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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

 小妖Jamie 2014-02-12

原谅

2013-7-29 22:08| 发布者: 沈熹微| 查看: 3097| 评论: 24

      1.

杨阿姨过世了,我在饭桌上接到林群打来的电话,闻此消息,一时呆住。杨阿姨生病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不久前我和林群回老家时还去探望过她,这么快就去了,真叫人猝不及防。林群在那端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们处在惊愕中,喏喏几句,挂线。

翻出包玉兰的电话号码,我们是同学,又是多年邻居,她母亲过世的事情却是别人通知我,总感觉不像真的。我一直以为杨阿姨会很快好起来,一如她多年来的坚强乐观,我们甚至约好下次回去时带她和我母亲一起出去玩,却再没有机会。

包玉兰说了声喂。

我忽然有点慌乱,结结巴巴地问:那个……杨阿姨……走……

嗯,她走了。包玉兰说,大前天晚上十点。

消息确切了,我定定神,问:需要我们回来帮忙吗?什么时候下葬?

不用……处理好了。她说,我昨天回重庆了。

这么快?我不能置信,大前年我爷爷过世,各种过场整整做足了一周,在他过世之前单墓地也看了不下三次。

嗯。她说。

人已经走了,你也放宽心,以前再有什么都过去了,只希望她一路走好。我干巴巴地说,找不出什么比较妥当的句子。

嗯,好。她又说。

感觉包玉兰并不需要安慰,我也只能挂了。整个晚上我一直在想,不知道生离死别的那一刻,包玉兰有没有原谅她的母亲。


2.

包玉兰自小和父亲比较亲,她们家素来严母慈父,杨阿姨凡事要求严格,行事作风硬朗,不只是包玉兰,连我们周边的小孩对她都有三分敬畏。记忆中她们母女的关系是从包玉兰的父亲遭遇车祸意外身亡之后一点点变坏的,那时我们初中毕业,我和林群上了高中,包玉兰上护校,每个月只有月末的那个礼拜天我们才会一起回到厂区宿舍。有时候听到从包家传出来的争吵声,坦白说,我们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失去丈夫的杨阿姨依然那么认真地打扮自己,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大概潜意识里面认定不幸的人就该有不幸的样子,老公都死了还化什么妆呢。

包玉兰十二分地计较此事,不止一次告诉我们她越来越讨厌母亲,甚至用一些很难堪的字眼去评价她。多年以后回头去看,那无非是一个女子面对磨难不肯屈身的顽强姿态,然而当时却并不被人所理解,尤其是不被自己的女儿理解。

依稀记得那几年,偶尔回家会碰见杨阿姨来访,总是略带惭愧的神色,向我母亲借十元二十元钱买米。那时厂里工资不到三百,包玉兰要花掉一百二十元,此外还要生活,要向两家老人尽赡养义务,杨阿姨加班之余还帮人织点毛衣缝点裤脚,经济情况仍旧窘迫,少不得青黄不接的时候。有次包玉兰想添置一辆自行车,杨阿姨表示现在的情况买不起,包玉兰以退学相逼,两人吵了几架,伤心得厉害。

当然,自行车后来买了,不知道杨阿姨怎么做到的,包玉兰很满意,觉得胜了一仗。

她们之间最深的矛盾,是在包玉兰护校毕业去医院实习半年以后,杨阿姨忽然宣布要再婚。那时她已经42岁,男方比她小14岁,无婚史,有正当职业。这样惊爆的消息传出来自是激起千层浪,无一例外全是反对的声音,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包玉兰更是对母亲恨得咬牙切齿。但杨阿姨很坚持,就这样,女儿以断绝关系相威胁也无济于事,她再婚了,包玉兰离家住进了医院宿舍。


3.

