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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甪直(西苏)

 苏迷 2014-02-08
从苏州的南门水码头搭了小火轮,在烟波浩淼的湖水中浮沉颠簸,进入眼帘的似乎只有一碧万顷的清盈之水,也许还有几处鱼塘的围网,偶尔几条随波摇曳的渔舟。船尾的艄公摇着橹儿,一前一后的游走,得意中嘴里唱两句思恋的渔歌:
  岸浪姐妮面孔好看红堂堂,
  一心想网船浪个捉鱼郎,
  勿嫌穷来勿贪富,
  贪那乌背鲫鱼烧鲜汤。
  那声音乘风而飘,仿是古曲靡音撩动心尖,站在船头的渔姑,包着蓝底白花的头巾,穿戴着七彩丝锈的衣衫,迎着微风那样子有点娇美,那样子还有点遥远。
  落日的丹霞从西天斜来,映在碧蓝的湖水上,一道金波跃红,千条银浪翻滚,渔舟唱晚的水天世界,似乎唯有图片才能够表现贴切,语言显得那般淡薄而难以描摹。而湖水好像没有边际,即便能够入了视线的,也是浅浅的,犹如用淡墨随意勾勒的那种写意下的水乡,黑瓦白墙淹没于水,小桥古寺掩映在绿的浓彩之中。
  记忆中的甪直应该是这样去的……
  离舟登岸,江南水乡的小镇沉醉在夕阳里,溪水缓流,人家枕河,一色的粉墙黑瓦,点缀其间的是泛黑的红漆小窗,或方或圆,或雕鱼虫花卉,或只是几何的横竖堆砌,但从中透出的灵气却是相同的。连接小镇人家的石桥,姿态文雅地就像盛唐诗家笔下的锦绣绝句,婀娜如少女,贤淑似闺秀,飘逸若书生,闲散又可比隐者。炊烟和酒香悄悄溢出,无声地在小镇的上空弥漫,唯一的喧嚣是那半导体收音机里流淌出的用柔糯吴语演绎的白蛇妖精的唱词,一声娘子,一个官人,人妖的爱情比起凡尘的故事,显得更加情真意切。走过石拱桥,转过石板桥,穿过碎石铺就的小巷,驻足在黑色的雕着五福贴着年画的小门前,轻轻扣击门上的铜圈,人未应声家犬先吠。门里的女子一身农家的打扮,五彩的衣料拼接成春天油菜花中的蝴蝶一般,连那脚上的鞋也绣着牡丹的花样,这花样标致的女人,扬着浅笑望着门前的我,忽然间她咯咯的笑声响了起来,伸出那白皙的犹似才出荷塘的鲜藕样的手,一把将我搂抱入怀。
  回想中的甪直应该是这般恬静和温馨的,被我唤作姨娘的女子如水一样的温柔,临河的小屋也是如梦一样的美丽。心中的甪直为水怀抱,几顶岩石小桥连屋,数条碎石小弄蜿蜒,屋子建在河岸上,推开木窗张望,对岸邻居的圆洞小窗入了画。从后院的小门沿阶而下,一直下到河中,蹲在水边,洗一节嫩藕,一边咬着一边望着对家阿婆篮中的水嫩红菱。
  早听说今天小镇的繁华一如都市,所以特意挑选了一个秋浓雨稠的时间重访故地,当年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了,而眼前的小镇多少让人心惊感叹。从小镇的后街踱进老街,穿过甫里的牌坊,走上石拱桥,繁华和喧嚣却也真的就遗落在脚步后,冷清的古镇街市,一条石板路悠长自在,深秋古银杏的绝美蝶叶,在突来的风雨中飞散,半落石街半坠清溪,载着秋意和思念涟漪荡漾。
  撑着花伞,独自丈量碎石的小街,慢慢寻觅。细雨轻击弹石小径,黄叶飘摇温软斜风。在一个街头能够清晰听见雨的滋润,秋叶遗落的伤感,实在是人生的一种美丽。这意境犹如陆龟蒙初来甪直的欣然心态,也可与叶圣陶初踏小镇时的凝神一瞥相比。
