。众看客见着孙矿,又是一番称赞,道是余姚孙氏名人辈出,这孙矿可谓其中翘楚,人中龙凤。有诗为证:
  诗书门中置弈枰,圣贤落子定输赢。
  名门孙氏生孔孟,文中会元棋中英。
  堂中众人正谈笑间,忽闻外边仆人喊道:“永嘉方日升到!”
  看客们闻言,惊起一阵骚动,各自让出道来。只见那永嘉大方缓缓走向大堂,步履镇定,神态自若,所到之处尽散出一片诗书儒生之气,叫人一阵激赏。走到堂前,方日升取出请柬,交到仆人手中,向前迈出两步,对着邵太仆和孙矿拱手抱拳道:“永嘉方子谦,见过邵太仆,孙大人。”
  邵太仆和孙矿赶紧还礼。却只见这方日升举止谦恭,礼数周到,二人只在心底暗叹方家兄弟,果然如传闻一般是个书生强手。但看那方日升行过礼,落了座,只见微闭双目,如入禅定,似个真佛一般。邵太仆和孙矿暗暗在心底说道,这永嘉派竟生出如这方日升一般的豪杰,可见是天不亡永嘉,此必为我余姚强敌。
  正叹间,外头又传来仆人喊声:“新安汪绍庆到!”
  看客听得,急忙又让出道来,争相一睹那新安少年豪杰风采。只见汪绍庆走着众人让出的道,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好一副气势十足的模样。他快步径直走上大堂,将早已拿在手中的请柬递给仆人,随即用力在胸前握住一拳,如洪钟般喝道:“新安汪绍庆,见过邵太仆,孙大人!”
  好一个气势强劲的人物,邵太仆和孙矿一边还礼,一边在心底暗暗惊叹。那汪绍庆见二人回了礼,也不客气,径直便寻了座位坐下。众人再看这汪绍庆,真个是少年英气,卓尔不凡。邵太仆和孙矿窃窃私语,只道这新安派如今能有如此人物,若当真让他们杀出徽州,只怕江南纵有再多高手也难抵挡。新安派当真是个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众人正议论纷纷,门外仆人却又提高了嗓子,如要喊破了天一般朝堂内叫道:“京师李时养到!余姚岑小峰到!”
  看客闻言,岂敢怠慢,如潮水般分作两边,屏息凝神,鸦雀无声,只待见那京城魔王重现江南。众人定睛,只看得那岑乾走在后面,亦步亦趋,低首不语,一副恭敬模样。而在他身前,李釜拄着拐杖,缓缓向着大堂走来。那李釜,须发皆已斑白,却丝毫不显凌乱;两眼目光如炬,面色不怒自威,一股寒气四散溢开;那虎背熊腰的身材看上去就似个青年壮汉,若不是拄一副拐杖哪见得半分老态;脚下步子迈得结结实实,就如个老廉颇还朝,勇飞将请战。众人围在两边看着,竟没一个人敢嚷嚷半声,偌大个宅子竟被这李釜一人压住了气势,真个是魔王再现,天下皆惊。
  到了堂前,李釜取出请柬,交给了身后的岑乾。岑乾不敢怠慢,接过请柬,递给了仆人,仍旧站在李釜身后侍立,不敢妄动半步。李釜这边提起拐杖,双手有力地握在一起,向那邵太仆、孙矿行礼道:“京师李时养,见过邵太仆、孙大人。”
  那邵太仆、孙矿哪敢有半点怠慢,急忙站起身来,躬身还礼,道:“李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李釜微微还礼,便径直向自己座位走去。再看这方日升,如个动了念的禅僧,怎还能坐得住身子。又见那汪绍庆,似个折了腿的困兽,哪还敢张着气势看人。二人只端详着这魔王,脑中想着当年这李釜杀遍江南,几乎要将整个江南棋界捣出个窟窿来,心中竟惊得直冒起冷汗来。
  再看那岑乾,立在李釜身后。堂堂余姚第一高手,当今天下鼎足三强之一,竟如李釜的随从一般,不敢有半分枉为。
 
  见众人到齐了,余姚棋会盟主邵太仆站起来,向三大派高手行过礼,便开始致辞。这邵太仆文辞极好,又是棋界元老,一番话说下来直教看客纷纷点头称是,交口称赞。说到最后,邵太仆指出了身后一人,笑着说道:“我余姚棋界,立派不久,斗胆参与三大派高手的决战,自然不敢怠慢。此次代表我余姚棋界出战的,就是我的长子,邵甲。”
