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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群英志》明清围棋史话(8)

 llssmm44 2014-01-28
 


    第二十二回 日落姚江国手位再乱天下,血溅棋盘方子振二败岑乾

  万历十四年秋,余姚,深夜。
  邵家院子里,孙矿正独斟独饮。月下斜影淡,酒中夜色浓。远望过去,也颇有一番诗意,只是略显得孤寂了些。
  “孙先生……”孙矿的身后,响起了汪绍庆的声音,“您找我?”
  孙矿回过头,见汪绍庆眉间不自觉地紧锁着,身上衣服又没有仓促穿起的痕迹,便知道这汪绍庆其实夜里根本没有睡去。
  “汪先生,饮得酒吗?”孙矿笑着问道。
  明日要与李釜大战,今日还哪喝得下酒。汪绍庆苦笑,却不作答。孙矿也不等汪绍庆答话,便又取出一个酒杯,满满斟上了一杯。
  汪绍庆只看着那杯酒映着月色,光影摇曳,却没有喝下去的兴致。
  “明日有场大战,想必汪先生睡不着吧。”孙矿斟完了酒,便自顾自地说道,“一两杯暖酒下肚,回去也许就睡得着了。”
  “只怕没那么容易……”汪绍庆缓缓在孙矿身边坐下,眉头却迟迟没有展开。
  孙矿笑着,将自己杯中酒又一饮而尽。饮罢,他一边再为自己斟满,一边轻声问道:“汪先生,怕了?”
  “怕什么?”
  “京师李釜,当年横扫江南,几乎把南国棋界连根拔去。贵派宗师程汝亮,以命相角,才终于力敌李釜,勉强保住了江南棋界声威。这些,阁下当年想必是亲眼所见吧。”
  汪绍庆不觉双手一紧,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怕了?”孙矿似乎对言语毫不在意般笑着,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汪绍庆哪里喝得下,只是看着满满一杯酒,默不作声。
  并排坐了良久,孙矿突然说道:“汪先生棋艺超凡,不知吟诗如何?”
  “吟诗?”汪绍庆不解其意,摸不着头脑。
  孙矿哈哈大笑,道:“在下不才,方才作了首诗,深夜不知吟给谁评赏,故而特把汪先生约出来,望勿见怪。”
  汪绍庆低声答道:“孙先生进士及第,诗才必定不凡。汪某能听得新作,荣幸之至。”
  孙矿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望着皓月,和着风声,只听得他高声吟道:“颜叟京师技,足迹天下遍。晚与岑生角,一败至欲窜。岑乃吾姚人,儿年精弈算。随父游上国,尔时方弱冠。自弈胜颜后,声名胜里谚……”
  孙矿一口气,竟说了许久。汪绍庆渐渐已不觉时光流逝,只听着那诗中的故事,若有所思。
  孙矿的诗,其实是讲述了岑乾的故事。从岑乾幼年精弈开始讲起,一步步讲到岑乾少入京师,力破颜伦,震撼天下,之后又在易水岸边道观与方、祝大战,惺惺相惜。整首诗就像是一部围棋史传记,寥寥数笔便将岑乾成名的历程勾画了出来。
  汪绍庆心里知道,这首诗写的是岑乾,其实却与岑乾无关。
  一首诗吟罢,孙矿只望着皓月,身后的汪绍庆沉吟许久。
  “孙先生,这诗,该有个题目……”汪绍庆低声说道。
  孙矿笑了笑,又斟了一杯酒,边斟边答道:“有名字,名字就叫,《述棋赠汪生绍庆》。”
  汪绍庆笑了,见孙矿斟满了,便也将酒杯举了起来,向孙矿一伸:“多谢孙先生赠诗。”
  孙矿也将酒杯伸出,与那汪绍庆对行一礼:“明日一战,愿汪先生如岑小峰一般,无畏而前,勇争天下第一品!”
  二人仰头,一饮而尽,双双对着皓月大笑起来。

  上回说到,四大派高手聚集余姚棋会,首战永嘉方日升逆转姚江邵甲,次战新安汪绍庆又力胜永嘉方日升,战事如火如荼,下一战便将是当年横扫江南的魔王李釜出山,对阵新秀汪绍庆了。
  魔王李釜,名震天下,海内共推第一品。汪绍庆年少,又曾亲眼目睹当年新安少帅程汝亮为抵挡李釜而殒命,心中不禁惊惧不已,坐立不安。这一切,早被余姚奇才孙矿看在眼中。孙矿为汪绍庆赠诗,名为讲述余姚棋手岑乾力败颜伦的往事,实则借岑乾事迹勉励汪绍庆力追天下第一品。
  汪绍庆大受鼓舞,第二日出战,竟精神抖擞,毫不见胆怯。而邵家那院子里,李釜也早已静待汪绍庆。
  这一战,乃是余姚棋会收官之战。天下最强棋手李釜,对阵前两阵决出的王者汪绍庆,大刀对铁盾,魔王对勇士,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棋局一开,只见老李釜运起当年鬼神力,舞着大刀朝那汪绍庆阵前杀去。汪绍庆不敢大意,举起铁盾,迎着魔王锋芒冲杀上前。这一战,好一场火花四溅,真个是鬼神皆惊。有诗为证:
  当年血战平天下,太仓城中收锋芒。
  十几年间风云变,新安又出少年郎。
  余姚烽火硝烟起,杀至魔王军阵前。
  老将重提青龙刀,横马扬鞭再出山。
  横扫千军钢刀烈,当关万夫铁盾坚。
  鬼神力起风声厉,将士苦战血色茫。
  一番激斗平生气,犹似当年王府中。
  只叹血染盘上子,残谱不知在何方。
  这一场胜负,盘上弈得想必精彩异常,但请各位原谅,笔者没办法告诉你究竟最终谁胜谁负了——这局棋的最终胜负,翻遍史书,不见记载。
  为什么会不见记载呢?大家不妨来猜测一下。
  假如棋局最终是汪绍庆获胜,那么就是李釜一生的最后一局棋被击败了,这必定是件大事,几乎没有不见记载的可能。而江南棋手对李釜本来就怀有敌意,一个江南棋手最终击败了李釜,无论如何江南人也没有理由为了保住李釜的名声而隐瞒这局棋的最终结果。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王世贞与李釜太过要好,因此这位江南文化界魁首以一人之力将李釜最终战败的故事给抹去了。可能性存在,但并不大。
  假如最终结局是战平,那么汪绍庆战平李釜也算得上是大新闻,不见记载的可能性仍然不高。何况如此一来,余姚棋会等于最终没有决出胜败来,可能性更小。
  假如棋局最终是李釜获胜,不见记载就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李釜赢汪绍庆太正常了,大家觉得没有记录的必要了。如此考虑虽然有太过草率之嫌,但考虑到现有史料中没有人为汪绍庆立传,所有关于汪绍庆的记载都是间接描述,也就不难理解了。而史料上留下了孙矿勉励汪绍庆的记载,却不见这局棋最终的胜负,这也就可以解释了——也许也是因为写了孙矿勉励汪绍庆,却在后面加上一个受了勉励的汪绍庆最后还是输掉了的结局,不符合这段记载原本想表达的意思吧。
  最后,还有一种可能不得不加以考虑,就是这局棋其实没有下完。没有下完的原因有很多可以假设的地方,比如李釜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当年,所以被迫中途弃权。以李釜的地位,他如果身体不适,裁判长孙矿很可能会为了保住这位天下第一品棋手的命而允许这盘棋不了了之。这么一来,最终胜负不见记载就不是因为没记载了,而是因为胜负根本就没分出来。而这种因为不可抗力而没能下完的对局,最终被当时人忽略而没有说明也是有可能的。
  综上所述,可能性最大的结果是李釜获胜,其次可能是棋局最终没下完,汪绍庆获胜也可以算作一种可行的假设,而二人战平基本可以不予考虑。
  这场万历初年最惊天动地的余姚棋会,就以这样一种略带烂尾性质的结局宣告结束了。然而,这场余姚棋会的余波,却没有这么容易就消散……
  与汪绍庆一战,李釜使出了生平绝学。那一战,当年那个曾令整个江南颤栗不已的魔王又回来了,那鬼神般的力量又一次君临天下。然而,李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下江南的李釜了——他老了。
  这一次施展鬼神力,消耗掉的却是他仅剩的最后一丝生命力。
  万历十四年秋,参加完余姚棋会大战的李釜,就在那时病倒了。
  那李釜汪绍庆之战,虽胜败不明,棋谱无踪,但李釜在那一战看来真的使出了全力——力气用猛了,精力跟不上,那棋力已远远超出了一个七十岁老者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自程汝亮死后,李釜寓居江苏十多年而不出山,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再年轻,无力再与天下后辈一争高低了。然而余姚决战,李釜被汪绍庆的棋勾起了战意,他忍不住想再试一次——哪怕就一次,全力应战,梦回当年。岂料正是这一次,他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当年引退江苏的决定是对的,若这次不出山,也许他还能再多活数年。
  可一个下不了棋的李釜,活着或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苦苦坚持了一年,到万历十五年秋,李釜终于还是没能迈过这一关。他一个人在江南,孤独地走向了死亡。这一生,到了终结,无妻无子,无亲人送终,何其凄凉。三大派争霸的第一代豪杰,终于也随着李釜的离去而彻底结束了属于他们的历史。
  听闻了李釜的死讯,王世贞悲痛至极。二十多年的棋友离去,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李釜的棋技,他悲痛之下挥毫泼墨,为李釜写下来一片洋洋洒洒的悼文。正是凭借着这篇详实的悼文,李釜的一生留在了史籍中。崛起京师,逼退颜伦,南下大破江南诸豪,成一世魔王英名。王世贞还能为好友李釜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他这传奇的一生记录下来,流传后世,让李釜不被后人忘记,从而超越现时的死亡——他做到了。
  一代国手,天下霸主李时养,在余姚走完了他的一生。但他想必不会感到遗憾,冥冥之世,程汝亮必定还在等待着这位宿敌——当年的胜负还没有最终分出高下,我又如何安心独自过得奈何桥?
  那奈何桥边,李釜想必也会豪情骤起,把孟婆汤搁在一旁,摆开棋座,先与那程白水弈个天昏地暗,以致忘却了生死吧。
  但李釜的离去,并不是余姚棋会唯一的告别。
  万历十四年末,余姚邵府。
  病床上,邵甲已是奄奄一息。余姚棋界诸雄,邵家几位兄弟,邵太仆、孙矿、岑乾,众人都围在病床边,却谁也不忍心与邵甲说上一句话。
  邵甲颤抖着抬起手,握住了病床边的父亲,眼中还渗着泪水,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感伤。
  “父亲,对不起……”邵甲喃喃地重复着,“儿无用,输掉了最不该输的一局棋……”
  邵太仆早已老泪纵横,那里还说得出话来。若早知会到今日这步,当初还办个什么余姚棋会,还争个什么第四大派,何苦偏要让邵甲上那擂台,一局棋竟送了我儿性命。
  若早知如此,当初就是自己挺着老骨头上阵,也断不能让邵甲出战啊!
  但到了这一步,再如何悔恨也迟了。
  带着对父亲的歉疚,邵甲终于离开了人世。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局棋,竟让邵家白发人送黑发人。邵太仆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盟主模样,不过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爱子,哭得口不能言的无助老者罢了。
  眼看着此情此景,众人尽皆默然。争个名利,丢了性命,何苦。
  办完了儿子的丧事,邵太仆找到了孙矿,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卸任余姚棋会盟主一职。
  本来留着长子继承家业,将来养老送终,陪着我这老头子下下棋多好。岂料为了争一时意气,却走到了这般田地,这余姚棋会还如何主持下去?
  孙矿默默地答应了。他明白,要刚刚因为争棋失去了儿子的邵太仆继续主掌棋会,实在太残忍了。
  随着德高望重的邵太仆退出余姚棋会,诸邵也因为长兄之死而离开了棋界,曾经风光一时的余姚棋会,也就此沉寂了下来,最终也没能继续坚持多久。
  一场棋会,四派争霸,两条性命。中国古棋的世界,其实也一样惨烈,而且残酷。
  再回过头来,说说李釜的离世。李釜之死,使得天下第一品的位置突然空了出来。天下第一,这个名号的继任者会是谁?一时间,江湖上风云再起,四方诸侯无不蠢蠢欲动。这个至尊的名号,又将再一次搅动天下,酿起新一轮的杀伐来。
  让我们暂时脱离个人,以俯瞰的视角扫视一下如今的天下棋界,看看这天下第一之位,有哪些人能够参与争夺。
  永嘉派,永嘉二方,天下闻名;豪侠陈谦寿,游历南北,战绩彪炳,也是一个候选。
  新安派,新安四霸,难分伯仲,汪绍庆在余姚大会大出风头,足见新安派众将亦可称诸侯。
  余姚棋界,岑小峰早有“未来棋界三足之一”的名号,可称是个热门人物。
  另外,还有身在京城的方子振。他虽人在太学,但技艺精湛,有“白眉”之誉,不论他本人是否愿意,他都将不得不被牵涉入这场纷争之中。
  只可惜,当年“三足鼎立”的另一人,福建蔡学海,如今不得不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天下第一,纵使有心,也不敢出手了。
  眼看棋界前所未有的大乱世就在眼前,诸侯之间,却又各有差别……

