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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年

 槐荫居士 2014-02-06

       1946年的春节快要来到了,那一年我才九岁。日本人刚刚投降,国共两党的内战尚未开始。对于我们这个小山村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少有的平安年。
       平安年平安过。一切在战争年代里被遗忘的古老的风俗,一下子全都复活起来。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爷要上天,爷爷专程到平定城里请回了一张灶王像,买回来一包糖瓜。灶王像贴在厨房的墙上,糖瓜供奉在神像的前面。灶王神是一张木版印成的彩色画像,上面印着两个人物:灶王爷爷头戴官帽,身穿朝服,是古代官员的摸样;灶王娘娘头戴凤冠,肩着霞帔,是诰命夫人的打扮。神像两旁帖一幅对联,道是“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二十三晚上要祭灶,磕头烧香送灶王上天。他要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年来发生在厨房里的事情。这可和我有些干系:因为我曾经偷吃过妈妈给爷爷煮下的饺子,也曾趁大人们不在,悄悄拿走烤在炉台上的窝窝片。但是,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的二位神仙,都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不像喜欢说长道短,好揭人家短处的人物;何况糖瓜还回粘住他的嘴,让他开口不得。这越发使我大了胆,还没等灶王品尝他的供献,那糖瓜早已到了我的嘴里。这东西甜丝丝粘糊糊的,含在嘴里有些不方便。怪不得人们说,灶王爷吃了糖瓜便会粘住嘴,不能在玉皇大帝面前说人们的坏话——看来此话不假。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小年一过便是大年。妈妈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准备过年的“口粮”,先蒸“团”,后蒸馍馍。所谓的“团”是用玉米面包上馅——或豆沙或萝卜——捏成一过圆球,取其团团圆圆之意。除了团,还要蒸豆渣窝窝,一般也捏成圆球形,那是送给上门要饭的乞丐的礼物——平常只有上地的大人们才能吃到。 最后上笼蒸馒头和面花。过年使用的面粉可不是麦收时节吃的“一揽面”(不去麦糠的面粉),而是过了几罗的细白面。我最喜欢看母亲捏面花,那洁白而柔软的面团经她的手一团弄,顷刻之间便有了生命:这是一条鱼,那鱼身上的鳞片,斑斑驳驳,依稀可辨;那是一只虎,伏在地上,跃跃欲试,正准备扑杀它眼前的猎物。那是一朵盛开的菊花,那是几个新摘的石榴······虽然还没有上笼蒸,但已经是有模有样,神形兼备。待到旺火一蒸,揭开笼盖,排放在“荆蓖”上,定睛一看:鸟兽们一个个体态丰满,花卉们一朵朵栩栩如生。再用彩笔一点,那鱼立刻变得五彩斑斓,那虎立刻变得通体金黄。那牡丹红花绿叶,含苞欲放;那仙鹤白羽朱喙,展翅欲飞······这样的艺术品,你哪里舍得去动口?它们是祖宗和神仙的供品,只有它们才有享受的资格。
        腊月三十的白天,我跟着爷爷上山去砍松树枝,扛回来后,放在院中央,堆成一堆,等到晚上,举火迎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爷爷奶奶住的正窑里,点起了蜡烛。蜡烛有两支,通体朱红,插到锡制的蜡台上。蜡台像两只倒放的高脚酒杯,摆放在一张八仙桌上,桌子上供奉着祖先的“神主”——那是几个竖立在桌子上的长方形木匣,匣子下面有底座,平常不打开,只有逢年过节才会露出祖宗们的真容。抽开木匣,里面是一块墓碑形状的木板,上面写着祖宗的生卒年月和官职名称。我的几个祖宗的官衔都是“前清处士”,问问身边的大人们,他们也不知道个所以然。后来读书多了,才知道“处士”是“处室而居的人”的意思,原来我的祖宗们都是一介白丁,根本和那些“剽朱夺紫”的官员们搭不上边。神主前面摆放着供品,有钱人家七盘八碗,有荤有素,我家的供品只是母亲捏的面花,可是在我的眼里,它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窑洞的土炕上铺上了崭新的席子,席子用芦苇编织而成,洁白光滑,微微有些寒意。墙壁没有粉刷,显得有些发黄,但是贴一张胖娃娃包着鲤鱼的“年年有余”的年画,那陈旧的土墙仿佛也有了新意。
 窑洞窗户的木格子糊上了雪白的窗纸,上面有一幅母亲用红纸剪的图案:中间一个福子,四周是飞鸟和花卉,飞鸟有孔雀和蝙蝠,花卉有月季和石榴。蝙蝠象征着幸福,石榴象征着子孙满堂。
       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走出去一看,院中间堆着的松树枝已经被点燃,火焰升腾,夹杂着哔哔叭叭的响声,闪闪的红光映照出一张张笑脸。火堆对面的墙上的神龛里供奉着砖雕的天帝爷,平常他老人家灰眉土眼,神色黯淡;现在却神采奕奕,喜气洋洋,准备享受除夕的大餐。神龛前面的供桌上已经摆上了供品:三盘点红的大馒头,每盘五个——神三鬼四,不多也不少。馒头的四周摆放着柿饼·红枣·核桃,花生等干果。爷爷一声令下:“迎神啦!”在闪闪的火光中,大家一齐跪下,看爷爷焚香·烧纸。他口中念念有词,大家顶礼膜拜;这时母亲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供桌上——神不先吃,大家是不能动筷子的——;叔叔点燃了手中的爆竹,一阵乱响,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迎神大礼毕,人们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向天空瞭望,只见远处的夜色里,亮光闪闪,炮声隆隆,村子里的人家都在迎神——八年来,这是人们唯一的一次不是在枪炮声中,而是在鞭炮声中过年。