  说完,被邵太仆指出的邵甲,朝众看客和三位高手抱拳施礼,道声指教。
  然而,看客们却不禁议论纷纷,连那三位高手也一时有些不解。
  汪绍庆起身说道:“邵太仆,在下有一言,若冒犯了,请见谅。”
  邵太仆笑道:“但讲无妨。”
  “据我所知,余姚最强的棋手,是岑乾岑小峰。”汪绍庆说道,“邵太仆一门豪杰,在下有所耳闻。但恕在下直言,与岑小峰相比,令子恐怕还不够分量……”
  这话说完,众人皆看向站在李釜身后的岑乾。岑乾此时却笑着拱手道:“诸位莫怪,如此盛会,岑乾岂不想与众高手一较高下?只是在下这几年小病不断,卧床时日不少,再加上从江苏赶来有些劳累,只怕无法全力应战。这位邵甲兄弟虽然名气不外扬,但岑乾曾多次与他交手,可以断定此人棋力高强,断不至于有损余姚棋界威名。”
  那孙矿和邵太仆点头称是,内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岑乾久病不假,但那方日升、汪绍庆、李釜都是顶尖高手,岑乾纵使全力出战也未必有十足胜算。何况此次举办余姚棋会,目的本就是让余姚棋界堂而皇之与三大派并列,找足退路比求胜更加重要。若由岑乾出战,胜了则好,一旦败了,余姚棋界第一高手败阵的结果就是余姚棋界注定要在四大派中叨陪末座。而让第二高手邵甲出战,胜了自然更好,就算败了也可以说余姚还有岑乾在,并非全然无力与三大派抗衡。
  大概是出于这种考虑,邵太仆没有安排大病未愈的岑乾冒险出战,而是派棋力只差岑乾一道的邵甲上阵。
  既然岑乾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也再无异议。邵甲毕竟也是余姚棋会的霸主,他出战四大派会战也不算资格太差。
  介绍完了本派的棋手,邵太仆继续说道:“此次大会,四大派高手尽在。按照余姚棋会的规矩,决胜负要靠擂台战!”
  擂台战!看客们先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后便击掌叫好——四大派高手的擂台战,将是何其壮观啊!
  所谓擂台战,也就是如武者打擂一般比赛。先挑出二人上擂,决出个胜负。胜者便是擂主,继续守擂,等着下一个对手上阵。谁能杀败所有敌手将擂守到最后,谁便是王者。
  “如各位没有异议,我余姚棋界愿抛砖引玉。”邵太仆回身看向邵甲,“邵甲,你就打个头阵,明日第一阵便由你出战。”
  邵甲领命,众人议论更加猛了。
  邵甲心里知道,这是父亲的有意安排。此次余姚大会,姚江支派立派未久,本就没什么胜算。因此,趁早上擂,能胜个一阵便算是大胜。这一来可以显得我余姚棋界有主人风度,二来擂守不到不到最后,也能让三大派不把余姚棋界当个大敌,短时间之内能相安无事,给余姚棋界更多时间立足。
  邵太仆笑着回过身,又对着三大高手行礼道:“三位,谁有兴致先上擂,与我儿较量一阵?”
  话音刚落,只见那永嘉方日升抢先起身,拱手说道:“若太仆不嫌在下棋力不济,便由在下先上去战这一阵吧。”
  方日升上擂,对阵邵甲?众人听了,只觉心中血气涌动,竟几乎要喝起彩来。
  想那方日升,乃是永嘉最强的二方之一。邵甲又是余姚棋会霸主,这两人之战正是浙江棋界最强的两大棋派之争——这一战做头阵,可谓是赚足了眼球。
  邵太仆点头暗许,于是这第一阵就此定下——明日此时,邵家大宅,方日升对邵甲!
  次日达邵家大宅,一早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宅里,诸邵簇拥着邵太仆,早已等在棋座旁。方日升准时到场,而那汪绍庆、李釜、岑乾众人则围坐在棋座边观战,孙矿只待时候到了,便朝二人行礼道:“可以开始了。”
  棋座两侧,邵甲和方日升互相施礼,道声指教。摸出棋子,猜过先后,摆上势子,便正式开战!
