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杆棵,江南故乡最顽强的本色风景|原乡

 老朱煮酒 2021-01-11

(2015年10月长假后去北海道,在札幌北海道大学的植物园,意外见到了开花了的杆棵,虽然北海道的杆棵显得比我江南故乡常州乡下的秀气雅致,但它们还是杆棵。北海道大学的老师告诉我,在北海道,它属于秋的物种,中秋来临,北海道人用它们来装饰房间,是秋天的象征。)

杆棵,是故乡一种常见植物的方言,不过,其学名是什么,我不知道。

杆棵主杆似苦竹,但比苦竹略矮。苦竹芦苇中空,杆棵中实,比苦竹芦苇坚韧多了,但却没有竹竿坚韧。其叶新生时窄小锋利,易伤人。随时间流淌,叶渐宽大色黄且柔和。

冬日回故乡,河岸边杂树之外,最常见的就是一片片枯黄的杆棵岗,在寒风中摇曳。

互联网搜索文献,除了我提到,其他都与我所描述的杆棵无关。

以杆棵入文写作的,恐怕只有我。

而我也少了好学之心,懒得向生物老师讨教杆棵大名是什么。只是凭自己过去生活的经验和常识,判断杆棵大概属于茅草的一种。

但在我故乡的观念里,杆棵绝不属于“草”。

近30年,故乡变化之大之快,真正算得上千百年来未有之变局,物非人亦非。

但这三十年来,无论政局人事如何更迭,无论气候环境如何恶化,植被如何被破坏,唯一屹立不变的,唯有河岸边的杆棵。

杆棵岗依然是故乡江南鱼米之乡最本色的风景。哪怕它边上的河渠,可能污黑的杂鱼不生了,它依然一年一度,春绿而冬黄,勃勃生长,无论世道人心。

1,

杆棵的叶子,青绿时非常锋利,一不小心,就拉你手一条口子,而且条条见血。

不过,我小时候还是喜欢杆棵。

杆棵中实却脆而易折,我们常常折一根杆棵,把叶子扯掉,把壳剥掉。

不过,折杆棵和撕扯杆棵叶时,得千万小心,这叶子可易伤人了。

一般嫩杆棵剥出来,杆有节,色青绿而皮光滑,拿在手上把玩,手感特好。

小时候通常用嫩杆棵做两样游戏。

一是当马骑。

“小小少年郎,骑马上学堂。”

这马,最经典的,自然是竹马,是竹竿当马。不过,虽是在农村,到处都有竹园,但对小孩来说,要找一匹称手的竹马,却也非易事,大人不会理会帮你去做,小孩只有去偷偷拔人家篱笆上的竹竿,剁短了才能当竹马。这难度,对于小小孩来说,还是挺高的。

但嫩杆棵,却正合适替代竹马,而且,故乡周边河岸边,过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杆棵岗,跑去随手折一根,既没有用竹刀剁段的麻烦,也不会被大人责骂,最是方便。

更为重要的是,剥光了的嫩杆棵棒,最适合小小孩的身材,骑在裆下,甚是威势。

当然了,用杆棵当竹马,最怕的就是被杆棵叶拉伤。

不过,乡下小孩,虽小,也熟悉农活,即便真被割伤了,也不怕这点痛,何况还有马兰叶,摘下一片马兰叶,搁掌心,吐口口水,啪啪几下,把马兰叶拍色变而柔软,贴在伤口,立即止血,接着又可以高高兴兴地玩耍去了。

后来稍大,这嫩杆棵当竹马显然不过瘾了,改成了老杆棵(老杆棵要成熟长一些)或竹竿。嫩杆棵成了指挥刀。

小时候看电影,觉得骑兵最牛逼,一边骑着马,一边挥着战刀。于是,左手扶着胯下骑着的竹竿或老杆棵棒,右手挥舞着嫩杆棵棒,在荷花郎地里玩战争对垒游戏,在“冲啊!杀啊!”的喊叫声以及“呱哒喇呱哒喇”的骏马奔腾的象声词中,冲向对阵。

