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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酒鬼

 昵称535749 2014-02-08
2014-02-07 23:19

92岁的爷爷又能喝酒了。

自奶奶夏天去世后,爷爷酒量大减。

原本在老家住的时候,他一天两顿喝酒,雷打不动。一碗猪头肉,一盘炒鸡蛋,哪怕一碟炒酱豆,就着下酒,也喝得有滋有味。吃饱了,喝足了,就到邻街的大门口,放下孙子买的躺椅,戴上老花镜,看看报纸,了解一下国内国际大事,来了熟悉的人,高兴地应声打个招呼,一天的时光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伴着老白干的兴奋,微醺着。

有时候干脆就往那墙根太阳底下揣了手一躺,晒一晒,直晒得脸色黑里透红。可是,健康啊,耄耋之年的爷爷依然腿脚伶俐,前年还能蹬着梯子,给门口那两棵法国梧桐砍树杈。那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一回老家,爬树的爬树,打秋千的打秋千,爷爷坐在门口眯着眼睛看,享受天伦之乐,那也是他的天堂,所以在意得很。

奶奶离世后,爷爷好多天没喝酒。本来就耳背不大爱说话的他更沉默了。直到奶奶五七过了之后,这才慢慢缓过劲来,又能喝酒了。爸说,爷爷老来很好伺候,来我家半月,吃饭很粗,也很少,一盘猪头肉吃一点点,酒却不少喝,一天两顿,一顿二两半,一天半斤,比他还能喝呢。

可是,渐渐到了冬天,弟兄五个轮流养老,三叔五叔都住城里,回农村老家照顾他的话,偌大的房子,空旷得很,又得生炉子,太不方便,于是就商量着把老人家接到了城里。谁知一到暖气房里,冻惯了自由惯了的爷爷反而不适应了,一来憋得慌,二来一出一进温差大,就感冒了,连着两个星期不爱吃饭,竟酒不沾唇了。年前听爸爸说,瘦得厉害,怕有下世的光景。我心里一直惴惴着。酒也不能喝了,爷爷的乐趣就少多了;或者说,爷爷的乐趣少了,酒就不能喝了。

听说爷爷大年三十回老家,三叔五叔陪同,要在爸家吃团圆饭,我们一家三口连忙驱车赶回老家,想见见爷爷。到家时已经中午了,爷爷他们已经开席,我惊喜地发现老人家红光满面,又能喝酒了。

爸也高兴极了:“你爷爷好了,又能喝啦!你知道怎么回事?一进村,逢人就说:‘兆璐有了个小小子!’人家问:‘呀,是吗?几时的?’这才告诉人家,还没生呢,是做B超看出来的。”哈哈,大家都开怀大笑起来。

爷爷有五个儿子,四个孙子,迄今为止,却连一个重孙子也没有。这回老王家终于有后了!他能不高兴吗?爷爷不善言谈,从没听他说过这事,如今看来,他其实很在意啊。

看看爷爷那一脸的笑意,每一条皱纹里都藏得满满的呀,真是心满意足啦。他忽然就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忙着分给重外甥压岁钱,一边笑眯眯地说:“琮,拿着,你老姥爷有钱!”爸爸笑道:“这回你爷爷没事了,兆璐立功了!强心剂啊。”

于是,大家继续欢天喜地地喝酒。五叔带的茅台,酒一盅一盅地干了,话一句句地多起来,屋子里飘着酒香,回响着欢声笑语。这是半年以来少有的气氛,爷爷喝了四盅。喝到最后,瓶里还剩一点,爸说:“给你奶奶留着吧,一会去上坟。”是啊,奶奶也能喝酒。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总会给她也满上一盅,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喝得津津有味。

听爸说,因为有了重孙子,爷爷高兴坏了,说是给奶奶选的坟地风水好。为了给奶奶修坟,老爸先是物色坟地,在村后林业队里找了一块好地方,找了工人,古稀之年的他也没闲着,顶着大毒日头,甩开膀子干了好几天,叫树枝荆棘把脸上身上划得一道一道的血杠子,还叫巴毛虫子蜇得疼了十二个小时,连村里的神医都束手无策,乡亲们见了他灰头土脸的样子都以为他没找人帮忙。

坟终于修好了,爸请帮忙的乡邻们吃饭,还叫了给过大力支持的邻村村支书。妈说,修坟连料带工总共一千来块,大伙没要钱,所以得请客表示心意。这下不要紧,请了一场客光酒钱就三千呢。我惊讶地问怎么回事。爸说:“喝的全是好酒,包括你弟弟从重庆捎回来的水井坊。”原来如此啊。