  却说这场好战,邵甲知道那方日升乃是顶尖高手,棋力不在岑乾之下,不可轻举妄动,于是小心谨慎地展开着自己的军阵。方日升早把飞刀握在手中,只等对手杀上来,他便好遣出奇兵深入敌后,搅个天翻地覆。一见这邵甲不来抢攻,他一时也不知虚实,看不清邵甲究竟是畏战还是谨慎。于是方日升暗下军令,一支轻兵向邵甲军阵驰去,却不贸然开战,只在势子前叫阵。
  邵甲见敌军来袭,不敢大意,立即遣出大军,在方日升面前横开阵势。只见方日升那轻军前头,敌军铺天盖地一般,张开惊天巨口,像是要一口吞下方日升。
  此招说是强攻,则离得太远;说是防守,则身后太虚。既非进,也非退,却气势惊人。眼见邵甲张牙舞爪铺开了阵势,方日升岂能退让?无论如何,先破了那军阵再说。方日升遣出强兵,冲着敌阵便大刀砍去。那邵甲也是兵法纯属之人,岂容方日升放肆,立刻挺刀来战。这一交兵,双方但凭本事,斗得火光四溅,杀得天昏地暗。几番刀兵相加,待再退出阵来,却只见谁也奈何不了谁,各自鸣金收兵了。
  邵甲收得兵来,只觉虎口生疼,暗叹那方日升果然是个强人,舞刀力道当真不弱。那边方日升暗暗心惊,万没想到这不知名的邵甲功夫竟如此高强,几番斗下来竟丝毫不损,看来那岑乾对他一番称赞并非全是妄言,此阵若不施展些绝技,只怕要败在他手上。想到这里,方日升暗暗观察了盘上形势,心中定下计来。猝然间,只见那方日升遣出一支奇兵,突兀地冲入了邵甲层层军阵之中!
  余姚老辈弈手见了此招,各个惊呼起来——这是鲍一中的招法!
  不错,批亢捣虚,置之死地而后求生,这是鲍一中最擅长的战术!天下只有鲍一中能活用此术,自那鲍一中死后这招法已多年未见于人世了。这方日升,竟能施展鲍一中的独门绝技吗?
  邵甲年辈较晚,没赶上鲍一中盛时,哪里知道这招法的厉害,只见得方日升竟不顾兵法要义,强行突入敌后,不禁怒火中烧,立刻派出一支大将前去绞杀。方日升心中暗笑,看准那敌将,甩手掷出一记飞刀,照着那敌将脸上便打去。围观老辈棋手大惊失色,知道这飞刀厉害,心中不禁为邵甲捏了把汗。他们亲眼见过那鲍一中飞刀如何例无虚发,只怕这方日升已得那鲍一中精髓,邵甲又如何抵挡?
  邵甲大将见那飞刀掷来,果然躲闪不及,正中面门。方日升只道这一击必定杀败了那邵甲大将,只等把那大将连人带马抓过来吃了,自己便能在敌阵重围中造出一片军阵来。观战众人心中暗惊,那汪绍庆、李釜都未曾见过这种下法,默默叫了声好。可那邵甲偏不认输,众人只道那被打中的大将断无活路了,邵甲却又遣出援军,要来救那大将。方日升怎能容邵甲把自己的战俘救走,急忙照着那援军又是一记飞刀掷去。这次邵甲却早有准备,一见方日升手动,便知道他要出手,急忙伸出兵刃挡住。一声闷响,飞刀砸在兵刃上,却没伤着邵甲援军分毫。那方日升大吃一惊,自习得鲍一中秘法以来从未见过这一招失算,今日竟没能暗算到那邵甲援军!