这种场景,过去乡下常见,几乎每村都能看到,曾是我们乡下男孩童年的一种重要的生活。

不过,如今皆已烟消云散,成了一种美妙好玩的回忆。

2,

(冬日正在拗杆棵的母亲)

虽然杆棵叶锋利易伤人,但我们小时候都愿意钻杆棵岗玩。

杆棵根鞭生命力旺盛,其扩张之力,如竹鞭般野蛮霸道,一旦种下,这一片地定全是杆棵。所以,杆棵都是成片生长。

杆棵通常长在河岸边的高埂地上,俗称杆棵岗。一面临自留旱地,一面临水。

杆棵耐旱,却怕水,所以,虽临水,却只长在河边高高在上的高埂地上,河岸一侧,全是杂树荆棘的天下。

这割人的杆棵岗挡住了外人到河岸边的欲望,见不到阳光的河岸边,杂树荆棘茂密,通常最易藏人。

荆棘杂树丛中,通常都有一些不易采摘的野果,比如野草莓,野葡萄,野红果之类的,当然常见的还有一种叫“残留”的荆棘(音,方言,其实就是蒺藜,荆棘,属蔷薇科),嫩的时候撕皮即食,很是甘甜。

而河岸边的青草,棵大而嫩,多汁,兔羊最是喜欢。

小时候,玩钻杆棵岗捉迷藏,曾经是我们的很大乐趣。尤其攀爬到伸到河面上的树干上,顺着钻到荆棘和河面围成的细小空间里,最不易被发现,这是游戏的最大成就。

当然,我们也会在杆棵岗里,用割草的镰刀铲子,挖个坑,当藏身的地洞,不过,从来没有挖到过齐腰深,土干难挖,而且周围杆棵密布,干活不便。

当然,更怕的是村里人家发现后,找上门来骂。毕竟不是好事。

故乡的杆棵岗杂树丛过去曾经是抗战义士的藏身之处。

我小时候听祖母讲,我堂姑的一个寄爹,是我们附近的人,年轻时参加游击队抗战,遇上日本人和“和平军”抓捕,最常躲的地方是杆棵岗,就像我们小时候玩游戏那样,躲在杆棵岗靠河的荆棘丛和水面之上的空间里,或者,亲友们平常偷偷地在杆棵岗里挖个小洞藏身。

祖母说,那个时候,能躲过去全靠亲友啊,大家都怕啊,送饭都是把饭藏在粪桶里的,挑到旱地里去。

我那堂姑的寄爹,后来随新四军北撤过江,内战打下上海后,回老家当了一个重要领导,离休在常州。我考上人民大学后,还到我家来看过我,跟我说手上还有陈毅签发给他的东西。当年他躲杆棵岗时我祖父母都曾给他送过饭。

3,

杆棵最重要的功能,不在提供小孩游戏场地和工具,更不在提供抗战义士的藏身之所。

在城里人眼中,杆棵割人伤人,对其有畏惧之心。

但在乡下,杆棵最重要的功能与日常生活有关,浑身都是宝,它是农民重要的生活伴侣。

杆棵也会抽穗开花,花若芦花,诗人见了,定然产生诗意。

开花之前,与野茅草一样,杆棵会长出一个小包,稻麦叫抽穗,杆棵也一样,抽穗之时,能够从杆棵头顶拔出来。

剥开外壳,里边是青白色的花穗,手摸之,触感如丝绸般柔顺绵软,与野茅草的未开之前的花穗一样,杆棵的花穗也是能咬嚼的,有甜汁口感,爽口生津,所以小时候我们也经常偷拔杆棵的花穗。