  方日升余姚战败,自知棋力火候未到极致,于是离开余姚之后他苦闷了许久。听闻李釜离世,他只感到机会到了,于是只身前往了江苏,去找王世贞。
  李釜能够独享天下第一之名二十多年,一方面是因为战绩彪炳,另一方面也是得益于江南文人领袖王世贞的推崇。而一旦能够得到王世贞的赏识,不论当年的李冲,还是后来的李釜,都能立刻身价倍增。对于棋艺上已有了重大败绩的方日升而言,投奔王世贞是一个最好的补救办法。
  与王世贞的相见,最终也确实改变了方日升的一生……
  王世贞刚刚经历了好友李釜离世之痛,忽闻又有永嘉派棋手求见,他没有拒绝。
  一见面,如过去一样,王世贞亲自去试了方日升的棋力。方日升的棋,批亢捣虚,擅使飞刀,擅长深入敌后而后求生。这种招法,让王世贞想起了少年时代曾见识过的鲍一中妙弈。他感觉得到,方日升确实是个人才,虽不如当年李釜那般力拔山河,却也称得上是当世豪杰。只是,李釜的死,让王世贞的心变了。
  一局弈罢,方日升虽大胜,却不见王世贞有半分惊喜之情。方日升不知是否自己的棋艺没能打动王世贞,只是担惊受怕地等着。王世贞看着棋局,沉吟良久,终于缓缓说道:“方先生的棋,有一股儒雅书生气……”
  方日升不解其意,只是呆呆地看着王世贞。
  王世贞赏玩了许久,终于说道:“方先生,想做国手吗?”
  “若王大人认为方某能有国手之才,方某便是国手了。”方日升恭敬地答道。
  “可我若是你,就不要这国手之名。”王世贞淡淡说道。
  方日升大惊,只道自己棋艺不精,王世贞无意收留自己了。
  然而,王世贞却接着说道:“成了国手又如何?纵使李时养那般天下无敌,到头来不也是孤苦一人,去世之时连个送终的孝子都没有……”
  方日升听罢,怅然良久,说道:“王大人,方某要做国手,不是为了那虚名而已的。”
  说罢,方日升开始滔滔不绝,将自己兄弟二人身世缓缓道来。当年曾经是永嘉名门之后,少年时只以为自己将来将子承父业,做个大官。却岂料突生变故,家道中落,父母先后殒命,兄弟二人受尽欺凌。方日升想做国手,只是为了让天下再无人敢看不起自己兄弟而已。
  王世贞听罢,心生感慨。但他却说道:“方先生,你棋艺精湛,可至天下第二品,与当年那扬州方新可并称二方。但恕我直言,要做李釜那样的国手,你还不够火候。这条路,只怕走不通……”
  方日升半晌无语,默默起身,准备告辞。
  正在这时,王世贞却叫住了他:“方先生,你可考过科举?”
  方日升一愣,答道:“中过秀才而已。”
  王世贞却笑了:“如此便可。我喜爱方先生人才,又欣赏方先生大志,不忍先生被凡俗事所扰。若先生不嫌弃,可以留在我府中,做我儿的讲师,如何?”
  方日升正愁棋界战败,无处容身,王世贞主动相邀,哪有拒绝之理,于是高兴地答应了。但他并没有马上留下来,而是日夜兼程赶回永嘉——要在王世贞府中住下,不可以只有他一个人享受,必须把方日新也接过来。
  到了永嘉,见了弟弟,方日升如获了至宝一般兴奋。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一一向弟弟说明,然后便请弟弟立刻动身,和他一起去王世贞府上,从此便衣食无忧。方日新听了,却陷入了沉默。
  “哥哥,你可知道,去王府上当了讲师,就等于退出了棋界……”方日新低声问道。
  “何妨?”方日升却笑道,“即使是做棋手,我也是为了能让我们不再受人欺负。你自幼多病,小时候又没有时间念书,唯有弈棋一技之长。哥哥为了能照顾你,才去做了棋手,赚些银子。如今有别的门路,哥哥这棋手不做也罢。”
  “果然是因为我吗?”方日新却在心底轻声说道。
  他记得,在他年幼时,躺在病床上需要哥哥日夜照顾,那时候哥哥总是一边照顾他一边手中抱着书卷,立誓将来要考取功名,重振方家。但后来,哥哥却做了棋手,方日新心里虽然想着哥哥也许是为了照顾自己而放弃了科举及第之路,但却从来没有问过。今天终于明白了,当年曾经因诗书皆工,才华横溢而被称作“东嘉大方”的方日升,正是为了他这个无能的弟弟而放弃了学业。其实在方日升的心中,是不是棋手根本不重要,甚至方日升也许根本就不喜欢下棋,他只是想代替他早丧的父母,照顾好自己的亲弟弟而已。
  方日新如今明白了,其实一直以来拖累他哥哥的,正是他自己。
  “王府,我不会去的……”方日新倔强地说着,不再理会方日升的惊讶和质问。
  没过多久,方日新独自一人搬入了深山之中。方日升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弟弟,似乎自那之后弟弟就有意躲着他一样。方日升心中猜到了大概,却无能为力。他确实为了照顾弟弟而放弃了自己曾经的梦想,但是他无法让弟弟知道那是他心甘情愿的。无奈之下,方日升委托了一位名叫何白的友人,请求他照顾好方日新,然后便离开了永嘉。到了王世贞府上,方日升安心做了讲师,生活富足,却时常若有所失。史载他性情豪放,品行浪荡,却不知他心底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据记载,方日升后来曾经游历皖中,与新安派高手屡有交手。也许是当年余姚棋会败给了汪绍庆让他心绪难平吧。可惜,记载只说他去了皖中,至于与何人交过手,胜负又如何,全然不见记载。多年后,方日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留下的诗文远远多过留下的棋谱,终生不再有争夺天下国手的记载。
 
