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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捉鱼佬

 寒江读舟 2014-02-07

朱学东

 

我的父亲是捉鱼佬。

捉鱼佬是我们周边一些村子不知我父亲姓名的人对我父亲的习惯称呼。

不过,周围上了年级的老人大致都知道我父亲的姓名。

父亲在我们家附近方圆数公里之内,可是赫赫有名的。

父亲的名声不仅来自他当年当大队民兵营长时的枪法出众,更在于父亲早年打渔杀猪都是远近闻名。

尤其是打渔,所以才有人喊他捉鱼佬。

1,

我的家乡是个水乡。既是水乡河流沟渠就不足为奇,会打渔也就不足为奇了。

水乡连小孩都会打渔。

比如我们兄弟几个,钓鱼自不用说了。

小小年纪,春天黄梅天上学之前,或者放学之后,到连着河正放水的沟渠边下游,插上网兜或竹篮,光脚从上游趟水赶鱼,一般不会空手而归,都是些小鲫鱼或蹿条;有时也会找个河边的小池塘,堵上,几个小孩用小木桶或撩勺把水舀干,捉鱼,一般也是鲫鱼或蹿条。

夏天或秋天光着身子下河摸鱼,或站在木船上晃水,把鲢鱼晃得跳起来,或跳上船,或跳上水花生上,最终被捕;有时也会拿把鱼叉,在河边叉漾青的鱼;有时也会跟着大人起哄去用拖网捕鱼。

到深秋初冬,很多沟渠里水差不多见底了,但这时却正是最好捉鱼虾的时候,因为都是些小鱼,小孩子自然最起劲了。

我和弟弟小时候捉鱼的功夫也很高,公认的。别人会说捉鱼佬家儿子么。

言下之意,子承父业,老子英雄儿好汉,不过,只是捉鱼而已。

当然,我们擅长捉鱼,确实是受父亲的影响。

我们家许多人都爱吃鱼,我们家许多亲戚都爱吃鱼,姑婆家姑姑家阿姨家舅舅家吃的鱼,大部分都是我们家送的。

谁让我们家有大小捉鱼佬呢?

不过,我相当长时间不喜欢吃鱼,小时候吃的太多了,吃伤了。

直到80年代中期来北京上大学,北京人当时吃死鱼多,没鱼吃,才渐渐又爱上了吃鱼。

父亲还有一项绝技,就是捉甲鱼。

父亲捉甲鱼有两种法子,一是用猪肝穿在针上放甲鱼,放甲鱼其实也是有技巧的,尤其是对地形的判断很重要。

其二是摸甲鱼。

过去每年晚春初夏起,直到中秋能下水的日子,父亲总是会和堂叔把周边村子的河里摸个遍,每年都能摸到很多甲鱼,从买几毛钱一斤到3块多钱一斤。

我自初中二年级直到高二,每年那个时候都跟在父亲和堂叔的身后,下河捉甲鱼。

不过,我至今没有摸到过甲鱼,我的任务就是腰里系着蛇皮袋,游水跟在父亲和堂叔后面,他们谁摸到了,我就把蛇皮袋给谁,装上甲鱼。

那时还要交钱计工,出去摸甲鱼时,总是说去走亲戚,摸了甲鱼回来,藏在自家的白薯地里,我在那儿看着,等我爷爷去带回家。

不过,那个时候摸到的甲鱼我们一口也没吃过,只有放到的甲鱼,被针扎死了,才偶尔有口福。

过去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亲身负打渔长技,照理我们家的小日子应该不错。

不过,我家乡又谚云:捉鱼穷,砍柴富。

砍柴是积累财富,而捉鱼,烧鱼少不得油盐酱醋,油盐酱醋都得花钱买,过去农民哪有多少闲钱买那么多油盐酱醋啊。

所以,吃鱼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也许正因为我们家有捉鱼佬,不少鱼吃,加上小孩负担重(当时我们兄弟三饭量都很好),所以小时候,虽然父母爷爷奶奶都很勤劳,但家境却一直不好。

2,

父亲在他师傅身老力衰之后,很快成为我们西朱和前桥打渔的领袖人物。

过去西朱和前桥打渔的老师傅叫根法,父亲打渔杀猪都是跟他学的。

在我们老家打渔,春天还不能下水时站在岸边用扳网,到能下水时就用拖网,冬天则是站在脚盆上用丝网,还有一种就是穿着放水的皮衣下水摸鱼。

扳网一般是个体工作,一根大竹杆,做支撑,几根小一些的竹竿,把尼龙绳织的网撑开,放进河里,沉底,守网待鱼,缺少主动攻击性。

过去收完麦子和稻子之后,村里人闲着无事,去偷鱼,都是用的这个扳网。

能下水之后,打渔一般用的是拖网。

拖网是粗尼龙绳编织的,纲上有一个个泡沫做的大浮标,下面坠着铁疙瘩,用以保证拖网沉底。

拖网很重,出门时都用毛竹由青壮年抬着。

下河之后,通常起码要有十来个人,才能拉的动。

拖网捕鱼的人力安排通常是这样,两边一样数目的青壮劳力,拖网之后河中间还得跟着一个水性好善于踩水的人,他的踩水跟着指挥,万一拖网被河底的树根或其他杂务挂住,他得潜水解决,同时他还要保证拖网是沉底的,不能有空隙,有空隙的话鱼就会跑掉。

