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老婆最近的一封邮件，仍然在忏悔，说不该给他压力，她相信他们可以从头再来，为了孩子，为了大家一起建立起来的一切。老金不肯说是为什么要离婚，别人都猜测是他老婆出了轨，他也不反驳也不承认，只是反反复复说：本来挺容易一个事情，为什么就离不掉？
他愿意净身出户，但目前他还是个已婚男人，老金跟老婆说：你可以再找一个，带小纪一起出国吧，我在国内供你们。对方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反正局势是僵掉了，老金三个月没回过家，一个人游荡在两千公里外的广州，他走在马路上，周围人说着听不懂的白话，不用去辨析其中的含义，好像自己被扔进一个真空罐头，人们嘴巴一张一合，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那种莫名其妙的难过和孤独涌上来时，他就去骑车，一辆买了很多年的公路车，从前太忙没空骑，直到分家的时候，他老婆嘴上说不想离，把所有财产分得清清楚楚，房子车子孩子电器家具，唯独这辆需要翘屁股弯腰骑的车，没有争议地给了老金。他用宅急送托运到广州，花了300块，陈列在出租屋的客厅里，每天都焦灼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骑？
于是老金每周一两次，入夜八九点时分，推着那辆车出门，下楼横跨上去，晚风凉爽中踏出小区。广州跟北京不一样，路总是乱糟糟七拐八扭，有时还需要在一群地摊商贩和行人中来回穿梭，没法风驰电掣，轻盈痛快是足够了。
那天他路过一条商业街，里面全是些烂衣服牌子专卖店，门口堆着29元一件50元两件的招牌，一群染黄毛的年轻男女在门口没心没肺热烈拍着手：加油加油，今天一定赢。老金望着他们觉得莫名其妙：要赢什么？
然后他的视线被一个折衣服的店员吸引，那是个皮肤白净的圆脸蛋小姑娘，一丝不苟认认真真折着被人翻乱的衣服，几缕刘海掉到前面，她用手轻轻掠到耳后，手也是白白嫩嫩，整个人被一种甩脱干净的婴儿肥包裹起来，让老金不由得心驰神往。一瞬间认定这就是他要找，且一直在等的姑娘。跟这样的女人结婚，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她只管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生活，就像她慢条斯理叠着每一件被翻乱的衣服一样，她永远不会气急败坏，但是她会发可爱的小脾气， 毕竟还是20岁左右的小姑娘嘛。
老金看了一会，骑车走了，第二天又来，没看到她，一阵失望。第三天加班，路过专卖店已经关了门，一直到第四次，才看到她。一个人垂着双手站在门口发呆，眼神掠过老金，望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流，木然不动。
老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走进去，故意在她附近看来看去，女生上来问：要什么？全场都是女人衣服，各式各样的T恤裙子，老金说：什么好看，你帮我挑两件。小姑娘笑嘻嘻帮老金挑了两件，说：穿多大？老金站在旁边，双手插口袋说：你穿多大？她拿了两件S号的出来交给老金。
在收银台付完钱，老金直接走到那姑娘面前，把衣服塞给她：送给你。姑娘呆了一阵，等老金拔腿走了，才在后面说：不要。他在店门口拿车的功夫，另一个女店员拿着衣服追出来，站在老金面前说：不能要的。
老金一脸绝然：不要就扔了，我是专门买给她的。
事情进行到这里，还算酷而有型，如果老金再也不路过那间店，它就完美得像个电影短片，里面只有一个绝望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懵懂的小女生，用任何一种手法，都可以拍出让人欣赏的美感。
老金不想拍电影短片，他隔几天过去送了一回电话号码，小姑娘还是摆手，他坚持留下号码，走了，骑出那条商业街时，一下从喧嚣坠入沉静，他明白自己魅力有限，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凸出肚子满脸油光的求偶对象，值得获得谁的青睐？果然他手机里也没出现过那姑娘的声音。
事情快变淡的时候，老金接到一条短信，内容是：X姐，钱的事情你别担心了，我会自己解决的。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一经推测就变得毫无意思充满庸俗乏味不可深信，老金不愿意推测，直接打电话过去，果然是那姑娘，在电话那头声音细小娇弱，老金问：你是不是缺钱？缺多少？不多我帮你。
姑娘小声说：500。
老金拿信封包了800块钱，推出自行车，跨上自行车犹如跨上几个世纪前的一匹白马，用时速30演绎了一把风驰电掣。
那姑娘站在店门口，看到老金来，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老金把信封递过去，说：我在对面KFC等你下班。
他们在KFC谈了一个多小时，知道了他有老婆孩子，没离成婚，她有男朋友，是老乡，在东莞打工。老金说：我是个不幸的人，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一眼就喜欢上你，其实这也没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
人绝望的时候，总是容易演绎出文艺感。起码事情发生到此处，老金在我眼中是浪漫的。他做这些事情，好像哪一天自己就要死去，不然我们总会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抱有期望，哪怕这些期望太卑微或者太不切实际。
那姑娘听完老金的话，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脸色还是没有缓和，她总觉得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对不对？我想老金要是这时候去捏一捏她的皮肤，肯定发现绷得很紧，犹如等待打针的小孩，肌肉一刻不肯放松。
故事没有再进行下去，那种感觉在见面后的第二天早晨消失了，那种你见到一个人，觉得就要跟她共度余生的美妙幻想，因为小姑娘绷紧的肌肉消失了，你没办法找一个不肯放松的对象共度余生嘛。
老金后来又莫名其妙了一次，骑车经过夜店，他决定要进去喝一杯，把车停在一堆宝马奔驰中间，进去要了半打嘉士伯，正喝着边上凑过来两个陪酒女郎。老金跟其中一个言谈甚欢，他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只记得谈话中两个人都如沐春风，不知道是对方的职业修养还是天性使然，他认为这么让人舒服的女人并不多见。喝完啤酒另一个女郎建议换个更好玩的地方，老金跟着她们出门，觉得自己有点头晕，想起来还有辆自行车，就说自己还是不去了，要骑车回家。
两个女郎看着他笑说：你真特别，骑车来泡吧。老金也笑，说神经病都这样。他要了春风女郎的电话。隔几天打电话过去说：我送你样礼物吧，你想要什么？
女郎在金店挑了条手链，不知道是不是看在自行车的份上，她选了最细的一条。老金付完钱，想起自己老婆，他从来没有送过任何礼物给她，他们过去生活得像一对建设性的战略合作伙伴，用有限的钱购买一样样经过精心规划的东西，房，车，儿子的保险……
在他刷卡时，他似乎有一种报复性的快感，可是把钱花在其他女人身上，又能怎么样呢？老金似乎对女人并没有再多一点的期望，女郎朝自己挥手拜拜后，他就删了对方电话，连碰都没碰一下，用两千多块钱买来对方欢喜中夹杂莫名其妙的笑脸。
如果要说价值，大概就是这两个姑娘今后都会记得这个一脸绝望的男人。老金的故事快讲完了，想想其实很值得，在这样一个时代，用钱和一颗绝望的心，很容易就能变成一个传奇。我在MSN上听完老金的故事，说你这样的男人实属罕见。他发了一张照片给我，照片上他戴着一副眼镜，穿一件说不清颜色的T恤衫，扣子系到领口，胸前口袋里插着一只圆珠笔，他说你要接受现实，中年男人就是这副德性。
晚风沉醉中，老金依然骑着他的公路车，穿过一条条塞满人群的街道，人们忙忙碌碌，人们走走停停，人们总在等待一件浪漫的事或者一个浪漫的人。 |
|
|
来自： 昵称16037773 > 《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