  方日新这边,棋艺本在方日升之上,原本更有希望竞逐天下棋界一品之位。但自从与哥哥分别之后,他便委身于山中,不再碰棋,终日只是苦读诗书,练习文章。那位叫何白的朋友常去探望他,每日还帮他品读他新写的诗句。何白只是不断地夸奖方日新,说他的诗句率直朴素,别有一番韵味。笔者思量,所谓率直朴素,说白了,也就是打油诗水平的一种委婉说法吧。毕竟,方日新年少时根本没时间学习诗文,他的起步太晚 。但由于何白的鼓励,方日新每天都欣然拿着自己新写的诗句给何白品评,二人还一同修订,如知己一般。诗书之余,方日新又自己开了一片菜园,每日种菜务农。反正他从没经历过方家曾经的辉煌,对他来说,穷苦本就是他的本质。
  何白曾问他,为何放着能挣大钱的棋手不做,却在这深山里隐姓埋名,过清贫日子。方日新却只是笑道,自己亏欠哥哥的太多,能弥补的只有一件——代替哥哥,完成那上京赶考,金榜题名的夙愿。何白也许只能苦笑,方日新其实是没有那样的本事的。可是越是知道这一点,反而越是同情方日新的遭遇,于是只有每日陪同他练习诗文、履行当日对方日升的承诺而已了。
  万历十九年左右,京城刑部主事刘志选因建言获罪,被万历皇帝贬到福州做判官。刘志选是浙江人,早年曾听说过方日新的大名。贬官后,他派人打听方日新下落,希望能邀方日新同去福州。二人在福建温麻县相遇,交谈甚欢,引为知己。不久,刘志选又被授予合肥知县,他便与方日新同去了合肥,为方日新置办地产,给他在合肥安了家。徽州棋界听说方日新来了,纷纷前去求战,方日新却一概拒绝了,只是在刘志选府上专心研读诗书,不再碰棋子。但屡试不中,方日新内心郁郁,几乎每日愁眉不展。
  万历二十六年,原本就体弱的方日新再次染上重病。那年正赶上刘志选进京考核,方日新无人照顾,等刘志选回来方日新已经病重。刘志选前去探望,方日新还强打精神,谈笑自若。然而,十日之后,方日新便与世长辞,终年四十四岁。
  方日新之死,让与他视为知己的刘志选很难过,他亲自出资为方日新举办葬礼,并让次子护送方日新灵柩回永嘉安葬。故友何白听闻方日新死讯,十分悲伤,于是挥笔亲自为方日新做了一篇《方汤夫传》。正是由于此传,方家兄弟的名号流传至今,总算没有湮没在浩瀚历史之中,化为一片尘埃。
  而方日升对于弟弟之死的反应,无史料记载,无可考据了。
  传言,送方日新灵柩回永嘉的前一日,刘志选梦中见到方日新与自己告别。那梦中,方日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刘志选。刘志选接过纸,打开来,只见上面写了一首长诗,字迹清晰可见。待黄粱梦醒,刘志选再回想起来,却只记得了四句——余性嗜弈,余志言诗,悟道成真,形神妙时。
  不知这个记载,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这四句诗,却是方日新一生的绝妙谶语。他的人生,就如同他所学的棋一般,是悟道而已。最终,那个弃弈从文的方日新是否真的了然了自己的道呢?无从知晓。


  就这样,原本有望争夺天下国手的永嘉二方,主动退出了这场混战。
  但天下国手之位,永远不乏争夺者。
  万历十五年冬,岑乾不顾大病未愈,强行北上。孙矿劝阻不得,只得由他北去。可怜此时的余姚棋界,诸邵引退,岑乾北去,当年空做了几年第四大棋派的迷梦,去年热热闹闹的余姚大会还似在眼前,如今却已经人去楼空。争名夺利,到头来反不如当年不操这份心呢。
  那岑乾执意北上,无疑,正是为了去找一个人……
  河北清源,此时已是寒冬,大雪纷飞。
  定居于此的方子振,每日苦读诗书,仍在太学坐监中。他选择清源这个地方,正是要避开尘世喧嚣,不愿再被凡俗事务缠身,想要一心求学。
  然而,这天,正当屋外大雪严寒之时,却响起了敲门声。
  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方子振,此时正在屋内背诵书文。他听到那久违得敲门声时,只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中疑惑不已——谁会这个时候来敲他的门呢?
  打开大门一看,门外竟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岑乾。
  自当年易水畔道观一别,已有十年了。
  “方子振,我当年和你说过,等到天下国手之位空出来的时候,我回来和你争夺这个位置。”岑乾笑道。
  方子振默然良久。
  “岑兄,天下国手对你来说,真有这么重要吗?”
  “重要?”岑乾大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弃弈,但对我来说,棋是我此生唯一的骄傲,天下国手之位是我唯一的追求。为了这个位置,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既然如此,我已罢弈,这天下国手之位,让给你不就好了?”
  “不!我要的不是人们口中所谓的天下国手,我要真正的天下无敌!”岑乾如颠狂般咆哮道,“只要你方子振还在,只要我还没胜过你,我就永远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如今李釜已死,下一任天下国手,必定要在你和我之间产生。方子振,我已经来了,这一战你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方子振看着那如疯了般的岑乾,不知该如何应对。
  上苍赐我这一身棋艺,究竟是何苦。岑乾,蔡学海,他们任何一个都比我更加渴望着这一身本领。可命运偏偏将这棋艺给了我,这究竟是何意?
  大雪纷飞,三九严寒。拂去了棋座上的落雪,取出满是灰尘的棋子,两个昔日的少年互抱一拳,道了声请。
  仿佛是当年扬州,那宿命般的相遇中,默默无闻的少年岑乾,呆呆地望着棋座旁那受众人称赞的方新。
  “方新,我来做你对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茶楼间回响。
  棋座两旁,两位幼童。那随岑乾来的伙伴们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不许方新下棋的父亲也不知身在何方。四周的观者都似乎虚无,只有两个少年,一张棋座。
  当年,本该是那样……
  猜过了先后,摆好了势子,方子振微微拱手,岑小峰还上一礼。严冬暴雪,四周一片碧白。两个而立棋手,相向而坐,没有一名看客,就彷如天地间一粒黑子,一粒白子。
  布开阵势,只见两边各自堂堂正正,军势浩瀚。这边岑小峰宝剑出鞘,遥指方家本营,那边方子振挺枪立马,远望岑军主帐。一声战鼓鸣响,两边将士喊杀,刀光剑影,在这茫茫雪中只化作黑白交错,纯粹而绝美。
  恍惚间,时光似乎倒回到了当年易水岸边,三位翩翩少年,谈笑风生,笑论来日国手,当不过你我而已。那年少意气,似还在眼前。棋盘之上,刀剑相交,火星四溅。收过棋子,却视若知己,互相拜服。
  ——那一日的交手,至今也未曾忘却。方子振,你可知道为了今日再与你一战,我等了多久?
  ——逃了十年,还是避不开你。岑小峰,若我这身棋艺能叫你拿去,我宁可当年就尽数授予你。
  只见今日寒风中,方子振奇招妙手一如当年,四处伏兵,岑乾只觉若有半点疏忽,必定身首异处,就此败退。岑乾宝剑招招向方子振薄弱处刺去,狠毒异常,方子振不敢一丝怠慢,但凡受着一剑,必定全军溃散。两人好一番龙争虎斗,盘上攻杀四起,各出高招,竟弈得难分胜负,纠缠不休。
  眼见战事难分难解,方子振平心静气,扫视全盘。只见处处黑龙白龙绞杀在一起,战场之上四边都危机四伏,竟无一处安然营寨。如此局面,要么大胜,要么大败。一旦有奇手弈出,则胜负立判!
  苦思良久,方子振突见妙手。只见此一子落下,四方敌军都将掣肘,而自己兵士则尽数觅得活路。方子振摸出棋子,军令牌随手掷出。一员上将挺起长枪,飞马杀至盘上。定睛再看,但见四方战事要冲之地,这大将横过马来,枪指四方,问天下纵有刀兵千万,能奈我何!
  岑乾看这方子振妙招,一子救四方,顿时局势大变,杀而无力,退则无路,不禁手中一松,宝剑落地,只听得一声鸣响,万籁俱寂。
  一招妙手,解自己危机,却将敌置于死地。如此精妙的棋招,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方子振,为什么你明明不想做天下国手,却拥有如此超凡的棋力?为什么拥有着一身妙弈的人不是我岑乾!

  “岑兄,大病未愈,何必定要在此时北上?”孙矿低声问道。
  “我曾与那个人有过约定,等到争夺天下国手之时,我必定与他一战。”岑乾答道。
  “可病好了,不是一样可以一战吗?”
  “我来余姚十年,这病却迟迟不好。若它再过十年还不痊愈,我难道也要等下去吗?”岑乾似乎疯了一般,癫狂地说道“何况他的弈名在我之上,如今李釜离世,若我还不能击败他,天下国手之名就必定要落在他的头上,我这十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天下国手,有那么重要吗?连命都可以不要?”孙矿大喝道,“你看看邵甲,看看李釜,为了争这口气,最终也不过落得个魂归黄泉的下场。人生还长,为什么非要争这些虚名?”
  岑乾却哈哈大笑:“说得好。邵甲、李釜,他们就为了争那一口气,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他们做得到,难道我就做不到?舍得性命,有何不可?难道天下国手之名,还不值得用命去换吗?”
  “岑乾,你已经走火入魔,你疯了!”
  “没错,在你看来我是疯了。但在我看来,天下人得过且过,胸无大志,疯的不是我,是天下人!”
  良久无语。
  “岑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孙矿绝望地说道,“今日你这一走,余姚棋界注定将就此消亡,你的一世英名也可能将毁在这里。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吗?”
  “若今生不能履行当日承诺,与他赌上国手之名一决胜负,我宁可就此死去。”岑乾决然道。
  “即使此去真的死在了棋局上,也在所不惜?”
  岑乾望着余姚的落日,那一片血一般的腥红让他热血澎湃。
  “纵使死了,也绝不后悔。”他高声答道。

  眼望着盘上诸子已无生路,岑乾在脑中苦苦演算着,只觉眼中只有那黑子白子,再无其他。他隐约感觉到,破解方子振那妙招的手段就在自己心底,那一招惊世奇手正在一点一点浮现在他脑中。只差一点,在努力一点就能找到了!
  就差那么一点,即使用性命去换那一手,我也愿意!
  岑乾的手握得生疼,胸中气息一紧,竟不觉从腹中涌出一口热气,冲到嘴中竟喷涌而出。细看去,只见满盘黑子白子上落着白雪,白雪上又散开了鲜红的血。那血在大雪中显得如此妖艳,如花一般炫丽地绽放开来。
  耳边似乎还听到了惊呼,但眼前已渐渐朦胧。那一招棋,似乎浮现到了岑乾的脑海中,岑乾却无力取出棋子落到盘上,只是渐渐在大雪中失去了感觉,猛地将头重重地砸在了棋盘上。盘上黑子白子,惊得四散开来,落到了地上雪中。盘上的雪,雪上的血,似乎是一副绝美的背景。而岑乾脑中静静地回想着那足以破解方子振妙招的奇手,心底心满意足,嘴角上竟露出了些许笑意。
  以命换这步棋也在所不惜,看来上苍听到了我的心声啊。
  方子振,虽然你也许并不知晓,但这局棋,我终于胜了你!
  虽然天下无人知晓,但真正的天下大国手,是我余姚岑小峰啊!
  在那场如今早已被人忘却了的大雪中,追逐国手之名整整一世的岑乾,终于闭上了他的双目。
  严冬时,雪茫茫,北国山河正银装。
  空负得,好风光,旧友再聚已阴阳。
  枰一座,子一双,奈何平生敌相向。
  愿来世,莫相识,免教故人再心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小魔王笑骂古今强手 方子振苦战京师少年