父亲既是壮劳力,也是核心领袖,水性又好,通常就是踩水跟着指挥的人。

拖网捕鱼时讲究人多力量大,毕竟网沉在水底被拖着走,难免拖到各式杂物,可是力气活,所以,小孩跟着瞎掺乎,大人也不烦,有时也能搭把手呢。

当年我就跟着我们村的拖网,跑遍了周边村子。

跟扳网不一样,拖网的杀伤力是主动的,而且很大。

不过,正是因为这种情况,它的网眼也大,让许多未成年的鱼儿有逃亡的机会,逮的主要是大鱼。

到冬天,不能下水了,捉鱼是站在脚盆上下丝网,丝网用很细的尼龙线织成,眼也不大。

冬天南方也是天寒地冻的,下河打渔,比拼的是首先是意志力。

光是握着既可以叉鱼又可以当撑篙的大鱼叉,在寒冷的冬日水里来水里去的,就是苦差使,一般人决计不愿吃这个苦。

我想,父亲的关节炎,肯定跟那时冬天受凉有关。

更何况还要考验打渔的站盆的水平。

我们当地的脚盆是椭圆形的,脚盆上一般放着鱼篓和剁钩(怕上网的大鱼力大用来勾住大鱼的粗大铁钩),鱼篓里装的是丝网,打到鱼后还要放鱼。

我的堂叔和同村好几位跟我父亲一起捉鱼的人,冬天都有盆翻掉河里的历史。

我问过父母,父亲是否也翻过,好像真没有。

85年我考完大学后,和弟弟抬着脚盆,到我们村北边的北大漕里,练站盆,上去即翻,没有一次成功过,还磕破了腿。

当年我练站盆,为的是万一考不上大学,也好跟着父亲去打渔,挣些养家的辛苦钱。

十多天没练会站脚盆,大学放榜了,好在我考得不错,从此再也没练过。我的弟弟至今也不会站脚盆。

父亲站盆下网捕鱼的绝艺,在我们做儿子的身上,终于要绝传了。

丝网捕鱼,一般被圈在几口网之间之后,打渔的就会用大鱼叉柄在河里打水制造动静,赶鱼,鱼受惊而四蹿,青草鲢鳙一旦上网,都跑不掉。

按照家乡打渔的规矩,打到的野生鱼打渔的可以理所当然拿走,东家除了付工钱,还得给饭鱼(抵扣吃饭花销),所以我家的鱼一般都是很不错的鱼。

有一年冬天父亲捉了条很大的白条,那时野生白条几乎绝迹了,东家想要而不敢说,提出付钱买下,被父亲拒绝了,说我家孙女要回来过年,我得给留着。

分田之后,河也渐渐分了,夏天或中秋用拖网打鱼渐渐成了历史,于是,一把剪刀,就把拖网给剪了分了。

西朱捉鱼的人,倒是跟着我父亲又走了几年,后来成家的多了,东村几个门房兄弟跟我父亲分手了,自己独立门户专门捉自己亲友家村上的河里的鱼。

而父亲带着堂叔,和本村及东村两位,组成了一组。当然,父亲有自己的领地,加上在地方的声望,一直到很晚很晚,甚至我堂叔病逝之后,大家都渐渐上年纪了,才散伙。

3,

但在父亲那个捉鱼小组散伙之后,父亲自己一个人还在冬天下河去打渔。

只不过,从最初的挑着脚盆鱼篓打渔去,到后来把鱼篓放在脚盆里,把脚盆和长鱼叉捆在28自行车上打渔去,到前些年弟弟给他打了辆三轮车,到后来我家太座给他老人家买了台电瓶车,父亲一直没有歇下来。

前些年弟弟劝阻不住,跟我说,我也劝了很久,父亲勉强答应,但一到冬天,父亲又会重操旧业。

弟弟是个孝子,在附近也小有名气,乡下有人看到父亲这么大年纪还下河打渔,难免有时会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有时话传到弟弟耳朵里,弟弟脸上也挂不住,可父亲就是不肯歇下来。

今年春节前,某一天我回家,父亲、弟弟和村里一群人坐在阳台下晒太阳,说老空。

弟弟气呼呼地跟我说,叫爸爸不要去给人捉鱼了,他昨天又去了。去给人打渔,到了人家河边,才发现没带鱼篓,空身去的。都这样了,还要去打渔。

打渔去忘带鱼篓,确实是笑话。周围的乡亲都笑话父亲。

我问父亲,怎么又去捉鱼了?

父亲说,人家的河里一辈子都让我捉了,现在先是电话,接着人又找来,坐在家门口,就要我去捉,我也不好意思不去啊。

父亲有些腼腆,但却似是在理。

哦,我昨天上午看到一人坐在家门口,原来就是来喊捉鱼的。

捉着玩玩嘛。父亲说。

你不知道,当那些5、6斤重的鲢鱼上了网,你看着,高兴到则,赶紧想去卸下来。捉了一辈子鱼,就喜欢这种场面。

父亲说着,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我,放出了光。

再说了,又不是动不了,活动活动对我有好处,真不动了,干嘛去?打牌,一辈子都不打,那就只有等死了。去捉趟鱼,2、3个小时,还能赚个一百来块,还有饭鱼,有时还有野鱼,多少好啊。

那一天一百五十八块,那一天九十来块,那一天一百二十来块。。。父亲眼睛里闪着光,板着手指跟我说,人家给你送钱,干嘛不要!

我只是担心冬天不小心掉河里。父亲说,呆头,我一辈子捉鱼都没有翻过盆,怕啥?河里结了冰都不怕,把冰敲破了就行,只要不刮风就行。现在我去打渔,也看天气,然后跟人家碰时间。

父亲成竹在胸般说。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能说,少捉点吧,你又不缺钱花也不缺鱼吃,就怕万一啊。

但父亲没有听我的。

过了两天,我在院子里看到了一个放鱼苗的鱼桶和鱼簸箕。

母亲告诉我,村里人要放养青鱼,父亲又要去拿青鱼苗回来了。

我不知道父亲何时才会歇手。

但我想通了。即如母亲告诉我的,就顺着他的心意吧,他就这点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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