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肖俊（深圳大学当代中国政治研究所研究员） 近日沈阳某区发布公务员行为规范，规定公务员在工作外时间不许看黄片、不得有婚外情、不得家暴等行为。这引来网友诸多揶揄和嘲弄。今日该区对此解释，因公务员的道德要比一般群众高，所以如斯规定。这依然遭到网友吐糟。不过，吐糟和嘲弄之余，我们也需要思考：如何看待党政机构不断抛出的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规范性文件？公务员业余时间可不可以看黄片？他们的道德一定要比群众高吗？ 公务员作为掌握行政权力、从事行政管理工作的人员，如果缺乏有效监督，很容易走向腐败，或利用职位所赋予的行政权力进行权、利交易，或者享受该职位带来的社会地位优势而不当得利。因而在西方政治学、行政学和法学理论中，都假定公务员的本性是“恶”，因此需建立严格制度来抑制“恶”。不仅抑制公务员的 “恶”，还要抑制政府组织的“恶”。 经过几个世纪的制度演进，西方国家对政府和公务员的制度监督已非常严密。二战后，西方国家公务员腐败现象大为降低，廉洁指数居世界前列，可见制度监督的重要性。 不过，西方国家针对公务员的监督主要是监督其履职情况及利益冲突，一般不会以公权力干预公务员的私生活。西方国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建成比较完善的公务员伦理规范，对公务员可能存在利益冲突的行为做了比较清晰的规定。因为公务员有自己私人交往，可能有人际交往和金钱礼物的往来，不过如果能证明这些与其公务员职位无关联，就不会追究。如果不能说明财产来源，或不能说清财产与职位的关联性，那么就很可能会因触犯公务员行为规范而受到处罚。这其实也说明财产申报制度的必要性。 不管怎么规范公务员的行为，公权力不干预他们的私人生活。这反映了西方自十三世纪以来自由主义法律及政治文化传统，也即所谓的“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私人财产、私人空间是能得到法律保障的，这是古典自由主义非常重要的内容。具体到公务员，与所有人一样，只关注其履职情况，并不关心他在私人生活空间里的德性表现，除非公务员的行为被认定为犯罪。 有人会问，西方那些政客们不是常常因为丑闻而下台吗？怎么能说不关心私人生活中的道德表现呢？其实任何社会都有伦理规范，而伦理主要是习俗性的，它不是法律，不能代表法律也不能取代法律。既然有约定俗成的伦理，那么自然会有对他人的德性评价。是否能够成为总统首相，关键看选民的意愿，而挖掘性丑闻往往是政党间和政客间相互竞争的手段。选民当然希望国家领导人要有道德形象，因此大选前常常会曝出一些桃色新闻和花边新闻来加剧选战的激烈程度。 黄片，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属淫秽范畴，不道德。但千百年来色情产业始终存在，说明总有部分人有这方面的消费需求。在中国，看黄片被看做是不道德的，曾经也是治安打击的对象。看黄片是否该受处罚在法律界早已讨论清楚，现在治安管理条例已不再将之列为打击范围。在法律界的讨论中已将这种行为解释一种私人行为，它本身不具有社会危害性（至于是否道德，还需讨论），公安部门处罚公民看黄片是不妥当的，其性质是对公民私人生活的干预，是对私人领域的侵犯。与这两天东莞扫黄事件中“警察是否可以撞门查黄”的讨论是一样的，都涉及国家（警察）权力是否存在边界的问题。 接下来需要讨论的是，作为有特殊身份的公务员能不能看黄片？公务员看黄片需不需要管制？如何管制？ 首先公务员也是人，与其他人在生理心理上无异。其次，业余时间完全由公务员自己做主，看不看黄片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看了黄片之后去犯罪，那是刑事问题，而不是道德问题。再次，公务员看黄片谁来监督？目前治安都不管了，政府怎么管？公安都不能随便进入公民家庭，政府工作人员就可以随意进入吗？第四，公民（包括公务员）不管是上网还是看碟，都是公民的隐私，公民隐私受法律保护，公安和政府都不能随便查，更不能监听、监视，否则就侵犯公民权利。斯诺登事件对此有很好启示。 在一些地方的公务员行为规范中，除了不能看黄片这样奇葩的规范外，还有一些规定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即公共权力任意地对公民私人权利和领域的侵犯。 如规定公务员不得有婚外情、不得不赡养父母等等，这些都是属于公务员的私人生活范畴。以组织的名义做出这些规定，显然不太恰当，都是在滥用公权。限制公务员婚外情，涉嫌对其私人社会交往和婚姻自由的干预；有关赡养父母抚养子女的规定，是刑事问题，与刑法重合，无需重复立法。 在中国的政治文化传统中，家国同构一直备受诟病。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所谓“小家大家”说，将家庭中的孝道推广至国家的忠孝伦理秩序。个人泯灭而国家凸显，个人只有义务而没有权利，国家随时可以假借“天下”（公共）的名号干预、进犯私人领域，个人随时受命奉献，个人服从于皇帝的绝对权威。这是传统忠孝伦理的弊病之一。 传统忠孝伦理的弊病之二是对泛道德化评价。不论何种社会阶层，尤其是官僚、知识分子，把“德”看得很重，将德的评价凌驾于学识、能力评价之上。 到了现代，依然延续泛道德化的传统，依然看重“品德”。这个品德，其内涵依然是忠诚、顺从。在我国目前所有的公务员行为规范中，忠诚的重要性远大于家庭的孝。当前泛道德化评价存在的根本原因是我国的政治文化和行政文化尚处于转型期，尚未真正实现政治、行政的现代化，尚未形成理性的、能够明确区分公私界限的政治行政文化。而根本来讲，是尚未建立能切实保障公民私人权利的法律体系，尚未在政治层面对公共权力进行有效约束。 发文禁止公务员看黄片，确有荒唐之处，但是也较好地反映了我国行政文化发展滞后的事实。然而中国近千万的公务员面对这样侵犯私人领域的规定，却不敢发声，只能逆来顺受，说明公务员普遍还不清楚这些规定的荒谬之处在哪，也不能依托公务员工会组织来抵制这种侵犯私人权利的规定，当然更不敢说：我是公务员，看黄片怎么啦？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