  上回说到,余姚棋会闭幕之后,邵甲、李釜先后病死,永嘉二方几乎引退,岑乾为争夺天下国手之名北上挑战方子振,却不想局面不利,竟吐血而亡。自此,天下棋界形势大变,昔日鼎足三强岑乾已死,蔡学海隐姓埋名,而曾盛极一时的姚江支派随着岑乾、邵甲先后去世而化作了明日黄花,新安派仍在诸雄争霸,无暇顾及外战。天下大国手之名,随着岑乾败亡,终于落到了方子振身上——尽管他并不愿意。
  此时再回头看看那场几乎是在宣告一个时代落幕的余姚棋会,参赛的四名主要选手,死了俩,半退休了一个,还赔了一个随行人员(岑乾)。除此之外,主办方直接转行了,裁判后来也专心当官,还跑去朝鲜打了场仗,姚江支派这个名词更是从那之后再没有出现在中国围棋史上……
  笔者小时候看那些大型体育盛会或者公共活动,不管其中出了多少乱子,闹了多少笑话,最后总说是“成功闭幕”、“圆满落幕”了。笔者那时候就在好奇,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算“不成功闭幕”、“非圆满落幕”呢?大概,当年的余姚棋会就到了这个底线了吧。一场盛会能办出这个效果来,堪称前无古人,后也大概不会再有来者了……
  当然,一场棋会之后三人殒命,若调查一下也不排除有传染病的可能。岑乾在余姚养了十年都没养好的病到底是个什么病,这个不得而知了。然后这个病人跑去陪同李釜,老年人抵抗力自然不行,于是不幸被传染了,又不像岑乾那么能扛,于是撑了一年就去见程汝亮了。邵甲大概不知什么时候也被传染了,然后加上那段时间精神状态不行,结果一下子就过去了。这么解释,也许说得通,姑且算作一种可能吧……
  不管怎么说,余姚棋会的举办,最终给明朝围棋的一个时代给画上了句号,虽然这句话画得血腥了点。同时,余姚棋会之后,明朝棋界也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李釜交出棋界霸主之位,从此天下再无宁日,各地豪杰并起,江山几度易手,堪称明朝围棋史上的战国乱世正式开始了……
  故事首先从永嘉派自二方归隐之后的第一棋手陈谦寿说起……

  陈谦寿,号少南,地地道道的浙江永嘉人。如果去查阅已有的关于明末围棋界的资料,大概都能查出这个人的名号,似乎是个在当时影响力很大的人物。但是如果细追究一下,就不难发现,其实这里面猫腻不小……
  陈谦寿的事迹,最早记载于清康熙年间所编的《温州府志》,然后被其他文献四处转载,基本上一个字都不改。至于为什么清朝才出现关于他的记载,倒也不难理解,因为古人立传的原则有一条,叫“生不立传”,也就是说这人不死不能给他写传记。所以关于陈谦寿最早的传记出现于清康熙年间,而不是明朝末年。传记的内容,大抵是说这位陈谦寿豪气干云,走南闯北,凭着一身弈术力压群雄,天下无人不知。
  但是,您如果有心去查查清朝之前的文献,对于这位“以善弈而名满天下”的大棋豪竟然毫无记载。不论是《弈正》《弈薮》《弈时初编》这种明末国手所编的棋谱汇集,还是《弈旦评》这种记述过当时棋界诸侯的文章,居然没有一个字提到了这位陈谦寿大棋豪的名号。再联系最早记载陈谦寿传记的《温州府志》,乃至后来的《永嘉县志》对陈谦寿那种堂堂国手风范的描述,不难看出——其实这些只是当地县志的意淫和广告罢了。
  历史上真实的陈谦寿,很可能并不是一位天下闻名的顶尖高手,尽管他在永嘉派内想必影响很大。县志中对陈谦寿的描写,是当地人为了体现自己这个地方人杰地灵而有意拔高了人物形象的结果,这种事情各地县志里都经常出现。而在当时,陈谦寿的名声远远没能到达争夺天下国手的地步,所以即使《弈旦评》这种几乎给当时所有高手排了号的文章中都找不出关于陈谦寿的记述来。
  那么为什么要拔高陈谦寿呢?答案其实很简单——二方隐退之后,永嘉派真的没人了。堂堂昔日天下第一大派,竟然无人值得一书,这怎么行?于是当地人挖地三尺,终于找到了一个陈谦寿,算是当时永嘉派内还能写一写的高手,于是众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地往他脸上贴金,说他数游燕赵、三吴而无人敌,说他以善弈而名满天下。
  说得越卖力,反而越体现出当时永嘉派的没落——曾经的辉煌,已经再难复制了……
  不论夸张的成分有多少,可以肯定的是关于陈谦寿一生经历的记述大致应当还是准确的。首先,他确实曾与余姚孙矿等人共同筹办诗弈社——史载他联合了“巨公十八人”共同创社,只是这十八个“巨公”名号基本都没留下来,想必也属于夸张的成分——在诗弈社中陈谦寿应当确实是第一人。其次,陈谦寿与余姚棋界关系不错,当年邵太仆任余姚棋会盟主的时候,还曾经因为欣赏陈谦寿而特意在一张棋座上刻上了陈谦寿的大名,可见陈谦寿在浙江一带确实名气不小,大概也是个邵甲级别的人物吧。另外,陈谦寿工诗善弈,棋文双绝,这个也许不假,因为陈谦寿确实有诗流传至今——至于是不是水平很高,笔者感觉中国古代除了个别诗人明显高出其他人一等以外,其他人水平都差不多,所以也不好评价……
  然而,如果所谓数游燕赵、三吴也是实话的话,那么——陈谦寿这个连登上《弈旦评》的资格都没捞到的家伙,只怕战绩会是相当惨烈了……
  随着后面故事的发展,大家会发现,明末时期的京城一带和江苏地区,那简直就是棋界的百慕大,要想去那儿混饭吃,不是个国手都不好意思出门跟别人打招呼……
  回到故事里吧。我们暂时假定陈谦寿确实多次出现在京城、江苏棋界(虽然具体内容已经没法考证了),那么按照明朝棋手大致棋力初成便会去京城一试身手的传统,他大约是在万历十九年左右的时候去了京城。如果真是如此——可怜的陈谦寿,将很有可能遭遇一个日后深度影响中国古代围棋史的狠角色……
  下面,展开一段想象吧……
  万历十九年的某一天,陈谦寿终于来到了京城。在这里,他强烈地渴望一战。他希望一次惊天动地的大战之后,陈谦寿这个名字能就此进入天下棋界最顶尖的那一栏里,而刚刚失去了二方的永嘉派也能够就此重振旗鼓,让他赢得一个再造永嘉、媲美鲍一中的名声。
  于是,到了京城,先在茶楼里试了几阵。凭借着熟练的招法,想必刚开始也是无往不利,于是陈谦寿便略略有些得意了,狂妄地向茶楼里的人问道:这京城茶楼棋界最厉害的是谁?
  大伙一惊,随后竟然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最厉害的,当然就是……”被问话的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就是,那个林善割了……”
  “林善割?”陈谦寿听得一愣,“这‘善割’,是字?是号?还是本名?怎么听着这么难听呢?”
  再没文化的爹妈,也不会给儿子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啊……
  “不是名号,是我们给他起的绰号……”那人答道,“我们平时都不敢喊他名字……”
  “哦?”陈谦寿来了兴致。能把这些茶楼棋手赢得连名字都不敢喊,这得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啊!
  “说起来,那林善割真是个神秘人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身的棋艺。我们若跟他对阵,从没一个人能撑得到收官。他的棋十分犀利,极擅杀棋,常常把对手的棋断得七零八落,然后一片片地吞杀。我们这些低手无一人能抵挡,只得由他要断就断,想杀就杀,最后给了他一个绰号,叫‘林善割’。”
  不知来历,却如此厉害,一旦对敌想杀就杀,如今的京城棋界竟还有这等高手?陈谦寿感觉到,能让他一战成名的对手就是这个林善割了。于是大袖一挥,豪迈地说道:“这林善割人在何处?带我去,我要与他对局。”
  没过几日,陈谦寿就见到了那位林善割。这不见还好,一见面陈谦寿大吃一惊——那位众人口中无人能敌的林善割,居然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弱冠而已!
  如此少年,也敢顶着“林善割”这么嚣张的名号出来吓唬人?陈谦寿不禁哑然失笑,只道这些茶楼棋手没见过世面,坐井观天罢了……
  “这位就是要找你挑战的棋手,好像是永嘉派的人物,叫陈谦寿。”旁边的人向林善割介绍道。
  林善割听了,却只是撇开嘴,不屑地笑了笑:“就是那个被李釜杀得屁滚尿流的永嘉派?”
  陈谦寿一听,心中顿时不悦,但毕竟是诗书人物,不可就此发狠,于是笑道:“我永嘉派确实曾被京师高手杀败,但昔日也曾是天下第一大派。当年先人鲍一中在时……”
  “鲍一中?”那林善割以又一声讪笑打断了陈谦寿的话,“只恨我晚生了几十年,当年若我在京城,哪轮得到鲍一中这等家伙放肆?”
  一句话,又把永嘉派的祖师爷都给看扁了,这陈谦寿可如何受得了,于是便也顾不得儒将气度了,一拍棋座就嚷道:“你这小子,好目中无人。那前辈高手,当年天下人尚且无敢不服,你倒会说风凉话,真不知天高地厚!”
  “天高地厚?”那少年哈哈大笑,“你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就告诉你什么叫天高地厚。我林善割有多高,天就有多高。我林善割有多厚,地就有多厚。前辈高手,在我看来无一人能入我法眼。在盘上胜不得我,就没资格在我面前自称高人。只恨我生得晚了,否则那什么鲍颜程李,什么三朝国弈,只怕一个个都要在我面前俯首称臣!”
  “好放肆的小辈!”那陈谦寿大怒,“你可看过前人棋谱,可见识过鲍景远高招,颜子明精算,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岂不知道前辈乃师长吗?”
  “师长?”林善割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我就告诉你好了,从古至今自称国手者纵有千万,也无一人有资格做我我林善割的师长。前人的棋谱尽是糟粕,我看一眼都觉污眼。我林善割的师长,只有一位,就在这里!”
  说着,林善割重重地指了指身前的棋座:“纵使你吹得再如何天花乱坠,在盘上胜不了我,便是酒囊饭袋,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三道四。我的师父,就是这棋枰!”
  可怜陈谦寿学富五车,诗文俱工,嘴上却奈何不得这少年分毫!
  只见那少年滔滔不绝,竟把那古今国手一个不落,全都骂了一遍。骂到当今,哪管什么新安四霸,鼎足三强,能叫上名字的尽数给狠狠羞辱了一通,听得那陈谦寿火冒三丈,气冲脑门。
  “小子,休得狂言!不需那历朝国弈出手,我陈谦寿不自量力,今日便代众位前辈在这棋盘上教训教训你这晚辈!”
  林善割毫无惧色,拱手抱拳,道:“请尽全力,免至大败。”
  好狂妄的小子,若不好好教训你,将来还如何有脸在京城呆下去!