不过,与野茅草的花穗不同,大人一般不让小孩乱拨杆棵的花穗,因为有用。

杆棵开花之后,花絮呈灰色,随风飘荡。

某一天花穗老了,大人会挎着大竹篮,拿把镰刀去割下来。

这花穗可以集束,扎成小掸帚,把穗头的残花弄掉,磨面磨米时便可以用来掸米掸面粉,也可以用来掸床。

掸帚很轻,有一股植物的清香,用多了,就会一根根掉断,越来越秃,类似还有用甜黍苦黍(高梁)做的。过去常和簸箕放在一起。用今天的眼光看,杆棵做的掸帚,安全,环保。

当年我爷爷还扎了拿到集市上去卖,挣几个买酱油粗盐的钱。

如今乡下多的是塑料丝和竹板做的掸帚,也很少用上杆棵穗头做的掸帚了。这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了。

如今,再也见不到拿镰刀或剪刀挎着篮子割杆棵穗头的人了。

杆棵穗头外的那层皮壳,韧性非常好。过去剥下来后,常放在青石凳上,泼上一些水,用小榔头敲打,把它打扁打软,然后撕开,用来编绳,当然,杆棵外皮太短,粗绳长绳不合适,更多是编一些称手的短绳。

用的更多的,是端午节包粽子时,用杆棵穗头的敲打软的外皮壳,撕成一条条的,用来包扎粽子。

苇叶裹上糯米,杆棵壳皮扎紧苇叶,放在铁锅里,倒进井水,垫上稻草编织的枕腰,盖上木锅盖,用稻草杆棵或豆稞一烧,这出锅的粽子,岂是城里那些号称品牌的最有名的食品店的货能比的?那些用尼龙绳绑的粽子,差距更不用说了。这是题外话。

到冬天蒸团子,杆棵叶就能拍上大用场。把杆棵叶绞断成段,回家用井水洗净,蒸团子时用它来铺在蒸笼底上,团子放在其上,蒸熟后不沾,且有余香。

好在,在故乡,这一习俗至今依然残存着。

杆棵的叶子和无用的杆棵杆,可以用来折成团,晒干后当柴火烧,是乡下非常好的燃料,火旺。

生产队的时候,稻草麦秸还靠分,不多,家家户户对杆棵团极其重视。每年冬天,晴天的时候,家里人就会喊着自家小孩,把杆棵团从家里搬出来,堆放在屋场上,曝晒。小孩们都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干着。

于是,阳光下的屋前场上,家家户户都用自家的杆棵团打成捆,堆放成一堵墙一般。

那个时令,每走过一村,场上一道道有高有低的杆棵团城墙,独成冬日乡村景象。

小男孩们或以杆棵团墙为阵地依托,以竹竿或杆棵为枪,相互虚拟对射;或绕着杆棵团墙来回奔跑,往往不小心撞塌一堵“墙”,引来一阵惊叹,赶紧歪歪扭扭堆起来,接着跑。

开心极了。

到了傍晚,小孩们又嘟着嘴,跟大人一起把自家的杆棵团搬回家。

至于杆棵主干,俗称杆棵棒,有两种用法,一种是编织席子,不同于苇席,棒与棒之间缝隙较大,但比苇席重很多,主要用来铺地,或者搭建窝棚用。即便下雨,因其叶棒都光滑,雨水也是顺着杆棵叶和棒往地上滴淌,进棚的很少。

比如某家办丧事,要在外面搭棚,过去用的都是杆棵席,挡风遮雨。

那时,也是家家户户都有杆棵席的。

故乡的冬天,过去极冷,屋里尤其阴冷。

每年冬天,有阳光时,虽然西北风大,但用晾衣服的三脚树架子,挂上砖石,定住,然后用一根粗长的竹竿,一头搭在衣服树架上,一头搁在屋檐下的晾衣服的铁钩上,然后搭上杆棵席,便是挡风晒太阳的去处。若漏风,再在外面堆几捆稻草,端的是冬天太阳下享乐的好地方。男女老少都喜欢呆在这里边晒太阳,抱着脚炉手炉,烤个黄豆赤豆瓜子稻穗之类的,真是一种享受。