      从院子里回到家里,先祭拜祖宗,然后吃年夜饭。饭是南瓜羊肉馅扁食,这是我第一次吃肉。但是,馅里的肉就像黎明时节天空的星星,十分稀少,吃了许多饺子也找不出一块肉,只觉得一股羊膻气令人恶心。好在肚子里已经饿的翻江倒海,管他是什么气味,吃饱就行。
       大人们要熬年,孩子们的上下眼皮早已打开了架,没等大人招呼,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天亮。
       从炕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手在枕头底下摸索,摸出一个红纸包,我知道这是大人们送给我的压岁钱。急急忙忙打开来看,里面包着一块铜元——铜元是日本人发行的货币,上面印着昭和天皇的像,但抗战胜利后仍然在市场上通行——它可以买一个彩色泥人,也可以买一包水果糖。
      穿上新鞋,戴上新帽,全家举行拜年大礼:先拜祖父祖母,后拜父亲母亲,再拜叔叔婶婶。家里拜完,出门去拜:先拜邻家,后拜当家,一路行来,要走遍大半个村子。
      但我最想去的还是隔壁的“光和尚”家。这位和尚爷爷家只有老两口,膝下无儿无女,以捏泥人为业。他大高个,秃脑门,腰间总是系着一条围裙,双手沾满泥巴,在家里鼓捣他的泥人。他怕孩子们弄坏他的作品,平常总是把我们拒之门外,因此我们私下议论说,光和尚没有子女也不喜欢孩子,是因为他把送子娘娘送来的孩子都做成泥人卖掉了,他只好打一辈子光棍!
      今天,这位和尚爷爷可与以往不同:穿一身蓝布新衣服,双手洗的干干净净,笑容满面的站在院门口欢迎来客。孩子们吵吵闹闹来到他的家里,嘻嘻哈哈拜完年,他便领着我们参观他的作坊。那是一间不住人的土窑洞,几块木版支成阶梯形状作为展品架,上面陈列着他的新作:这是一个头发漆黑,皮肤雪白,系着红肚兜的胖娃娃;那是一个手拄黄拐杖,头戴绿风冒的笑嘻嘻的老寿星;明眸皓齿的九天仙女,金戈铁马的威武战将;还有丛林里的老虎狮子,天上飞的白鹤大雁······琳琅满目,摆满了屋子,你简直应接不暇。
      在别人家拜年,所得的压岁钱是一把红枣,几个核桃;和尚爷爷送给我们的礼物却是一个他亲手捏的泥人,尽管比他公开出售的个头要小,做工也不精细,但对我而言却是一件宝贝,拿回家去,小心翼翼的珍藏起来,生怕别人抢走。而他的付出也会很快得到回报,初一一过,初二开张, 孩子们手里的压岁钱会源源不断的跑到他的口袋里,而这位艺术家红红绿绿的大作,也会作为新春的装点摆放在别人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高兴而去,满载而归。回家清点当天的收获:一堆红枣,几把花生,十来个核桃,对于一个常年不见零食的农村的孩子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了!何况还有一个穿着虎皮裙,扛着金箍棒,向我做鬼脸的小泥人——孙悟空呢?
       正月十五,家家要捏“糕灯盏”。其制作方法是先用黄米面捏成一个水杯大小的圆柱体,上笼蒸好后,晾冷,凹处盛上麻油,放上捻子,再用黄表纸糊成灯笼状。元宵节晚上,排放在窑洞顶和院墙上。点亮之后,人站在院子里,就像步入了金碧辉煌的天上宫阙;从外面远望,各家窑洞顶和院墙上的“糕灯盏”,随着山势的起伏,院落的布局,曲折蜿蜒,闪闪发光,又像天上的星座飘落在人间······
 远处的山上正在放“铁火”。放火人右手执一块木板,左手拿一把“烧窑”使用的勺子,他的身旁是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炉。放火人先把木板往水桶里一蘸,然后用勺子舀起火炉里白亮的铁水倒向木板,趁铁水似落未落之际,放火人挥动木板,像打网球似的把铁水弹射出去。这时,他的前面就会洒下一阵流星雨······
      看打铁火,最好的位置是在山下。抬起头来,皓月当空,月明星稀;远远望去,青黛色的山脊上,明灭闪耀,一阵阵流星雨此起彼落······这是唐代诗人苏味道诗里“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元夜,这是宋代词人辛弃疾笔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良宵!      
      但是,好景不长。
      夜半,人们刚刚躺下,只听见村中央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轰隆轰隆的手榴弹爆炸声。大人们惊惶的坐起来,忐忑不安的熬到天亮。一打听,才知道是东山的八路军,趁节日防备松懈,端了村里自卫队(地主武装)的老窝,抢走了枪支弹药,俘虏了队长和村长······
      山村的人们度过了1946短暂的平安年,又迎来了烽火连天的战斗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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