  只见两人摆开阵势,那陈谦寿挑一杆好枪,扬鞭策马便朝那林家本阵冲去,恨不能一击把那林善割捅个窟窿出来。林善割见敌军杀到,却只是心底暗笑,哪有半点惧色。只见他遣出一员小将,立在阵前,看准那陈谦寿大军到,便迎面一刀砍去。陈谦寿也是百战之士,岂有畏敌之理,迎着那小将的刀锋便把枪一横。刀枪相交,只一瞬,竟火花四溅。再看去,长枪早被砍作了两段,陈谦寿那先锋人马竟被林善割一击断作两截!
  古棋由于有还棋头的规定,棋手对于全局几块棋是极其敏感的。双方交阵,如果能断开敌军,哪怕自己围不出半点地方,仅仅这一断便有一子的价值——因为还棋头规定,终局之时,谁的棋比对手多一块,就要还对手一子。
  能断就断,一旦被断就要想尽办法把断自己的军阵的敌子狠狠吃住以保住一片棋的形状,这便是中国古棋好战的根源之一。
  眼见林善割已断了自己前锋营,陈谦寿怎能轻易退让,急忙调兵遣将,把那林善割断阵之军团团围住。那林善割却不见半分惊慌,只是在脸上挂着令人胆寒的笑意。盘上那子,望着四周层层的敌军,单手转着宝刀,那刀的寒光在脸上肆意游弋,更将那脸上的笑意映衬得更加恐怖。
  “围着我,好办。大军快冲上来吧,好让我砍个痛快!”
  陈谦寿大队人马排成阵势,一阵阵朝着那林善割的孤军冲杀过去。林善割却舞着宝刀,也不抵挡,只是见人便砍。刀锋所过之处,陈谦寿军马竟尽数断为两截,毫无还手之力。只见盘上处处都是散兵,阵阵都是危局。林善割看准时机,竟也不逃,反身回马要杀陈谦寿一个尸横遍野!陈谦寿哪还管得上吃子,只见此时到处都是破绽,防不胜防,竟被林善割一支孤军给砍得叫苦不迭,人仰马翻。林善割杀得兴起,只见血光四溅,狼烟滚滚。待烽烟落尽,再看去,盘上一片狼藉,陈谦寿败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
  “永嘉派,原来果真是一无是处!”那林善割哈哈大笑,喊道,“什么批亢捣虚,什么死地求生,什么鲍一中周源徐希圣李冲,不是说代代豪强吗?怎么就这点本事,还不够我林善割玩个尽兴呢!”
  陈谦寿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却毕竟技不如人,败得如此彻底,哪还有脸还嘴,只得任由那林善割笑话羞辱。待林善割骂尽兴走了,陈谦寿再回想棋局,只觉处处杀机,自己从头到尾竟不见半条活路。陈谦寿也算是见识广博之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惊天动地的下法。那林善割虽口气狂妄,但他这棋艺,不得不承认纵使鲍一中再世,也确实难与他做个对手……
  受了这般屈辱,陈谦寿在京城哪里还呆得下去?于是他只得灰溜溜地收拾包袱,不敢再来京城丢人了。临走时,他四处打听,那个“林善割”究竟是什么来历。然而,无论怎么打听,都只能得到一样地回答——来历不明。
  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师承何处,只知道棋力高超,人称“林善割”。另外,虽然没人敢叫,但是他确实有个名字,叫做——林符卿。
  万历十五年,李釜、岑乾相继病逝,天下棋界顿时空出了王位宝座。而当时被认为继承这一王座的人,是方子振。
  彼时棋界,新安派虽实力强大,但徽州地区交通不便,历代新安棋手都更习惯于安心在徽州内部争霸,从不主动去外面挑事。毕竟,出趟门车马劳顿,在徽州又能自给自足,没必要非得去遭罪。因此新安四霸虽然棋才天下罕见,却名声不出徽州,虽然偶尔有江用卿江北扬名,汪绍庆余姚称霸的故事,但总体而言,要想做天下国手,他们的战绩还不够显赫。
  永嘉派方面,二方归隐之后,最强大的棋手竟然只是个江湖高手看不上眼的陈谦寿,确实可见此派的堕落。而浙江一带虽然弈风仍然兴盛,但距离他们走出李釜给他们造成的致命打击,还需要很多年的时间。
  京师派这边,京城棋界繁荣,各地年轻高手汇聚,可谓热闹非凡。可京城棋手也把京城当做当今天下棋界的圣地,生于此地的棋手终生都不愿踏出去半步,因此也就更加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了,天下国手之名的争夺基本也就没戏了。
  这么算下来,方子振即使再不想要天下第一的名头,他那十三岁战平李釜,后又两败颜伦,逼退蔡学海的战绩,使得天下第一这个位置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坐得了了……
  当时的方子振在京城太学坐监,也就等于是京城棋手。当今棋界最强的人物在京城,这自然也就让京师派那些想出头的年轻人有了一个目标。
  而想会一会这个天下第一棋手方子振的年轻人当中,就包括了一位人称“林善割”的豪杰……

  万历十九年,方子振终于坐完了学监。为了庆祝一下,这年秋天,他难得地进行了一次背包旅行,启程南下去浙江拜访一位当年在京城认识的名叫董嗣成的老朋友。最终两人在苏州相遇,把酒言欢,互赠诗篇。这一趟玩得正高兴,方子振便多呆了一两个月。就在此时,方子振遇到了刚刚跑到江苏来闯荡的陈谦寿。同有弈名,二人也便互视为知己,一番酒宴相待。
  二人正喝着,陈谦寿突然问道:“方兄,你在京城多年,可曾听闻过一个叫林符卿的少年?”
  “林符卿?”方子振不解其意,问道,“他是干什么的?”
  “下棋的……”
  “哦,那我该不知道了。这许多年我都在坐学监,很久没有在棋界闯荡了。棋界有什么后辈,我是全不知晓……”
  听到这里,陈谦寿突然极其严肃地向方子振抱了一拳,说道:“在下有一件事,请方先生务必帮我……”
  “陈兄有话,但说无妨,不必如此多礼。”
  陈谦寿便将此前闯荡京城遇到那林善割的故事讲给了方子振。同时,他还将那林善割的招法一一讲述评点,最终得出结论:当今天下,能教训那小子的,只有天下第一的方子振了。
  方子振听了,却默然不语。
  看来,棋界这江湖,毕竟还是逃不掉啊……
  不久,方子振回到了北方。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陈谦寿请求他去教训的小辈,其实早就在京城等着他了。
  一听说方子振坐完了学监,回到北方,京城那一批当年资助他上太学的达官贵人们纷纷过来祝贺。方子振不可能拒绝,于是便来往于各大公卿府上,一个一个道谢。
  终于,有公卿忍不住了,问出了那个方子振最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方先生,坐监十年,那天下第一的棋力不知是否还如当初呢?”
  方子振只好赔笑道:“十年没碰棋子,生疏了……”
  至于是不是真的十年没碰棋子,大概只有当年那雪中鏖战过的岑乾清楚。
  “方先生,谦虚了。如今京城棋界,与十年前已是大不相同。有一位少年才俊,想与方先生一决雌雄。余兴而已,方先生万勿辞却啊。”
  这些全都是资助自己上太学的人物,如何能辞却得了?
  于是,那位名叫林符卿的少年,第一次出现在了方子振的面前。
 