很长的时间里面,她们从不往来,我们和包玉兰见面,偶尔侧面提及她母亲和那个男人相处得不错,希望借此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这桩婚姻始终被她认定是伤风败俗以及对亡父的背叛,她无法原谅。可能包玉兰自己都没有发觉,时光更迭中,她渐渐长成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坚硬性格,处事方法几近武断。

她们一直僵持,直到包玉兰结婚,男方家长要求同杨阿姨见面,不能不打破僵局。

那时我也在谈恋爱,我妈向我提起这件事,说杨阿姨头一遭去见了女婿回来,非常高兴,直说那是个好孩子。不知怎地,我听着有些心酸。总觉得使杨阿姨高兴的,是自己母亲的角色终于再次得到了女儿的承认。

包玉兰结婚后随丈夫去了重庆,一年回来一次,后来她生了孩子,就两三年、或者更久才回来。过年杨阿姨做了腊味和年货,托我帮她寄给包玉兰,我对林群一起去邮局,感慨再顽强的女人也有变得柔软的时候。杨阿姨有些老了。

杨阿姨退休后的日子不轻松,她和后来的丈夫生的那个男孩身体不好,念书外常常进出医院,她不得已又重新拾起手艺,在厂区宿舍里摆了个缝纫机做点小孩衣服帮衬家用。接着几年,男孩念大学,毕业找工作,样样都需要家里帮助,说起这些,又引发包玉兰一阵抱怨,声称自己从来没有得到母亲这般付出。

包玉兰埋怨母亲,怀念父亲,有时提起幼年生活多么幸福,仿佛这幸福是被她母亲硬生生打破似的。因此她也看不得母亲生活安乐。年轻的继父没有遂众人阴暗的心愿,多年来始终踏实温厚地待她母亲好,在包玉兰口中,他却是“一脸蠢相,就知道呆坐着”;母亲年近60依然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这一条,包玉兰更是冷冷撇嘴,不置一词。我不由得想,一个人追求生活有什么错呢?她不愿意被生活打倒,没有在丈夫死去之后悲伤潦草守节终生,没有在女儿离家之后哭哭啼啼软弱哀求,没有在接二连三的难题中变得灰心丧气……这竟是错了吗?

和林群谈及此事,我们都对老同学有些意见。但终究是别人的家事,不便多说。此外我总寄希望于而今我们都已为人母,站在当年母亲所站的位置,对那些无奈、孤独、艰辛至少能够多一分理解和宽宥。


4.

和林群去探望杨阿姨的那天,她从床上坐起来,床很大,而她的身躯比记忆中瘦小很多。突然发现的肝病,我们还没说话,她先宽慰我们说不严重,很快就会好的。病床上的杨阿姨脸色很差,却依旧爽朗,有说有笑地讲起检查出病之后将老伴吓坏了的过程,我看了眼旁边坐着削苹果的叔叔,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种斯文得有些羸弱的样子,胖胖的脸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笑容很温和。

问及包玉兰有没有回来,杨阿姨淡淡地说,不用叫她回来了,又帮不上什么。

送我们出去,叔叔说杨阿姨常年腹泻,有一天肋下痛得不行,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有一块阴影。按理说是要进一步检查,但杨阿姨说什么也只肯开点止痛消炎的药,把肝痛当做普通的炎症在治,叔叔还是很愁的样子,说你们能不能让小兰劝劝她,我实在不放心。

那日我给包玉兰打电话,她说他们说我回去也帮不上忙,所以我没回去。一如往常事不关己冷淡的样子,我突然就很愤怒,冲着电话嚷道:那是你妈,有什么事你可别后悔。没想到一语成谶。

仍记得那天晚上,通完电话后我心情极不好,想到自己经营惨淡的婚姻,以及离婚后带着孩子艰难的一些日子,一个人在家大哭了一场。我不能打电话去惊吓母亲,更不能打去学校吵儿子,只能打给林群,可是她亦处在婚变的危机中。我们这一代人,有时想想真的很失败,好像很少有人能够把家庭生活打理得和谐美满。我们为生活里的种种遭遇叹息,然后想起杨阿姨。

关于包玉兰,我们都是这样想,总有一天她会体谅母亲的不易,岁月漫长,毕竟我们还年轻,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弥补。

但是。


5.