  方日升正待再掷飞刀,邵甲却哪里给他这个机会。那先前中了刀的大将强撑着身子,竟奋力退回了本阵。这下子方日升突入敌阵,却毫无斩获,反将自己置入了险境。这次邵甲知道方日升飞刀厉害,不敢过分靠近,却只在外围筑起层层防御,将那方日升孤军困在阵中。方日升寻不着眼位,眼看大龙就要愤死,形势已是万分危急。
  观战的众人又一阵惊叹,那汪绍庆、李釜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去打这头阵。邵甲虽名声不响,但本事不弱,方日新招法已经十分高明,却还是弄巧成拙,被那邵甲困在了阵中。邵甲的力量,当与那岑乾不相上下,方日新此阵当是凶多吉少了。
  “看来此战,邵甲有望先声夺人了。”邵太仆笑着对身边众人说道。众人微微颔首,皆以为然。
  然而,方日升静下心来,往棋盘四周仔细观察了片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只见盘上方日升那大龙被闷在邵甲军阵内,死战不脱,已奄奄一息。方日升本阵却遣出一支轻兵,向那大龙奔去,手里握着飞刀,眼看是要一击打穿邵甲军阵外壁,把里面的大龙救出来。邵甲哪里能退让,急忙派兵来应。但远远望见那方日升轻兵手中攒着飞刀,邵甲心中疑虑,不敢靠得太紧,于是便谨慎地在自己军阵内关隘处派上一员上将镇守。一子落毕,虽略损一二城池,却把军阵补得密不透风,纵使方日升再扔飞刀也砸不中要害了。邵甲只道得计,却岂料方日升此刻心底暗笑,手中又挥动军旗,一员小将从斜刺里杀出,竟奔着邵甲军阵另一个方向的缺口而去。邵甲眼看着那小将手里仍旧握着飞刀,不敢轻易挡在那小将身前,便又退后几里安营扎寨。
  二人正弈间,众皆道是邵甲大优之局,忍让片刻亦无不可,却唯有那机敏的岑乾,眼尖的汪绍庆,老道的李釜看出了其中门道。
  此乃树上开花之计。战场之上,敌人摸不清自己虚实,虽小股轻骑奔走,但烟尘四起,敌人便不敢靠近。这疑兵之计用在棋盘上,便是用虚招骗对手自损子数,貌似要强攻,实则是趁机围取地盘。那邵甲看不出这树上开花之计,只求稳守胜果,却不知方日升已抢占了多处要冲,此局局势其实已经逆转。三人嘴上虽不说,心底却暗道,邵甲此战只怕悬了。
  邵甲浑然不知,自以为如此下去可保小胜。那方日升却处处轻兵奇袭,搅得那邵甲守军心惊胆战。盘上只见到处都是方日升的刀影,却偏偏不见那刀砍上何处,步步都是虚招。邵甲只恐惧方日升飞刀厉害,处处忍让,只求杀得死方日升那巨龙便可。却岂料,方日升算得清楚,邵甲忍让到了最后,盘面上的差距却飞速缩小着,竟从邵甲的优势变成了细棋……
  待到一局战罢,盘上战火收了,众人再去计算城池,却不禁大吃一惊——盘面上算下来,邵甲虽吃了方日升一条大龙,地却围不过方日升,竟反被方日升小胜了去……
  本道是邵甲爆冷胜了永嘉派高手,余姚大会让余姚棋界扬眉吐气,却岂料最后却被方日升逆转,邵甲憾败。邵太仆大失所望,但好在邵甲下得十分威风,虽败犹荣,也算是余姚棋界足以立足于江南大派之中的凭证了。
  那邵甲悔恨至极,但心底却也不得不佩服这方日升临危不惧,算路深远,自己确实不如。方日升惊出了一身冷汗,也叹这邵甲确实是个豪杰,余姚棋界毕竟不只有岑乾一个好汉。两人局后互相拜了一礼,各自捧了对手一番,一副惺惺相惜之情。
  众人虽道邵甲输得可惜,但那汪绍庆、李釜心底却清楚,方日升能在那样的逆境中冷静扭转败局,他的棋力是真真切切强过邵甲的。不论是深入敌后的奇招,还是后来的树上开花之计,都是构思精妙,手法纯熟的狠招。邵甲虽是小败,但其实境界上已分出了高下。方日升强于邵甲,甚至放在当今天下棋界也是个名头响亮的豪杰。
  此战过后,众人只管回了住处。明日再来此地,便是方日升守擂,汪绍庆、李釜其中一人攻擂了。
  然而,有一件事没有人知晓——当夜邵府中,邵甲对白天的对局悔恨至极,彻夜难眠。那棋局的进程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如同梦魇。邵甲只觉得自己不论站或是坐,走或是停,眼中所见都是那败局。到了第二日清晨,邵甲竟一病不起,躺在床上似乎是受了风寒。邵家人只道是邵甲输了那局棋,心中难以放下,故而心神未定,于是便让他休息数日,道是过几日便好了。
  却岂料,这一病,邵甲便再未站起来……
  第二日,众人再聚在这邵太仆府中,却唯独不见了邵甲。孙矿问起,邵太仆却只是苦笑道:“昨日败得可惜,小儿心中放不下,故没休息好。今日便让他歇息好了。”
  孙矿也不知细节,便也没有放在心上。众人只等着今日的大战,自然也没人去管那昨日的邵甲。可怜一墙之隔,一边热闹,一边冷清。那照顾着邵甲的几位邵氏兄弟,人虽在这里照顾大哥,心却早已飞去了那棋座边上。邵甲虽病得厉害,眼睛却看得清楚,于是笑着对照顾他的几位兄弟们说道:“不如你们去看棋吧,回来再讲给我听?”
