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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动魄的爱与撕心裂肺的悔

 灵魂出窍KKK 2014-03-04

惊心动魄的爱与撕心裂肺的悔  

——读彭学明长篇散文《娘》

 

 

 

我是在这本书感动了上千万网民之后才迟迟知道的这本书,怀着猎奇的心理我向学明要来一本,在春节的鞭炮声里读完了它。我不否认,我的泪水中有一些是我对自己母亲的追思,但是,恰是这本名叫《娘》的书让我不断想起我娘的生前,好的文学作品总有一种撼动人心和激发人思的神秘力量。世界上只要还有人类,人类只要还有情感,这种力量就永远不会消失,所谓永恒,所谓不朽,大抵是指这个。至于技巧,在这本书中它占的因素非常次要,或者说,我认为作者几乎没有使用技巧,更不是什么大巧若拙,他是情之所至,痛彻肺腑之时觉得技巧已无所谓。例如写到娘死之后他的一番寻根之举,作者在未曾动笔之时若存半点匠心,完全可以将娘带着一双儿女去寻觅生身之父以前的传奇身世,以诉说、议论、夹叙等一系列的手段有机地溶入书的前部,这样的结构,实在是很多作者的聪明选择。学明不屑,他相信文字本身的力量,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他是儿子,不是作家。

这本书的文体也颇值得探讨,出版者将其归入散文集,显然是错,它应在长篇散文与纪实文学之间,而某些章节,并不逊色于非虚构小说,这是就情节和细节的生动、细腻、传神而言。书中语调的变化,一如作者自己的年龄与身份,最初像一个头缠土布帕子的山寨少年,他用懵懂的心,迷惘的眼睛,尚需自己解释的方言土语,将发生于他们母子身边的一切重现当初。慢慢进入后来,随着山寨少年的成长和成熟,对于这个世界和人之命运的思考与表达,譬如无脚鸟,它的飞翔和停歇,最终栖息在太阳和天堂,那些段落简直是诗。而站在娘的灵前,儿子的独白像一首闻之心碎的土家人的丧歌:“月光醒了,可以再回到天空;鸟儿累了,可以再回到森林;儿女没有娘了,就再也无处安生……没有娘,你的财富能够买断整个江山又怎么样?没有了娘,你的权力能够统治整个世界又怎么样?……我把娘弄丢了。我无家可归了。我再也看不到娘天天站在阳台上目送我远去、等着我回来了!”

跨文体写作曾经是中国当代文坛的时尚,它们的代表作横跨两极,一端是由于身体条件而足不出户的作家的回忆,一端是因为事业需要而足及天涯的作家的游记,作者以深厚的功力和圆熟的技巧,致使这种跨文体成为一种新的文体,其间或许要说到顺理成章,却未尝没有探索、尝试、实验、开拓一条文学新路的动机。但在这本书中,则完完全全看不出作者是为文体而文体,他最强烈的愿望是要写,和为什么要写,而并非要怎么写。全世界所有的主义和流派,在写娘的时候他认为统统大可不必。

只有很少的写作者,毕其终生著述而未曾写过自己的母亲,这样的作者尚待研究。仅就我的视野所及,无数人对母亲的回忆,是慈祥或严厉,纯朴或雍容,溺爱三千或教子有方,含辛茹苦或苦尽甘来,总之是温馨的,慰藉的,暖色的,作者们以训练有素的极好的分寸,维护着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是自己的尊严。像学明这样竟敢撕开西装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掘开坟墓还原一个血淋淋的娘,我这一生还从没见过。娘的卑下,娘的屈辱,娘的挣扎,娘的无边的磨难,不尽的厄运,挨打,遭斗,受诬,被关,讨饭,上吊,分到手里的肉让人强行夺下,为了保护儿女以柔弱之躯持刀拼命,全都被他残忍地写了出来。这个不同于任何作者笔端的娘的娘,种在读者心中的印象,是一只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仍在雪地上用断爪爬行的母兽,眼前有着待哺的骨肉,身后留下断肠的血迹。我在马年的春节泪水不干,是因了这一幅看过之后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油画。