自知道杨阿姨去世到现在,已经有半月,我始终放不下这件事,说不清是为什么,想起来就难受,仿佛愧对了她的人是我,又仿佛我也愧对了我的母亲许许多多。终于决定回家一趟,做点什么都好,哪怕是在杨阿姨坟上献一束花,她那么爱美。我从单位请了假,打电话告诉母亲我将回去为杨阿姨上坟,又问母亲想不想吃祥福记的烤鸭,我给她真空一只带回去。

母亲似乎不解,问,上什么坟,哪有坟?

杨阿姨的坟啊,怎么说都该去看看。我说。

没有坟啊,阿平,你还不知道吗?你杨阿姨走的那天,小兰差不多最后半小时才到家,她问她妈对后事有没有什么要求,她妈说啥都不用做,就把她的骨灰烧了洒在感通寺门前,不用立碑也不做灵牌和道场,什么都不要。我妈说着,已经哽咽。

那,那就真的什么都没做吗?我难以置信。

啊!什么都没有,第二天人就拉去烧了,然后骨灰撒了,小兰也就走了。真的什么都没有,就像压根没有这个人一样。我们几个老邻居听到消息想去送别,路上堵车,到感通寺时人家已经撒完了,就剩一点点白灰,全飞到旁边的垃圾堆里去。阿平,小兰真的是太过分了,她就那么恨她妈,忙不及的要跟她断绝关系吗,你们是不知道,你杨阿姨这辈子吃的苦真是太多了……

我妈还在絮絮说着,眼泪早已淌满我的脸。骤然想起最后一次去看杨阿姨,叔叔说她不肯检查,还有她说到女儿时那种淡然决绝的语气……杨阿姨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世界,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留恋,如此绝望,不愿意留下一点点念想,这样即便有一天,包玉兰想要凭吊,也无所凭借了。

她曾经是那样一个执着的不放弃生活的女人,她的热情和力量,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面,被一点一滴无声地浇灭。后来我们所看到的那个整洁好强的妇人,或许只是一层佯装从容的外壳?摧毁她的除了女儿的憎恨,还有别的什么吗?我断断续续地想着,哭得不能自已,这一次连打电话去斥责包玉兰的心情都没有。


林群发信息给我,说她得知事情的结局,对生活、情感、人生都有了些很失望的感觉,她说我们苦苦追求幸福,奋力创造生活,像不会游泳的人在水里拼命扑腾,可是最后生活留给我们的会是什么……

真残酷,经历了长长的充满波折的一生,眼看晚年好景,却可望不可即。

我知道生活从来不温柔,可是我不知道它这么……这么不由分说……像按下关机键那样,电视屏幕骤然熄灭。


包玉兰此生会不会回过神来,对我来说不再重要。好像是一夜之间,我忽然明白,无论是谁,终归都得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不管什么形式。我又想,或许我们都误解了杨阿姨,她不是绝望,只是洒脱。她完成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就此结束,再多赘述便是多余。我们不应该要求丧夫者必须表现悲痛,同理,也不应该要求将死的人必须眷恋生命,不应该要求失去母亲的人必须抚棺痛哭。人与人,本就是如此不同。在我们不知道的时间里,包玉兰所经历的所承受的其实也无从得知,人真正能够理解和原谅的,大概只有自己。



回老家之前的那个清晨,天空薄蓝,隐隐有秋意,我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什么都没有买,两手空空。母亲说她什么都不需要,而我也真的不了解她缺少什么。此刻我向她而去,是因为我需要她,强烈的,就像幼年时走失的心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也永远在等待我,我们在一块儿呆着,随便做点啥,那就是一切。



PS.这是一个发生在我身边真实的故事,我想来想去,还是用第一人称写,所以可能阅读过程中会有点疑惑,比如结婚生子等细节。可以当做是小说。但它的确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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