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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琐记

 陈家牌坊图书馆 2014-02-28


那时候几乎一夜之间,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那许多铁矿石,摆满了我家后门口巷子的一侧。居委会排门贴告示,上头下来的政治的任务不得推脱。从娃娃起,凡户口本上登记了还未注销的,按人头算,每家一堆多少不等,任务是要将比人头还要大块的铁矿石砸碎成鸡蛋大小。

那时候南京就我和母亲两个人,所以分摊的铁矿石并不多。但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和只拿过绣花针的中年妇女,却是“蜀道难”了。

我课后的主业就是砸摊到我家的那一堆“政治任务” :这些铁矿石太硬太坚固了!发给我们每家一把小铁锤,把子是几片竹子合并起来的。一块矿石砸了许多下也砸不开,只落下一些碎屑,小手却被竹片夹出了血泡!

妈妈们那时候都进了街道工厂,还要起早贪黑地“放卫星”,砸矿石的主力军基本上都是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娃娃。好在有邻居家大一些上了中学的孩子们在一起干,他们能够拿动大一些的锤。他们还想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把锤放在地上,抱起大块矿石朝铁锤上掼砸,往往能够瓦解掉这些非常团结的家伙。只要大块头有些内部分化的迹象,我们的小锤就好办了。

天气还比较热,妈妈为了感谢帮忙的邻家小哥,也为了犒劳我,将她“放卫星”所获得的冷饮——冰棒,用毛巾包裹好冒着酷暑赶回来让我们分享,她一根都舍不得吃,只是说有胃气病,不能吃。

其实那时家家都是这样,妈妈的街道工厂里的女工还来了一个“会”:5,6个女工都将自己冰棒省下来让一个人送回家给孩子们吃。这样每天都有一个母亲冒着酷暑捧了一包冰棒回家,就像鸟儿衔着一口口的食物匆匆飞回巢穴喂进雏鸟大张着嘴巴。记得几次街道工厂发的是”马头牌冰砖”。小小的,掌心大小,雪白的奶油色,好吃极了。这种冰砖现在夏天好像还有,只是已经属于低档冷饮了。我每次在超市看到都想买一些放进冰箱里,夫人却总是不以为然,要我买些高档的。殊不知道我买的不只是低档冷饮,而是找回母亲的恩情。

我家后门有一片空地,据说是日军轰炸南京时落下的炸弹把房子摧毁后形成的。就在这里竖起了一座“高炉”:其高度与周围低矮房屋比的确是高些,但也只有二层楼屋顶的高度。他日夜不停地吞噬着我们辛辛苦苦砸开的铁矿石,煤炭,和家家户户日常使用的铁锅,铁铲,学校的铁门。奇怪的是这个高炉的顶端还顶了一个大汽油桶一样的东西。我们不明白,在轰鸣着的鼓风机前扯着嗓子高声问穿着白帆布炼钢服的工人叔叔,人家叔叔同样扯着嗓子回答我们:为了提高炉温,鼓进去的空气先要在上面的大汽油桶里加热。

那些日子这座高炉日夜轰鸣,吐出的却是血红色的液体,冷却后变成布满气孔的黑色硬家伙,可是我们都把他叫做钢铁。

的确这就是钢铁,千百万张嘴都说这是钢铁,我们把这些宝贝疙瘩抬着,上面还覆盖着红布扎的大红花,敲锣打鼓地送到区委,领导郑重其事地接受下来,讲话,表扬,发奖状。

这些政治任务,或者说政治秀完成后,那座立过伟大功勋的“高炉”冷却下来了,成了我们爬上爬下玩耍的乐园。我们近距离地发现,这些高炉主要是一些块头很大的青砖垒砌起来的,每块砖上都有两行字,好像是此砖的出生证。后来我们知道,这些高炉就是原来很气派的水西门城墙变成的。

那时候总是说,除了我们这些生活在幸福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人民外,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都相信。但是那年火热的高炉温度一降确实就是秋汛大雨。是不是失去了水西门这个古代设计好的城市西侧水患屏障,反正一辈子出门都不会不穿袜子的母亲,被动员到失去了水西门的外秦淮河防汛!还是夜里。

妈妈把我第二天的饭菜安顿好,让我睡下,冒着瓢泼大雨出去“放卫星”防汛了。至于母亲在防汛现场遭了怎样的罪我一无所知,只是第二天中午妈妈回来时鞋子袜子都没有了,一双缠过又解放了的半大小脚不可思议的穿了一双草鞋,趔趄着趟过庭院的积水到家了。我赶紧给母亲倒热水洗脚换鞋,奇怪她那双大脚趾压在其他脚趾下畸形了的脚,怎么能够穿上我在农村生活了几年都没有穿过的草鞋,从水西门走到家的。

妈妈说,在防汛工地,她们这些中年家庭妇女,连沾上了泥巴的大锹都拎不动,在泥里水里走了一会鞋子袜子都陷进去找不到了。后来区里一个干部把带她们来的街道干部骂了一通,说,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些什么人,赶快让她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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