那天席上,书记说:“王老师,不用喝这么好的酒吧?”爸朗声笑道:“不,我们家的规矩就是——好酒给别人喝。”爸这人好胜心强,要面子,当然,也大方。书记端起酒杯,向乡邻们道:“大伙好好尝尝,这一杯酒就一百五哦。”呵呵,这样的事,大概也就老爸能干得出来。

对了,爷爷也能。有一次堂弟结婚,爷爷从家里推了一车子好酒出来。什么郎酒,茅台,国窖1573,五粮液,酒鬼酒……都是亲戚朋友孙子孙女孝敬他的,平时不舍得喝,这时候把压箱底子的宝贝全拿出来了。

平时爷俩喝什么呢?他们喝酒,跟吃饭一样,粗得很,好的赖的都能喝,杂牌名牌都能喝,低度高度都能喝,酱香型,浓香型,清香型,统统尝遍。成瓶的酒贵,他们就喝桶装的高度白酒,什么红星二锅头啦,牛栏山二锅头啦,很早以前还喝过景芝老白干,有的高达六七十度。好喝高度酒,啤酒只能算饮料,偶尔可以喝一喝,算是点缀。不爱喝葡萄酒,说度数太低,太甜,太腻,不过瘾,至于饮料,压根就不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孩子们长大了,日子好过了,爷爷爸爸们岁数也大了,家里的酒渐渐地多了,谁回来谁拿酒,酒鬼们各大名酒喝了个遍。我每逢外出,不管到哪里,一定给他们买当地的酒。有名酒买名酒,没名酒就买土酒。比如去了台湾,我买了金门高粱酒,台湾国宴用酒,酒瓶外包装上印有“小马哥”英俊肖像,这让爷爷很兴奋,几杯下肚,脸色酡红:“霞呀,这酒好哇,台湾总统喝的呢。”

去年到张家界,第二天就要走,我惦记着还没给爷俩买酒,晚上从宾馆打了车,跑到当地超市里,咨询了当地人,买了张家界的特产土司酒,那酒瓶是一只黑色的大水牛角,一看就充满了地方特色。那年上韩国,实在不知道韩国的名酒是什么,就从超市里买了几瓶清酒回来。爸说,淡极了,不过因为是远道来的,再淡也好喝!

爸去重庆弟弟家住,人家都不喝酒,弟媳善解爸意,每次出去吃饭都捎着红花郎酒,小瓶装着,吃饭的时候就拿出来,爸只呷几口便得,从不喝醉。

一有人回老家,爷们几个就聚起来了。奶奶、母亲和婶娘们必定要在厨房里忙上半天,张罗好几桌子菜,爷们一桌,女人一桌,孩子一桌。全家上下加起来,得有几十口子了。爷爷奶奶能喝,爸弟兄五个,加上俩姑姑,个个海量。爸爸斤半白酒下肚,照样头脑清晰,口若悬河。几个婶娘也很能喝,端起酒杯,毫无惧色。

每逢聚会,家里真是热闹非凡:喝酒,吃肉,高谈阔论,但绝无猜拳行令。城里的嫂子经常不解地问哥哥:“你们家真有意思,喝那么多酒干什么啊?喝了酒就谈世界局势,海湾风云,不是杞人忧天吗?”哥哥笑笑:“你不懂,不喝酒的人怎么能懂酒的妙处?”

是啊,酒的妙处其实我也不懂。我们第三代里,也有不少能喝的,比如哥哥和妹妹。可惜这么好的遗传基因,到了我这里却变异了。一喝酒必现原形,拿奶奶的话来说,就是脸红得跟关公一样,再喝得多了,连身上也一并变红。有人说,喝酒三种人不可忽视:红脸蛋儿的,带药片儿的,扎小辫儿的。我是占了两样,可惜徒有其表,面上霞飞,心里胆怯,实在是色厉内荏之流。拼了命喝上一瓶啤酒,必然要一吐方休的,虽然吐完之后立马就好。后来才知道,脸红的人其实真的不能喝酒,体内缺少一种酶,不能分解酒精,所以每每看着大家喝得尽兴,心中便豪气干云,想充女汉子,可常常败下阵来。

一次老爸倒了一点茅台让我尝尝,我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屏住呼吸抿了一口,酒刚入唇,一股子辣味便直冲鼻腔而去,感觉脑门子都被陡然顶开了,皱着眉头勉强咽下去,可不得了了,一条火舌径直窜到肚子里,火辣辣地,实在消受不了啊,赶紧落荒而逃。