然而这样的娘,却又是善良而崇高,正直而宽容的,对于曾经伤害了她几乎置她母子于死地的人,她用中国传统的哲学,教育长大成人的儿子:“人在红处莫记仇,仇记仇,仇上仇;他在难处莫港(讲)恨,恨港恨,都是恨。恨人恨不死,记仇仇死人……”我们未必完全同意她的哲理,我们必须为她的心地感动。

责备少不更事,追悔愧对父母,朱自清的“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范句。学明检点自身,如用聪明二字诠释自己实在是聪明得近乎遮掩,他却以十倍的深刻自行解剖,将其定义为虚荣、淡漠、粗暴以至冷酷,然后对自己进行拷问和审判,在不许娘做这、不许娘做那的背后,究竟藏着多少的自私与罪恶。凡是有过类似经历和反思的人,都可以理解儿子醒悟后的大悲大苦,但是拯救儿子于炼狱之中的又岂止是道德一种,它还和性格、文化、习俗、对世界的认知和价值观、人与人之间的难以沟通和不可征服等等不无关联。我们试想,假如奇迹出现,逝母生还,与子重逢,朝夕相处,日久天长,母与子的矛盾势必还将发生,这是生命本身的悲剧,佛家讲原罪,原罪中是否含有以爱的名义绑架亲人?

我读这本书想得最多的是,在一个被几千年的皇权思想所奴役,古代把父母之恩排在第四,当代又曾把双亲之爱踩在脚下的国度,终于有一个人为了救赎自己,竟然以如此大的规模,全心全意而不牵强附会地,自始至终而不笔锋一转地,就事论事而不由此及彼、薄此厚彼乃至贬此褒彼地,抒写自己的卑微而又渺小的娘,而且公然地说“我只要我娘这样的弱小平凡就够了”。这种真诚和勇气,足以让那些以象征和比喻凌空高蹈的政治诗人和歌词家相形见绌。母亲与国家,与民族,与故乡,与政党,原本是几种不同的词性,怀有别种用心的擅自比拟,只会空洞了肉身的个体,狭小了抽象的地域和集团,同时也破坏了我们的汉语,如果爱自己的母亲与爱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没有对立的话,娘的灵牌也应该被供奉在最神圣的位置。这些年我们已经习惯了听人说大爱和小爱,大孝和小孝,事实上爱和孝并没有大小之分,而只有对错之别,当守卫祖国的边疆和回乡探母发生矛盾的时候,值得尊敬的母亲,一定会拒绝儿子的归来。

不写母亲的作家还是有的,正好在十年前,我受邀一家出版社主编了一套名叫《天地父母》的书,宗旨是挑选中国现当代优秀作家撰写双亲的优秀之作,一位先锋作家的窘境令我同情,我破例请他写两篇关于父母的文章,分别补入两卷书中。然而非常意外,因为此项活动既与鲁奖和茅奖无关,也没有设亚当奖和夏娃奖,他令我无限惊讶地推荐了另一位朋友,本人却洁身自好,谦然退却。其实有鲁迅和胡适领衔,我并不缺少中国任何一位作家,这件事让我对他的身世产生了好奇,同时对先锋一词也有了文学以外的思考,如加缪为何写局外人,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为何被全家包括母亲在内的亲人谋杀。学明早期写娘的文章却被我收了进来,还被出版社的编辑选出段落,印刷在本书的红色腰封上。

更早的时候,我曾把学明的亲情和乡情散文推荐翻译成外国文字,发表于英、法文版的《中国文学》杂志,让外国读者一睹东方人的重情重义,报恩报德。有时我们会收到世界各地热心读者的来信,最赞美的是中国作家表达母爱的文章,其中就有学明的散文。很多年后我又读到他的这本更加感人的作品,这让我想到很多,我自然一如既往地希望,地球上的人都能读到这本书,包括为大众读者写书的作家,不妨也像大众读者一样。我不认识这家出版社,而且我从版权页上看到,十一个月之前这本书就第三次印刷,印数已达六万册了,因此,此文应该没有促销的嫌疑。

 

                                                            2014年月210日写于旧居听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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