     万历二十年左右的某日,京城某公卿府上,京师派少年林符卿对阵天下第一人方子振,一场大战就此展开了。
  此战,一边是目中无人的晚辈,一边是无可奈何的国手。但到了棋盘上 ,两边都不想输,各自倾尽全力,只求把这一战弈得惊心动魄,不负二人盛名。
  林符卿素闻方子振善巧战,虽听得多,却从未见过。这林善割乃是打架派的,颇有些当年魔王李釜的风骨,堪称京城小魔王。见着这天下第一方子振就在面前,哪里耐得住性子,棋局一开便飞骑突出,直杀向那方子振主营而去。方子振早从陈谦寿那里听闻这林符卿善战,自知不可轻易还击,于是便亮着兵刃,缓缓向身后退去。那林符卿见方子振不战,只道方子振怯阵了,于是单手舞着宝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去便要先砍方子振几刀。方子振岂是凡人,一见林符卿杀到,心知逃不出路来,静心细看局面,早看出手段若干。判明形势,方子振胸有成竹,面不改色,只遣出强军前去抵挡林符卿。林符卿见敌手终于出马,兴奋至极,狂啸着便挥刀冲杀上来。
  这林符卿是打架派,但凡对阵只顾冲上去凭刀砍杀,却不知这方子振乃是深谙兵法之人,对付蛮力从不力敌。只见这林符卿挥刀杀至,刀还没砍上人,却听得一声炮响,四边方子振伏兵尽出,竟将林符卿这支轻军团团围住。林符卿大吃一惊,看四周危机四伏,尽是方军大旗,心知中计,暗叹这方子振果非俗手,天下第一之名确是货真价实。
  然而林符卿乃是惯战好手,哪管你这些花招。只见那林符卿舞着宝刀,朝着四方敌军,只顾砍杀。方子振只道林符卿身陷重围,纵使有力也施展不出,于是只管抵挡下去。岂知刀兵一碰,那林符卿也不顾自己死活,竟只用力砍断方子振兵刃。方子振毫无准备,被那林符卿连连斩断,一军变两军,两军变四军,再看去只见敌我军阵都是断断续续,生死不明。林符卿只顾搅乱局势,自信局面再乱,自己也必定能一眼看穿,到时方子振就是再足智多谋也无用武之地。方子振这边看得分明,知道林符卿心思,暗自寻思我学弈数十年,不可能到头来算不过这后生,于是也由着那林符卿乱砍,自己只顾处处留下后手,埋好伏兵,等时机成熟便一举大破林符卿大军。
  两边各自怀着心思,只顾把这盘上搅得狼烟四起,看棋的各位大官人早已是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一个个都在心中惊叹果然是国手之争,真是一般人看不懂啊……
  下了百余手,只见此时盘上黑白两军交错纵横,各自都没见活路,又兵刃相抵,局面乱得一塌糊涂。那林符卿寻思方子振必定已经看不清这局面了,于是突然大喝一声,举刀大喊:“杀!”
  全军得令,一瞬间竟如出笼猛虎一般,各自舞着宝刀,逢人便砍,遇着就杀,那气势真是惊天动地。这边方子振见林符卿终于出招,心中暗笑,胸中早有定策。只见林符卿但有一军冲杀过来,方子振立刻调动伏兵,从四方将那挥着刀的孤军团团围住,转灯儿般厮杀。寻常对手,只见着这四方伏兵尽起的阵势便该知道敌不过,于是自认已死,再去别处寻个战机。好个林符卿,此时见着敌军,管你是诱敌还是伏兵,只管砍杀。那困在方子振重围里的残军,竟个个浴血奋战,又将方子振那伏兵砍得七零八落。方子振本想围住林符卿便可,岂料林符卿一顿猛砍,反而又多出许多断点,被那林符卿把一场围歼战给砍成了对杀。方子振暗暗在心底称奇,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勇猛的下法,“林善割”果然名不虚传。
  那边林符卿虽把局面再度砍乱,自己心底却也喘息不止。寻常敌手,只这么一番砍杀必定自乱阵脚,再回头来收拾从没遇到过棘手的。而这方子振,即使被断得乱七八糟,却仍然四处设下伏兵,害得林符卿险些强攻不成,反而全军覆没。好个方子振,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算得上是我林符卿的好敌手。
  只见两人一个斗力,一个用谋,战得不可开交,迟迟不见胜负。方子振殚精竭虑,步步设下陷阱,但求破敌。林符卿勇猛无畏,单凭一口宝刀,只顾砍人。两边对杀,强手连发,却见招拆招,谁也不得胜势。眼看局面难分难解,方子振这边使个谋略,吞去对方数子,林符卿舞个刀花,砍翻几员敌将。两人各自收兵,一场对杀,各斩一半,谁也讨不得对方半点便宜。
  待全局战罢,再看过去,只见你吞我几片阵地,我吃你数支强军,全盘算下来,竟然平分秋色。观战众人无不暗暗称奇,而那盘上两边的林符卿、方子振则只顾心底喘气,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一战难分高下,从此林符卿扬名京城,名声与方子振竟平起平坐。而那方子振,乃是天下第一品,无人胜得过。林符卿能与方子振战和,众人无不称奇,只道这林符卿“一出而为诸人冠”,京师派新任盟主之位再无第二人选。
  而那林符卿一战竟胜不得方子振,心中怎能服气。从此以后,只要方子振敢来京城,林符卿必定出马,去与那方子振一较高下。方子振自知躲不了这后生,于是也只好殚精竭虑,全力迎战。双方京城争霸十余年,竟难分高下,这林符卿就此成了方子振在京城最难缠的敌手。这正是:
  十年寒窗求功名,岂料惊动小修罗。
  京师林生刀光起,北国从此起风波。

 
 第二十四回 荆楚龙腾争国手 方朱雁行醉管弦

  万历二十五年夏,一个叫胡应麟的文人来到了杭州。在这里,他要住上一段时间。
  这个胡应麟,大家如果记性够好,其实他在前文中出现过一次。还记得前文提到过一篇《方子振学弈》的文章吗?世传方子振小时候遇到月下老人,教授幼年方子振天上的棋法,从而让方子振十三岁便有了与李釜战平的棋力。于是胡应麟去京城考科举的时候,顺便路过了清源,便去拜访方子振询问怎么回事,方子振说是世人瞎传的……
  没错,就是那个胡应麟。顺便说说,那次上京赴考,除了留下了这么一篇文章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其他收获了——进士没考上。
  就在他住在杭州这时候,他意外遇到了两个人——偶尔跑到浙江棋界行走的新安派高手,汪绍庆和吕存吾。
  胡应麟本来就好棋,见到两位新安派高手更是高兴至极,痛快地请二人吃了顿饭,然后又给二人赠了诗——胡应麟乃是彼时江南文化界名人,他的诗可是很有分量的。汪、吕二人见这胡应麟客气,这俩人心里那股跋扈气登时就窜了上来。酒喝多了,俩人竟吹起牛来。汪绍庆自不必说,只管吹嘘自己当年在余姚大会上多么威风。这吕存吾是个比汪绍庆更加跋扈的,吹起牛在怎么能被汪绍庆压下去呢,于是大言不惭地说道:“汪生当年去过余姚,我当年可去过京城!”
  胡应麟一听,颇有了兴致,说道:“我赴京赶考那阵也曾在京城呆过,据我所闻,京城棋界前几年最风光的人物,一个是天下第一方子振,一个是八闽蔡学海,二人京城争霸一年多,当时都是风云人物。不知吕兄去京城的时候,可曾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吕存吾喝多了,哪管三七二十一,先顾嘴上痛快,“当年我去京城,正赶上方蔡争霸那阵。我下了一阵,发现除了那方蔡二人,其余都不是我对手。当时在京城,我与方蔡乃是鼎足而立的!不过我当年有骨气,没去做公卿棋手,因为我不想当在公卿府里要饭的家伙。就因为这个,没人给我写诗,我才没在京城留下多少名声。”
  这话吕存吾确实在这时候亲口说过,不是笔者编的——不过除了他自己这么说过以外,找不到其他同类记载,可见大概属于酒后吹牛说胡话……
  汪、吕二人吹牛吹满足了,就向胡应麟问道:“胡先生,你觉得我二人在当今棋界,是个什么地位啊?”
  这话说出来,当然是在等着胡应麟夸夸他俩了。胡应麟也不知是看二人有点嚣张,想打击一下他们,还是没听出他俩什么意思,以为是真要他实话实说了。于是,胡应麟略一沉思,答道:“当今天下,强手如云,诸侯并起。以我所见,天下值得称道的棋豪却不多。据传闻,当年在京城争霸的方子振、蔡学海当并列第一品。而今天下第一,毫无疑问便是方子振。吕兄既然说曾与方蔡二人鼎足而立,想必吕兄也可算作第一品的豪杰。只是不知吕兄是否知晓,现在天下还有几位后起之秀,几年之内想必便能与方子振一决高下。”
  “哦?”二人一愣,说道,“愿闻其详。”
  胡应麟微微一笑,如数家珍般说道:“黄王朱范,此四人将来必定统领天下。”
  “黄王朱范?”
  “上虞黄斗华,六合王玄所,楚中朱玉亭,吴兴范君甫。此四人,个个少年豪杰,将来必定是棋界魁首。”
  汪、吕二人听完,却哈哈大笑:“先生认识的这些,我们俩一个都不认识。不过我们俩认识的那几个,却不知先生是否认识?”
  “哦?说来听听?”
  那汪、吕二人笑着抢道:“婺源江用卿,少年征江北。休宁苏之轼,十六称国手。吕生敌方蔡,汪生破余姚。四霸统新安,天下何人称国手。”
  那胡应麟听完,却大笑道:“阁下只知新安,却不知天下,未免坐井观天了。”
  那汪绍庆、吕存吾听他这么说,那肯善罢甘休。这一场宴席,竟不欢而散。却不知,这一场嘴上交锋,却就此把那躲在徽州的一众新安猛虎给逼了出来……

