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红楼，似鲜有不喜熙凤者。红玫瑰一朵，艳则艳矣，然扎手。心有意兮，脚不敢挪。枉动情者，丢命丧魄。她的出场在语文课本中，是老师们必重点介绍的：此之谓“先声夺人”。以后再在任何文中看到此手法，人人皆觉腻味，似此手法为曹公独有，无形中有了专利一般。
她不仅美，更艳，蓄威，带辣，令人回味无穷。她出场就是压倒群芳的美妇人，极抓人眼球，“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最初喜欢上她，是因为刘晓庆饰演的熙凤，那时虽小，却觉得她既美且威，敢笑敢怒，活得带劲儿。后来读书，观87版《红楼梦》，都觉得熙凤是鲜活生动的，虽屡有杀气戾气，却难掩其泼剌剌外溢的生机。前几晚观昆曲《红楼梦》，众姝皆行不动裙，独熙凤翩翩起舞，艳光四射，恍兮惚兮，我只思及四字：“风流袅娜”！可以说，若《红楼梦》中抽去熙凤，将缺失一大片明艳色彩！
她是个有特质的女子，虽出身显贵骄生惯养，却是自幼假充男儿教养，言行爽利，心机深沉，杀伐果断，锋芒毕露。她美，她自信，她骄傲，从她的服饰中亦可看出：再富贵的行头，她也敢用，决不嫌珠宝华服之艳光盖过了她，因为她压得住。
美，则遭人窥探，遂有那吃了豹子胆不顾身家性命的瑞爷现身了。想熙凤刚勉力抚慰了病中秦氏，心中悲痛未消，见了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呆爷，可不怒火暗烧，合着杀心顿起？“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外溢诱人的美，须有能力自保才好。
呆爷吃尽苦头，不知悔改，临了需“独参汤”救命，凤姐也只“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倒颇有“痛打落水狗”之意味，应了“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之诺。而这不过是她杀伐的开端。
一向骄蛮得意、兴兴隆隆、杀气腾腾的凤姐，“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女中豪杰，何时也作小女儿状呢？此番一见，我倒吃了一惊。
凤姐协理宁国府之时，正值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她白天不畏勤劳，荣宁两府筹画，忙得“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静”，意气风发风光无限。然即便如此，少年夫妻遽然分离，她“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朦……”一付心逐良人依依绻绻之乖巧模样，恰是“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知。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正思良人难耐之时，陪去苏州的昭儿回来，凤姐可不牵挂？“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混帐老婆，——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唉，这哪是我们见惯的翻云覆雨威风八面的女强人？卸下一身盔甲，无非是思夫心切、相夫教子的普通妇人罢了，别有一番楚楚动人处。
在令刘姥姥“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的凤姐居处，金碧辉煌满眼的“耀眼争光”里，可曾见得她的幽怨苦闷？人后的凤姐纵三头六臂，也难敌她夫君将尤二姐、秋桐、另一些香的臭的都贪进来作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人说“双凤护园”，即指宝玉与凤姐，窃以为，凤姐起的作用甚至更大。宝玉是情感上对众姐妹加以尊重怜惜，凤姐则是实实在在利用身份职权便利对众姐妹进行庇佑。红楼梦中四个有着远见卓识的女子：凤、秦、探、钗，一个早亡，一个远嫁，一个守拙，只凤姐是完整见证并亲身体验了“大厦将倾”的全过程。
惜末世之凤，只片刻华年！
|