  “可是,大哥,你的身体……”
  “不碍事,这么点小事,过几日自然就好了。”
  那几位兄弟心底高兴,便拜别了大哥,跑去看棋了。可怜这邵甲,此时竟不知自己命将不久,还想念着院子里的棋局。
  且说这院子里,方日升在棋座旁坐定,静待攻擂者。众人昨日刚见识了方日升高招,心中叹服果然是永嘉强手,名不虚传,只不知今日又会是哪位高手上阵。这边邵太仆向汪绍庆、李釜二人一拱手,问道:“二位,今日攻擂之战,谁有兴致与永嘉方生过上两手?”
  话音刚落,只见那新安汪绍庆站起了身子,朝李釜拱手握拳道:“李先生天下第一,名声盖华夏,晚辈对李先生佩服之至,不敢让李先生先上阵。不如就让我汪绍庆先去打这一阵吧。”
  李釜微笑,向汪绍庆还了一礼,道了声请。汪绍庆便不再客气,向那棋座走去。众人见汪绍庆走了上来,欢呼声四起,眼看今日又将有一场好戏看了。
  这汪绍庆,乃是新安四霸之一,当年那扬州方新尚不能胜之,棋力当在邵甲之上。而永嘉方日升,乃是永嘉最强的二方之一。这一战,孰强孰弱,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永嘉与新安的顶尖高手之争,想必是一场好胜负。
  这汪绍庆坐到棋盘一侧,向方日升拱手施礼。方日升这边还礼,摆上棋子便猜先后。猜了先,道声请,两边便再不言语,手中握住棋子便开了战端。
  这一场好战,昨日汪绍庆见识了方日升妙弈,知道这方日升有一手飞刀绝技,能深入敌后翻云覆雨,又精通兵略,心思缜密,绝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只见这汪绍庆这边祭出新安派赖以成名的铁甲阵,将阵势密密麻麻铺展开来,只待对手来攻。
  一边李釜看得真切,心中暗暗惊叹。那汪绍庆招法,与当年的程汝亮何其相似,竟几乎让李釜仿若回到了当年与程汝亮争霸的时代。那一招一式,李釜看来令他无比怀念。他在心底暗暗琢磨,这一局不论汪绍庆是胜是败,都得找机会非去会会这汪绍庆的新安铁盾不可。那边方日升虽听过新安战法的厉害,却也从未亲眼见识。今日一战,这铁壁一般的阵型,真是令他大开眼界。但看上去虽无破绽,其内里是否外强中干呢?方日升打定主意,让一支轻骑小将取了飞刀,便直奔汪绍庆铁阵身后而去。
  一子落毕,众人再看,只见层层敌阵之间方日升毫无惧色地打入一粒孤子。众人拍手叫好,知道好戏就要开始了。那汪绍庆早料到方日升会有这一招,全军防线回身,将一面面铁盾亮在身前,同时一员大将冲出,将大盾朝着那方日升小将面前砸去。方日升手里摸出飞刀,眼看着那员大将贴得近了,一甩手便朝着那汪绍庆大将面门上掷去。这一击,电光火石,寻常人挨着即残,碰着即伤。方日升算定,此一击必生擒汪绍庆大将。
  汪绍庆一见飞刀出手,心中早料到了,立刻在马前举起大盾,如铁壁一般张开。只听得一声巨响,飞到砸在铁盾上,震天撼地。众人再看去,却只见那飞刀插在铁盾上,盾后的大将却毫发无损,反将那柄飞刀夺了去!
  方日升大吃一惊,只道昨日邵甲能抵挡一击飞刀已是奇人,想不到今日这汪绍庆更比那邵甲强出一辈,自己毫发无损,还反夺了那飞刀兵器去。方日升不敢怠慢,甩手竟又扔出一记飞刀。这一击,瞄着那汪绍庆大将下身而去。脸上挡住了,下边必然露出空当来,飞刀奇袭,总能找得到空隙,纵使吃不住你,也能在你身下逼出眼位来,叫你杀不得我。然而,汪绍庆那大将听得风声呼啸,早料到方日升还有后手,大盾一沉,竟又吃住了那记飞刀。
  方日升连使两次飞刀奇袭,竟都被那汪绍庆接住,反吃了两子去。众人无不惊叹,那方日升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这敌阵内强攻无望,方日升知道讨不得便宜,便只得舍了那陷入敌阵的孤子,匆忙回师再寻战机。这一阵下来,方日升折了两把飞刀,又损了一员小将,局面已然不利。
  那观战众人,上至邵太仆、孙矿、岑乾,下至余姚棋友,无不心惊。方日新那两记飞刀不可谓不强,昨日邵甲纵使勉强抵挡却也狼狈不堪,今日却伤不得汪绍庆分毫。汪绍庆技艺,只怕已是国手等级了。而那新安派竟还有数人与这汪绍庆不相上下,新安派如今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棋派啊!