  上回说到,万历二十年之后,京城一位小魔王异军突起,林符卿称霸京师,把京城一带变成了棋界一个地狱般的地方。但凡去京城棋界闯荡的人,一个个都不得不面对林善割的宝刀,各路豪杰无不被杀得天旋地转,回来之后各个惊叹,即使那天下第一人方子振也对这林符卿有几分畏惧。于是,自从这林符卿横空出世,那个江南棋手棋艺初成就要跑去京城闯名声的传统又断掉了,因为谁也没把握搞定那京城棋界的镇界之宝林善割……
  而这乱世崛起的新一代枭雄,却远远不止那林善割一人而已。
  如前文所介绍的,与汪绍庆、吕存吾会面的胡应麟,明确在自己所赠的诗中提出,他认为当今天下新起的豪杰中,有四人他十分看好,即黄王朱范。
  黄纠,字斗华,浙江上虞人。此人博学善弈,是当时浙江棋界难得的后起之秀,被认为最有希望肩负起复兴浙江棋界的重任。黄纠和胡应麟关系很铁,是十几年的好兄弟,所以胡应麟基本上到哪里都要给老朋友做个广告,把他排在了将来天下第一的位置上。黄纠本人也会作诗,可是他每次见了胡应麟都要索诗,因为胡应麟这个江南文化名人的诗比较值钱。胡应麟也不白给,每次见了黄纠都要跟他下棋,就图棋盘上痛快。这俩哥们,颇有点好损友的感觉。可惜,黄纠这个人天生不喜名利,他后来彻底辜负了浙江人民和胡应麟对他的期待。万历皇帝好棋,于是太监为了迎合皇帝,就派人去历代国手辈出的浙江找人进宫陪皇帝下棋,挑来挑去就挑中了当时刚刚有点名声的黄纠。岂料这黄纠打死不想陪皇帝下棋,于是竟然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从此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连他人都找不到,争夺天下国手这种事自然也就没他的份了……
  王寰,字伯宇,号玄所,江苏六合人。此人年纪其实不小,生于隆庆末年,到万历中期也已经快三十岁了。但是他的棋是大器晚成的,幼年棋力稀松平常,却十分喜欢下棋。于是他刻苦钻研努力,到了二十多岁竟然慢慢赶了上来,成了当地一个霸主。他的棋不华丽但实用,擅长防守和收官,是当年颜伦一流的人物。
  朱玉亭,三楚人。大家注意,这个人姓朱,是正牌的皇亲国戚,明朝宗室。按道理来说,明朝皇家的人,应当属于被棋手傍的那一拨人。可这朱玉亭,虽然自己已经这么有身份了,却偏偏十分沉迷下棋。他也不似其他那些号称喜欢下棋的贵族那样靠养一批不敢赢自己的棋手来建立虚伪的自信,他是真真正正在棋盘上有功夫的人物,在当时的楚地可谓无敌。
  范君甫,江苏吴兴人。这范君甫是个天才——虽然他并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十分光辉的战绩,但是看他的棋,任何当时的高手都会忍不住从心底感慨一句,这小子绝对是个天才!范君甫的棋,变幻莫测,擅长弃取之术,神出鬼没,就如同棋盘上一个法术高强的仙人一般。彼时吴兴一代,论棋艺,言必称范君甫。
  此四人,几乎同时崛起,各霸一方,胡应麟一个个亲自见识过之后断定,将来能动摇方子振霸主之位的,必定就在此四人之中。
  那汪绍庆、吕存吾回了徽州,哪里忍得住这口气,只把那江用卿、苏之轼拉来,将胡应麟一番言语说了一遍。这四位,在徽州争霸十年,又互为知己,只道天下强者不过彼此而已。听这胡应麟口气,似乎是说天下豪杰不在徽州,而散落在天下各地。一气之下,那少年神童苏之轼拍案而起,喝道:“可笑天下人,竟不识我新安派高手。什么黄王朱范,待我苏之轼前去把他们一一击破,看谁还敢再看不起我新安豪杰。”
  那汪绍庆、吕存吾、江用卿听了,个个拍手叫好,目送苏之轼出了徽州,踏上了他那天南海北之旅。
  众位道,为什么只送出去一个苏之轼,其他三人怎么不一起出去闯荡闯荡?这位看官,您以为古时候出一趟徽州多容易啊,苏之轼愿意受这个罪,那三个也就能推则推了,要不一去一回几年就过去了……
  话说这苏之轼出了徽州,一副不打出名声誓不罢休的气势。他的计划是,从西边开始,一路打到东边去,把那天下豪杰各个杀倒便好。那黄王朱范中最西边的,就是三楚之地的朱玉亭了。
万历二十五年左右,湖广,朱玉亭府上。
  朱玉亭正与一个老对手对弈。这个对手,名叫李贤甫,生平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三楚之地是朱玉亭唯一的敌手,棋力虽不及朱玉亭,但也远远强过楚地其余棋手了。
  这一日弈完,果然又是朱玉亭获胜。二人下得过瘾,对局完了仍兴致勃勃地讨论刚才局中的得失,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言语间,李贤甫突然说道:“最近,三楚棋界出现了一个人,不知王爷可听闻过?”
  朱玉亭笑道:“李先生说的,莫非是一个叫苏之轼的?”
  “正是。听闻此人是新安派好手,一到三楚之地便指名要向王爷您挑战。三楚棋界英豪自然不服,纷纷前去灭他威风,却不想被他一一杀败。这几日,茶楼里似乎已经无人敢跟他叫阵了……”
  朱玉亭却像个孩子般哈哈大笑:“那新安派不过偏安一隅,多年不曾在江南棋界兴风作浪了。苏之轼这家伙,想必只是个井底之蛙。李先生若出手,必能大败苏之轼。”
  说到这里,李贤甫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去跟苏之轼较量过了……”
  朱玉亭一惊,他看着李贤甫那羞于启齿的样子,便大概猜到了那局棋的结局,大笑一番,搞得那李贤甫好生羞愧。
  分别时,朱玉亭照理将今天的对局费给了李贤甫。李贤甫拿着钱,忍不住笑道:“王爷将来若称了国手,可算作是天下唯一一个养棋手的国手了……”
  二人哈哈大笑,互拜而别。回到家中,一个名字却在朱玉亭的脑中挥之不去了……
  苏之轼,你能胜得了李贤甫吗?若真是如此,我可就有兴致与你交交手了……

  那苏之轼,新安磨剑十多年,甫一出山,果然剑气逼人,天下皆惊。初到三楚,只见三楚名士尽皆披靡,无人可挡,风头直逼三楚第一人朱玉亭。彼时常去朱玉亭府上下棋的李贤甫一时技痒,兴致勃勃便跑去找苏之轼较量了一番。由于朱玉亭毕竟是贵族,不好自称是棋手,因此李贤甫实际上是此时三楚棋界的最强“棋手”。顶着这顶光环,李贤甫一遇苏之轼便毫无惧色,只管施展看家本领,朝着敌阵冲杀过去。却不料,那苏之轼的棋着实奇特,但凡对敌,只管布下千奇百怪的棋势军阵,敞开大门让对手攻来。李贤甫不知利害,冲杀进去,却只见苏之轼阵势一转,便四处都是强军。李贤甫虽骁勇善战,但在这军阵中杀了许久也找不到破阵之门,只得任由那苏之轼团团围歼,最终败下阵来。
  李贤甫虽不及朱玉亭,但也算三楚之地顶尖豪杰,即使在三楚之外也颇有些名声。他自认对敌无数,却从未见过苏之轼这般对手。苏之轼的棋,看上去不像是勇猛战士或者兵法大师,而是一个顶尖的阵法家——他所布下的棋势,精妙异常,进得去却出不来,叫人好生惊叹……
  那李贤甫败下阵来的消息,不久便传到了朱玉亭耳中。朱玉亭与别的棋手不同,严格来说他不是棋手阶级的人。普通棋手,走的都是杀茶楼,上官家,拉文人的三步曲,而这朱玉亭生下来就是贵族了,命里本来只让他做一个杨一清或者王世贞,该是养国手的人物。可岂料这朱玉亭生来天赋异禀,棋力锻炼得极其高超,年纪轻轻便称霸了三楚一代,成为了中国围棋史上罕见的“王爷国手”。由于阶级不同,所以朱玉亭找人下棋就跟别的棋手不同了,不用担心什么资格问题,也不用操心找谁来请客让他下一盘,他只要去找想下棋的棋手来府上,自己下棋自己掏银子就行了。换句话说,朱玉亭下棋,本不争胜负名利,人家就是找个乐子玩玩而已。
  因此,当他听说有一个叫苏之轼的新安派棋手胜了李贤甫的时候,他便只需派个下人,拿着银子去寻那苏之轼便行了——三楚朱玉亭,想请苏之轼先生去府上弈上一局……
  苏之轼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了,于是二话没说,当场答应了下来。
  万历二十五年末,朱玉亭府上。
  苏之轼与朱玉亭相对而坐,由于是私家对弈,故而没有观众。
  苏之轼与朱玉亭相对行礼,各道声请。不需再多言语 ,只在棋盘上见胜负。
  却说这苏之轼的棋,确实与寻常高手不同。如前文所说,苏之轼是一个阵法家。
  苏之轼在新安崛起之时,他最大的对手不是年长他不少的吕存吾和汪绍庆,而是年岁与他差不多,又同享天才之名的江用卿。那江用卿对局,特点是奇,招法变化前所未见,往往杀得对手措手不及。要想依照惯例去对付江用卿,基本会自乱阵脚——因为江用卿的棋招都是自己在家里琢磨出来的,别人没见过。刚开始与江用卿对弈,苏之轼没少吃那新鲜招法的亏。为了能与江用卿一争高下,一代奇才苏之轼就找到了另一条路走——一条与江用卿完全相反的路。
  江用卿擅长用他人没见过的招法出奇制胜,那么我就试试用前人用烂了的招法与他对敌。前人的招法,乃是几千年棋手智慧的结晶,若能研究透彻,必定能强过那江用卿自己琢磨的招法。
  正是因此,苏之轼投身于浩瀚古卷之中,总结前人棋势,穷尽定式变化,经年之后遂成一代宗师,堪称“活棋经”。而他后半生与人对敌,只管施展各种复杂难解的定式,把对手框住,然后自己在定式的支持下只把对手杀得人仰马翻。这些定式,就是苏之轼那难破的“阵法”。
  古棋定式,往往十分复杂,因为古棋不追求现代围棋的“简单变化”,而讲究“穷其变”。又由于古棋布局阶段对角星是固定的,一个角部定式可以直接考虑到邻近几个角的关系,所以定式讨论的范围比现在的定式要远得多,往往一个定式下来就把整张棋盘都包进去了,一个变化图五六十步棋都很常见……
  因此,对定式无比熟悉的苏之轼施展出的阵法,对于同时代的几乎所有棋手来说都是噩梦。这一局自然也不例外,只见战事一开,苏之轼军旗一挥,麾下立刻展开一片内藏乾坤的阵势。
  朱玉亭从李贤甫那里听说了苏之轼阵法的厉害,知道不可轻易被他骗进去,否则那就不是在于苏之轼一个人对弈,而是在跟几千年来的无数弈坛高手较量,只怕没有几分胜算。可另一方面,朱玉亭下棋本就是图个乐子,因此他也很想知道这苏之轼的阵法究竟有多强……
  深入很危险,但是又忍不住好奇,怎么办呢?朱玉亭调皮地想了想,于是便打定主意,遣出一支轻军,凌空点在了苏之轼军阵的前方不远处——说打便往前一步打出去,说退立刻就抽身退回来,这个点选得暧昧,进退皆有路,也就能探探苏之轼的虚实了吧。
  苏之轼看着这步棋,可是哭笑不得——这哪是争棋啊,轻飘飘一支孤军荡在半空中,根本就是闹着玩嘛。朱玉亭,我虽看得出你是有意想试探我,但这一手下出来,你这毫无胜负心的性子也就暴露出来了!想到这里,苏之轼急欲显示手腕,竟差出一支强军,挡住了朱玉亭那子的退路,让朱玉亭知道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往对方的军阵里钻进去!
  朱玉亭一见对方应对这么强硬,心里知道自己玩大了。但是看苏之轼这么有干劲,朱玉亭的战斗欲也瞬间被挑了起来——好玩,好玩,这样下棋才好玩!
  只见朱玉亭毫不客气,竟活动起那支闹着玩的轻军,一头扎进了苏之轼的军阵中。苏之轼见状,嘴角微笑,手中落子,顿时合上了阵门——九宫八卦阵变十面埋伏阵,务必在阵里灭了朱玉亭那轻军。
  朱玉亭一见阵门大闭,杀声四起,心中竟也大喜。只见他亮出手中枪尖,兴奋地大喝一声,竟拍马朝敌阵深处冲杀进去!苏之轼仗着自己阵法精明,也不把朱玉亭这轻军放在眼里,立刻把两边阵型向中间挤,打算左右夹击,逼死朱玉亭。好个朱玉亭,竟调转马头,让这马时左时右,只管在敌军两壁间拼杀,那苏之轼却奈何不了他!
  但看这朱玉亭武艺,也非浪得虚名的。此人巧而善战,喜欢局部争夺,而且算法精奇。两边一交兵,苏之轼经年才习得的阵势变化,朱玉亭竟一眼识破,只管在那阵型的空隙间游走。苏之轼若逼得紧了,朱玉亭便但凭武艺将来犯之敌杀退;苏之轼若逼得松了,朱玉亭就照着阵势的薄弱处冲过去。几番交战下来,朱玉亭竟越战越勇,似乎是在享受这征杀。那苏之轼看得眼睛都直了,心中惊叹自我阵法练成,能在我阵中杀得这么游刃有余的,朱玉亭还是第一人。眼见朱玉亭那孤军就要冲出自己的层层包围了,苏之轼不敢再战,只管安顿好自己被冲散的阵型,放朱玉亭出了大阵。朱玉亭这边杀得过瘾,只叹苏之轼这阵法果然好玩,伏兵源源不断,真让人大开眼界。
  两边交战数合,棋至终局。再看去,却只见苏之轼四处都是强阵,朱玉亭却兴奋地在片片强阵中间钻来钻去,好不快活,搅得那苏之轼是哭笑不得。不过苏之轼也不去强杀,一来强行杀棋比较费劲,二来——朱玉亭这么钻来钻去到最后也捞不着多少城池,虽然看起来苏之轼被折腾得很惨,可是局面上苏之轼全盘都厚,又有实地,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一局下完,朱玉亭虽杀得兴高采烈,可赢的确实苏之轼……
 