我体会到了酒的滋味,就更不理解老爸了。

初三回娘家,我实在忍不住便进行了采访:“爸爸,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老爸笑了笑:“其实不好喝啊,辣得很,苦得很。不过喝了之后人可以兴奋,兴奋了可以胡说八道。哈哈。我给你们讲个《三滴血》的笑话吧,不过我演绎了昂。杜康是做酒的老祖,不是有句话吗?杜康酿酒刘伶醉。杜康一开始做酒不好喝,寡淡无味,苦恼得很。有一天做梦,梦见一位白发老神仙告诉他,你的酒差三滴血做引子,加上就好喝了。然后让他去讨要。首先遇到的是一个秀才,死磨硬缠好不容易要来了第一滴血;遇到的第二位是武将,倒是毫不犹豫地给了第二滴;第三滴实在是不好找了,忽然发现墙根下站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傻瓜,实在没辙了,那就凑合着吧,上去就弄了第三滴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加上了这三滴血,那酒果然就香醇了许多。于是后人喝酒也便有了这三种人的气质,刚开始喝的时候都是斯斯文文的,谦虚谨慎;喝到半酣就有了豪气,吆五喝六,举止粗鲁,快醉了还要喝,那是壮士附身浑身是胆啥也不怕了;哈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第三滴血起作用了,这酒就喝到最高境界了,那就是痴痴傻傻,不分东西,丑态百出了,人喝醉了就成傻瓜啦。”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忽然想起前两年的一次家宴,爷爷喝得差不多先晒太阳去了,几个叔叔都醉醺醺的,脸色越来越白,说话已经不利索了,爸的眼皮都睁不上去了,一样的话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小外甥妙妙才几岁,看着醉醺醺的姥爷,嘻嘻笑着,指着自己的脑门说:“妈妈,那个人,这儿坏了。”爸爸含糊地说:“你懂什么,这叫魏晋风度!”

哈哈。魏晋风度,是啊,我们家的这些酒鬼们,真是有点魏晋风度啊。平常兄弟姊妹情意再深,也轻易不会表达,只有这个时候,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几杯酒下了肚,喝得差不多了,话匣子打开了,心里的话才汩汩流出,平时不好说不敢说的,好听的不好听的,就一股脑都秃噜出来了。痛快啊。

年三十回家,老爸笑眯眯地拿出一瓶酒:私人定制,酱门名物国台,王启仁先生私藏。哈哈,原来是老爸给邻村的省级文物保护处无偿撰写对联,人家为了感谢他的特殊贡献送来的。五叔说,留着吧,做个纪念。爸爸还留着一瓶茅台不舍得喝,那是他六十六岁生日时,我和儿子突然神兵天降送给他的惊喜,上面写了一行小字:“2009年8月10日霞和琮琮送。”

老爸退休后的日子,就像醇酒一样,虽也有苦,有辣,但越来越香。我家的墙上挂着一副对联:室无异卉翰墨惟尚,庭有嘉树风雨独钟。老爸七十大寿曾经自拟寿联:既骑驴子,还望大马,羞做世间担柴夫,累度花甲;手握钢镚,不馋金山,常比身边同龄人,笑过古稀。

最近,老爸又找人写了一副自拟对联:室虽陋,然宜居,乐在其中,嘻嘻;体尚健,略嫌胖,自天佑之,哈哈。侄女说:“爷爷,你这不是‘嘻哈人生’吗?”是啊,古稀之年的老爸每天早晨依然跑十公里,身高依然保持得跟年轻时候一样,依然不用戴眼镜可以看书读报,依然笑声朗朗,依然可以喝上八两白酒不倒。

爸爸有一个愿望,要做一个博古架,专门收藏酒瓶子,就是愁没地方摆,客厅里,三面挂着画和对联,一面是一个大书橱,眼下真是没地方放了。堂弟说:“大爷,你想好了昂,我一定满足你这个愿望。”我也会支持老爸的这个愿望,帮他收集酒瓶子,收集快乐。

遗憾的是,酒鬼们如此好酒,就使得大伙的另一个愿望就一直实现不了。那就是老早就酝酿的家庭卡拉大赛。一大家子老小,包括奶奶都会唱一两嗓子,每年过年都想唱,可是每次都因为喝酒搁浅。现在没了奶奶,老家变得冷冷清清,有酒也喝不起来了,更不用说唱,这两件事情,都需要气氛啊。

酒是什么?酒是一种神奇的东西,有点苦,有点辣,还带一点点甜,能让人哭,让人笑,让人兴奋,让人忘却烦恼,让人吐出真言,表达真情,酒是我们这个大家族的万能胶,有了它,便充满了凝聚力。多么希望,过年过节的时候,一大家子几十口子能再欢聚一堂,推杯换盏,笑语喧哗啊。

那一首歌,永远唱不完该多妙;那一场盛宴,永远不散该有多好……

胡诌了一幅对联,献给我家的酒鬼们:酒鬼喝酒鬼,千杯不醉。兄弟唱兄弟,百年无双。(文/一朵午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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