  到了黄昏,这一战终于弈罢。棋盘上,方日升纵使飞刀齐出也奈何不得汪绍庆军阵分毫,而汪绍庆行棋谨慎,也不强挑战端。一局平稳下下来,数数子数,方日升开局损了那么一点竟一直留到了终局,最终小负于汪绍庆。可怜方日升空有一身本领,却望着汪绍庆那无隙可乘的铁壁苦思了整整一天,终也无力破解。这一败,败得无话可说,确实技不如人。
  昨日众人见方日升高招胜了邵甲,今日又见这方日升拿汪绍庆一点办法也没有,各个惊叹不已。果然是棋界精英辈出,卧虎藏龙,余姚诸辈竟还以为余姚弈坛强手如云,如今想来简直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这边汪绍庆与方日升行过了礼,便了却了今日战事。汪绍庆起身,回过头看着李釜。李釜这边在岑乾搀扶下站起来,微微笑着,朝汪绍庆拱手抱拳道:“汪小兄弟,明日请指教了。”
  汪绍庆不敢有半分怠慢,急忙也拱手还礼,道:“明日之战,还请李老先生施展平生所学,好让在下大开眼界。”
  这话说着,汪绍庆却感到一阵惊慌,心里气血不足,说出来的话竟还带着颤音,忍也忍不住!李釜大笑,缓缓走了。而那汪绍庆把手放下来的时候,手竟还忍不住战栗着,以致不得不紧紧抓住袖口让它平静下来……
  明日之战,将对阵魔王李釜——那个当年让程先生耗尽毕生之力才勉强战和的魔王李釜!
  不行,不能继续想了,再想下去不只是手,腿肚子都要开始哆嗦了……
  众人散去,道说今日真是见了一场好胜负,各个心满意足。那邵氏兄弟们送走了客人,回来照顾邵甲,口里却闲不下来。一口一个新安豪杰,一口一个天外有天,却不知那邵甲脸上笑着,心里却一阵阵泛着苦楚。一个方日升我已经胜不了,今日却还见有个比方日升更强的汪绍庆,那新安派还有无数与汪绍庆不分高下的强手。可笑我邵甲还自以为余姚第一的棋名有多么了不起,当初还答应父亲要胜上一阵,真是无知可笑啊。一时间,苦闷之至,邵甲竟剧烈地咳嗽起来。众兄弟不知病根,还以为是风寒加重,只顾着关门合窗去了。
  那方日新败了阵,黯然回到了住处。想到当初离开永嘉时还与弟弟约定要凯旋而还,如今却使尽平生力气也奈何不了汪绍庆分毫。一个汪绍庆都胜不了,还何谈复兴永嘉,重霸棋界?想了许久,难以入眠,方日升渐渐陷入了困惑中,不知道自己的前路究竟在何方了。
  李釜在岑乾的陪同下回到了住处。眼见李釜安然到家,岑乾便要拜辞。但刚走到门口,却听闻身后李釜小声叹息着。
  “这棋界,果然是英雄辈出之地。当年程汝亮之颜还似在眼前,如今却已有如此厉害的后辈出世了。看这两天的棋局,我可如何不服老啊……”
  岑乾一言不发,默默地退了出去。他的心中,久久难以平静。天下第一,谈何容易。可纵使做了天下第一,却也敌不过岁月,终究有一日要发出李釜这般的感叹啊。方子振,将来你与我,谁将会有资格发出这感叹呢?这正是:
  几番胜负几番苦,一代才俊一代孤。
  天下王位辛酸路,老来把酒论有无。
  欲知后事如何……

  汪绍庆正在住处辗转难眠间,突闻门外有仆人来敲门,道:“汪先生,睡了吗?”
  汪绍庆有些诧异,应声道:“怎么?”
  “孙矿大人有请。”门外仆人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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