        朱玉亭玩着新鲜,虽然输了,仍然觉得尽兴,于是留着苏之轼在家中欢欢乐乐地下了六七局棋,次次都下得兴奋异常,可是——苏之轼在心里苦笑,这么下棋哪有能赢的……
  朱玉亭下棋,根本不是在争胜负,他只是在玩!
  于是,六局下来,朱玉亭只赢下了一两局,其余全让苏之轼赢了去。苏之轼看这战绩,心里知道,朱玉亭这一关,他算是已经过了,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呆着了,于是决定启程去下一站。
  朱玉亭听说苏之轼打算走了,心里舍不得,赶紧追了过去。好不容易捞着一个这么好玩的棋手,下起来这么过瘾,就这么放走了岂不可惜?
  “苏兄,三楚之地莫非还不能让你满足吗?若你肯留在我府上,我必待为贵宾,每日宴席款待,对局费用按国手例,这样也打动不了你吗?”
  苏之轼听完,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赏金封侯,今后便做我朱玉亭的左膀右臂,终生吃穿不愁,还有望名留青史,如何?”
  苏之轼仍旧只是摇头。
  “名也不要,利也不要,莫非是嫌弃我朱玉亭棋力不济,不能做你的对手吗?”
  “岂敢,岂敢……”苏之轼躬身答道,“王爷的棋,精巧善战,绝非寻常之辈。只是,王爷您下棋只是为了玩乐,却并不懂得国手二字的真正含义。棋手一世,为国手之名而生,为国手之名而战,甚至为国手之名而死。国手,这就是对一个棋手最高的评价,千金不换。王爷您眼中,围棋不过是玩乐的道具,国手不过是个价钱。而对于棋手而言,围棋就是人生,国手就是终生追求的梦,宁可用死去换。”
  语罢,苏之轼便轻装上路了,头也不回,似乎对这三楚之地已无留恋。
  那朱玉亭,却听得半懂不懂,如堕云端。他哪里理解得了苏之轼这番话,在他看来棋手不过就是让达官贵人养在家里的宾客而已。
  但即使还没明白苏之轼的意思,他却已被苏之轼这番话打动了。
  国手之名,那是你们棋手最珍惜的东西,是吗?既然如此,我朱玉亭也去争争这个国手,让天下人看看,让你苏之轼看看,我是懂得国手二字的!
  于是,随着苏之轼的离开,又一个人加入了天下国手的争夺战——三楚之地的王爷,朱玉亭!

  不过,要争国手,话虽说得容易,怎么做呢?朱玉亭一下没了主意,一问附近的人,大家都说当今天下第一的国手,是住在河北清源的方子振。
  哦?方子振最厉害,那好办,我就去找方子振下棋吧,这样我就能当国手了——正好还能去找方子振玩玩去……
  顺便也去见识见识,国手是个什么好玩的东西,把苏之轼给吸引成这样。
  那边前脚刚潇洒离开的苏之轼要是知道朱玉亭是这么理解他那段话的,非吐血死了不可……
  那朱玉亭不作耽搁,说走就走,打包了几大车行李,叫上了一批随从,一副王爷上京的气派,浩浩荡荡就往清源去了。
  那躲在清源等着当官的方子振,突然有一天听说楚地一个王爷跑到北边来了,要找他下棋,他可是跳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又是下棋,还有完没完了!
  可人家是王爷,得罪不起啊。于是方子振只好小心翼翼就去见了这位传说中的王爷。这不见还好,一见面,那王爷就跟个小顽童似的,对着这方子振左瞧瞧,右看看,不时还傻笑几声,心里头恨不得把这方子振跟那苏之轼有啥分别给一眼看出来……
  方子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只等应付好了这位好早点回去复习功课。只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方子振,今天到这儿一看,却没见着附近有什么看客——这可奇怪了,以往但凡方子振下棋,大家必定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今天一看,一个看客都没有,这真是要下棋吗?
  看够了方子振,朱玉亭跳回座位上,朝方子振喊道:“方子振,你听着,本王要做国手!”
  方子振差点没吓趴下,嘴里却不敢笑话,只说道:“王爷若真好棋,方某这国手之名双手送给王爷又有何难……”
  其实方子振这是说的实话,他老早就想把这名声给别人戴着了。朱玉亭不知道,心里还赞这方子振嘴巴真甜呢。
  “方子振,你听着,你跟本王好生下几局棋,不准让着本王。本王要是赢了,就做国手啦!”
  方子振求之不得啊,于是满口答应。
  “另外,还有件事……”朱玉亭突然小声说道,“咱们关门下,你要是赢了,别传出去……”
  方子振听完,心里都快乐开花了——赢了不怕涨名声,这买卖稳赚不赔啊!
  这俩的心思,都比较非主流,还恰好各自对上了——各自在心里感慨,这世道,真是知己难求啊……
  于是摆开棋局,布上势子,一场胜负就此开战。却说这场好战,方子振扬名多年,四海皆知,凭的乃是招法清奇,擅用巧力,一旦开战绝不吃亏。而那朱玉亭,也是个局部作战的能手,与苏之轼那定式招法作战尚且毫不吃亏,单论局部计算力其实远在苏之轼之上。俩人一交手,都是喜欢小范围作战的,一碰上局部交兵,各自施展手段,一个奇手并处,一个骁勇善战,通盘杀下来竟然分不出高下!
  当然,其实俩人的棋,都是下着玩的,谁都不在乎胜负,所以单凭着一股意气,只在局部杀得难分难解,因此自然难分高下。那朱玉亭见方子振招法,比那苏之轼还要新鲜,几乎招招都是妙招,手手都是奇手,看得眼花缭乱,应得惊心动魄,玩得可开心呢。那边方子振难得有机会这么毫无心理负担地下一局,又见这朱玉亭下得十分顽强,算得上是棋逢对手,自然更加欣喜。这一局,双方竟然从头到尾旗鼓相当!
  一局下完,朱玉亭弈得尽兴,方子振下得开心,俩人相见恨晚,高兴之至,两人竟互视作知己,话谈得可投机了,要不是身份差别有点大当场就能拜把子当兄弟了。难得碰上一个这么聊得来,又下棋这么好玩的人,于是朱玉亭一拍大腿,决定今晚请方子振玩个痛快!
  史料上是这么写的:方朱两生雁行连,弈罢红楼醉管弦,飘飘自是人中仙……
  这个,红楼是指的什么呢?笔者在网上查了查,有五种解释:红色的楼(写在诗里,貌似意义不大)、富贵人家女子的住房(俩大男人在这儿玩,当时法律不大允许吧)、《红楼梦》的简称(显然也不对)、辛亥革命博物馆名(这个不解释了),以及……青楼。
  也就是说,这话的意思,很可能是那腐败的朱玉亭,带着方子振逛窑子去了……
  不过,为了这篇文章不至于因为这一段而惹上什么审查问题,我们还是自行添加一种可能的理解吧:朱,是红的意思,但是皇帝姓朱要避讳,所以把朱家写作红楼也是有可能的——所谓“弈罢红楼醉管弦”,说的是俩人下完了棋,在朱玉亭家里摆了桌宴席,听着音乐喝着小酒醉了一夜吧……
  您要说这自个儿家里喝酒哪来的管弦——咱们心领神会就好,具体细节就不详细讨论了……

  在这次地点可能是朱家王府的盛宴中,朱玉亭再次提出了当国手的问题:“方先生弈名天下第一,我能与方先生不分胜负,可以算得上国手了吧……”
  方子振听完,却哈哈大笑:“王爷在达官贵人中,可谓第一强手。可真要做国手,还火候未到呢……”
  朱玉亭不服,问道:“我都跟方先生下成平手了,怎么不能做国手?”
  “大家下着玩,所以招法自由,无拘无束。但若真要争胜负,子振那局棋就不会那么下了,那王爷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下着玩?这话苏之轼也曾说过……
  “那么,敢问方先生,如何才能争胜负呢?”
  方子振听完,微微笑了笑:“王爷若不弃,子振愿将本事尽数传授……”
  这正是:
  荆楚龙腾赴河北,王爷怎不争国手?
  方朱雁行一局谱,便生乱世新诸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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