杆棵棒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搭篱笆和瓜菜架子用,杆棵都是挑出来得,竖直挺拔,长短适中。

不过,杆棵搭篱笆,质量显然不如细竹竿,杆棵怕水,易腐烂。故乡雨水多,杆棵长棒期受潮后,容易腐烂断裂。

所以,无论用来搭建瓜菜架子,比如长豆架黄瓜架的,还是搭建篱笆,都要夹杂着细竹竿,而且杆棵棒一年准坏,坏了只能晒干当柴烧。

好在,杆棵每年都能长出一拨来。

杆棵之用,也是农村最怕小孩放野火,点着杆棵的重要原因。

5,

杆棵霸道,每年都长出新的来,长势好坏,全在冬天割杆棵的功夫。所谓去旧长新。

割杆棵,故乡俗称“削杆棵“(削,方言,音“xiao”,二声,割的意思),是一件极其艰苦而讲究技巧的体力劳动。

每年冬天,路经杆棵岗,听得里边哗啦啦声响,定是有男人在“削杆棵”。

其苦,一在杆棵叶子割人,二在长在野地里的,叶子有老有嫩,上面可能还有各种天落赃东西,“碜”,容易让人脏且发痒,得穿的严密些;三是时间长,蹲在杆棵岗里,到处都是杆棵,挪不开身,得一棵棵“削”过去,辛苦的很。所以,一般“削杆棵”都是男人的活。

若谁家有男人,而让女人去“削”,会被人耻笑的,除非男人不在本地工作。

过去我家都是我父亲负责“削杆棵”,一棵棵看过去,还得小心,不能伤着根上的新芽,伤了影响明年的长势,而要是该砍的没砍,也会影响来年的长势。

我家的杆棵,每年长得都很好,跟父亲整饬得好,有很大关系。

父亲后来年岁大了,还是坚持自己去学“削”杆棵,后来母亲也一起帮着弄。

更有甚者,他们不仅割自家高埂地上,还帮村里人割,每一捆挣些钱。

弟弟劝止不住。有一年春节回家,父亲大年初一下午就帮村里人“削杆棵”去了。

我和弟弟劝说我父母。父亲说,不就是“削杆棵”么,这点活有什么呀,锻炼身体,还能挣钱,帮你们减轻些负担,这有什么不好的。

父亲还说,要是让你老弟去削,我们家恐怕连杆棵都收不到了。

弟弟气急,说,我一把火把他们烧了,第二年肯定长得更好。

母亲也附和着父亲,要我们依他们。不依他们又能如何?

割完后的杆棵岗上,泛黄的老杆棵都不见了,只有一些长着嫩绿的青杆棵三三两两地在风中簌簌,地上还有些钻出地面的小尖尖。

杆棵割下以后,要挑回家。过去总是竖着搭在屋檐上,一捆捆地,其中空,也是捉迷藏的好去处。

折杆棵时,端一张长凳,穿得严密一些,戴着手套,把杆棵捆打开,取一根一扫,标直的,便哗啦哗啦把叶子全部扯下扔在地上,然后把这根扔在一边,这就是有用的,可以用来搭里边或编席子。一般编席子的杆棵棒弄得是不算干净的,不像做篱笆和搭架子的。

再拿起一根一看,不成材,把几根不成材的杆棵,往凳面上一放,一手一压,借力把杆棵棒折段,连带着叶子,哗啦啦成团,用杆棵自己的叶子缠起来,便成了杆棵团。

如此这般,乘着天晴好,把杆棵这活干完。在乡下,这是重活苦活,又脏又累,很多人不愿干。

如今很多人家,柴火够了,也懒得“削杆棵”了,所以,常常包给其他人做,比如我的父母这类人。

于是,“削杆棵”的人越来越少了。

如今故乡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但杆棵依旧挺立在故乡发臭的河岸边上,不动声色,看你往我来,春秋寒暑,看高楼平地,过着自己无言的生活。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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