  举进士而不第的甫里先生,从姑苏城里寻访保圣古寺而来,却被闲散的农家风景诱惑。晨钟暮鼓的之中,金龟悬身的渴望消去了,偾世嘲笑的文笔摈弃了,借着那禅寺的西厢一角,临摹着先朝居士的举止,朝燃松子烹乌龙,暮煮河鲜犒杜康,闲来无事斗野鸭,半醉戏笔羞渔娘:
  妾住东湖下,
  郎居南浦边。
  闲临烟水望,
  认得采菱船。
  这样的闲情恐怕是文人内心都曾经向往的,千年之后苏州城里的年青高士叶绍钧,在他人生失意的时候,也来到这里坐馆蒙童。看惯小桥流水,亭台楼榭,枕河人家的饱学之士,居然也会被这小镇的景致迷恋,一住四年,终生以此身份为荣。风雨数十年间,牵挂心头聊以自慰的,也许正是这江南小镇的景致,百年之后的他回到了小镇,长眠在昔日最爱的古银杏树下。
  千年的老银杏深藏在在小镇的保圣寺西园,禅寺又深藏在古镇水巷曲径的深处。沿弹石小路而行,走过小桥,慢步临溪而建的长廊,一旁旧居破墙而开的小店不必去停留视线,最初的那远远一望已经够了,长廊外的景色才是小镇的真实:古朴的条石驳岸,驳岸下的系船揽石,揽石上的精美石雕,石雕牵带的原木桐油抹身的小舟,舟船上嬉笑的摇橹渔姑,渔姑身上鲜艳的水乡服饰……
  驳岸随溪水缓缓延伸,几座小石桥相伴,几株垂柳偎依,几棵香樟萦绕。远眺中的老屋,沉浸在午后秋雨的氤氲中,略显破败的身姿歪斜而斑驳,烟雨朦胧中的小路萧条而寂寞,这一幅剪影也许是小镇最美的,让人有心痛感受,美丽有时候就是一种哀伤。
  随溪水而行,转进另一条窄窄的巷子。这样的小巷原本三尺来宽,木栅的门板,高高的柜台,伙计是要站在门外招揽生意的,或许肩头还要搭上一条干净的白手巾。乡里乡亲的也不必自夸,陪个诚意的笑脸也就是了。甫里老街最热闹的铺子,还是属于买红烧蹄子,不过苏州来的客人一般不会注意,吃这样的蜜汁蹄胖,或还是太监弄里松鹤楼的味道好。
  走过林立的小铺子,拐进幽静的一条石板小径,擦肩而过的老人,神情那般庄重,远远望去一角黄墙呈现眼帘。雨色中禅寺一片肃穆,朝拜的香客绝迹,梵音钟磬也停了声息,一条街只有一个人脚步声,那一刻心沉了下去,虔诚的意识油然而生。
放慢脚步,收起遮雨的花伞,整整衣襟,凝神对小镇的精神命脉投去重重一眼。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细雨霏霏中轻吟杜牧的《江南春》,在保圣古寺前,格外意境深远,这座“四百八十寺”之一的佛寺,与中国的历史一样,经历了几度兴盛和衰亡,以至庙中散见六朝造像石几块,唐代经幢一座,宋人幡杆武康夹石一处,朱明天王殿一间。难得的是半壁大唐天宝年间杨惠之所塑的罗汉塑像犹存,这可是小镇百姓心中延绵了千年的精神命脉,甪直若没有了这九尊罗汉,也许就不是甪直了。元赵孟頫曾书抱柱联感叹:
  焚宫救建梁朝推甫里掸林第一
  罗汉溯源惠之为江南佛像无双
  如此推崇的话出自赵子昂的口,也就不难想像到了民国初,顾颉刚先生为此奔走经年而不气馁,蔡元培先生蜜月之期,还惦念于心,几番修书敦促,回国后更是联络马叙伦、叶楚伧、陈去病等一十九位民国政坛学界要人建立“保存会”,延聘徐悲鸿、刘海粟制定保存之方案,历三年于兵乱中建成的急迫心情了。
  关于杨惠之,曾有这样一个说法:道子画,惠之塑,夺得僧繇神笔路。道子自然就是那个画圣吴道子,僧繇就是那个六朝名家张僧繇。一个塑像的工匠,能够与一代名家吴道子相提并论,足见此翁的高超技法。杨惠之大唐天宝间的吴中香山的匠人,他的“塑壁”之法,俗称“海山”,在墙壁上塑出云水、岩岛、树石,再以佛像散置其间,宛如山水丹青。当时他为众多的禅林名刹塑像造佛,只是被会昌时候的灭佛一并毁去,若大个中原中居然单留下此一处,如说珍贵犹比吴道子的画还胜几分。小镇远离长安,又与陆路不通,这样的偏僻之境,等那皇帝圣旨来时,武宗却已经一命呜呼。
  就在半堂罗汉等待归宿的时候,远在东京的日本东京美术学校教授、《东洋美术史》主编大村西崖,偶然看到了顾颉刚先生的文章,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赶来甪直,想要看看东方雕塑史上的奇观。但是小镇上的百姓从他们的打扮上认出了他们的,当他们欲踏进保圣寺的时候,几乎是倾巢而出的百姓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呐喊。也正是这种的深埋于心的挚爱,才是这半堂罗汉逃过几十年后那场文化革命,把小镇的精神命脉留存到今天。
  大村西崖是一位有良知的学者,这样的学者在日本还有水野清一,在一本名为《山西古迹志》的考古记载中,这位日本学者,在炮火中记录下了山西境内日渐荒圯的古迹。之所以称他们为有良知的,是因为这本考古记载的遗迹,不是那种夹带,甚至不是可以拆去带去的东西,而且在若干年后已经无处可寻,他们消失在那场战争之后。《吴郡奇迹——塑壁残影》是大村西崖回国后,撰写的一篇全面记载甪直保圣寺塑壁和佛像情况的学术报告,与顾颉刚先生的介绍文章相比,大村西崖的文章更具有专业的眼光和独到的见解。
  “寺实为北宋初期在废寺基础上重建的,不应有唐人塑像;罗汉之数在唐末止有十六,降龙、伏虎二尊必为宋以后人所增;此事在美术史上重要性,不光在于塑像,更在于塑壁的布置构图,此法宋后已失传。”
  我们不得不叹服这个日本人对汉学的精通,知识的渊博,这三点的推论实在不是一般学者能够轻易得出或者推翻。对于罗汉像的年代问题,他在后来考证中又说:“塑壁的岩石的皴法,全属唐风,不似宋式”,“塑壁在重修大殿时是可以搬动的”,“十八罗汉之数出自宋初,但除降龙、伏虎外的罗汉像为杨惠之所作,或亦理所应有者”。
  走进保圣寺的大殿,瞻仰这九位泥塑的罗汉,或打坐静修,心如止水;或秉笔而书,禅机题壁;或仰望天穹,感悟苍生;或低首沉思,参度佛法。罗汉的身后则是峭壁悬崖突兀,祥云瑞气卷舒,苦海惊涛拍岸。千年以前的旧物,还能够安然在这里,不知是惠之的运气,还是小镇人的福气。
  走出大殿,找一块石栏,半倚半靠,望一眼千年古银杏,漫天飞花,一个水乡女子悄然而过,那姿态宛如柔水潺流,我张口欲呼,却又急忙掩口,那个儿时的婶娘,当年也该是这般美丽绰约吧。记忆和现实终于溶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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